江南,安慶。
從四月仲春開始趕路,此時已是炎炎盛夏。
黑蜘蛛仍舊是那身黑衣,將手臂腿部都包裹嚴密,臉上戴著漆黑的面具,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幽靈。
他安靜地伏在樹上,纖細的樹枝好似感受不到他的重量,連彎都沒有彎一下,仿佛那上面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黑色的大貓。
只要黑蜘蛛想藏,這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發現他,他有這個自信,那次暴雨只是意外,而吸收了這個意外經驗之后,他變得更加難以發現。
此時樹下的兩個人便沒有發現他。
待那兩個人走遠,黑蜘蛛抬眼瞧了瞧,身形一轉便從樹上躍起,也沒落地,而是無聲無息地飄進了一個小閣樓的窗子。
躲在窗簾后面,他癡迷地看著那坐在床上的女孩。
那是一個綠衣少女,容貌清麗脫俗,體態輕盈,坐在床上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閣樓里自然是沒有風的,只是看到她端坐的樣子,任何人都會有這種擔心。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雙絕美的眼睛,眼波如夢似幻,美得奇特,剛才出去的那兩人就是因為這雙眼睛,而將這癡癡傻傻的姑娘稱作‘夢姑娘’,全因她這一雙眼睛,雖失了神采,卻有一番別樣的美。
是的,綠衣少女是一個癡傻的姑娘。
黑蜘蛛心中不知為何一痛,這些天一路跟蹤那兩個人,他已查明真相,海宴那掌柜的竟沒說半句假話,剛剛出去的‘羅三’‘羅九’兩兄弟在這安慶醞釀什么陰謀的樣子,聽他們談話間流露出的信息,兩個月前渤海幫和黃河幫死戰便是他們兩個挑撥起來的,半月前嶗山幫與快刀門流血廝殺背后也有他們的影子。
而他們作惡之時,恰巧碰到這個有些失心的夢姑娘,便將她半哄半擄來這閣樓上安置。
至于她為何失心,則不關兩個惡人的事了,是之前去峨眉一路聽說惡女鬼討命的傳聞,在峨眉峰頂的時候又見到自己親手殺死的江小魚死而復生,披頭散發來找自己索命,大驚之下駭暈了過去,再醒來便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黑色人影從窗簾后走出來,腳步聲引起了綠衣少女的注意,她怔了一會兒,才抬頭看向那不知何時來到屋里的人。
黑蜘蛛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她,道:“你不害怕么?”
綠衣少女只是怔怔看著他,似是想了一會兒,才緩緩搖頭。
黑蜘蛛忍不住問:“你可記得你是誰么?”那掌柜的指明了時間地點,卻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偏偏忘了告訴他這少女的身份。
綠衣少女注視著他,像是在回憶,過片刻忽然雙手捧住頭道:“我不能想,我也記不得,我一想就頭痛。”
黑蜘蛛沉聲道:“那就先不想了…”他臉上帶著憐惜,見少女這種樣子有些不忍。那羅三羅九兄弟一時不會回來,黑蜘蛛想了想,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倒轉過來將柄遞給她,道:“如果…無論是誰想碰你,你都可以用這把刀對付他!”
綠衣少女怔怔接過,疑惑道:“為甚么?”
黑蜘蛛斷然道:“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想碰你身子的,定是壞人!”
綠衣少女懵然點頭,低頭看著手上的匕首,在黑蜘蛛的教導下,將它藏在了身上。
望著少女的臉,他伸手想拂去少女的耳旁碎發,卻生生忍住了,他只是在那里站著,靜靜地看著少女的眼睛,綠衣少女也呆呆地看著他,眼神毫無靈動。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動靜,黑蜘蛛往后退了一步,黑色身影貼近窗簾,隨后消失不見了。
綠衣少女望著窗子,眼波沒有任何變化,好似剛剛沒有人進來過,也沒有人和她說過話,她保持著剛剛的坐姿,仿佛一整天都如此坐著。
黑蜘蛛伏在閣樓旁邊的屋頂,靜靜聽著下面傳來的羅三羅九兄弟說話聲,腦海里卻想起了當初那秀美掌柜的話。
‘一段絕好的姻緣,你錯過就可惜了…’
‘莫非你是算命的?’
‘就當我是算命的吧,你若不去,那姑娘說不定被壞人…’
黑蜘蛛閉了閉眼睛,雖內心感激掌柜的指點他來這里,卻對那姻緣之詞有些苦笑。
選了終年流浪,居無定所的生活,游手好閑做點俠事的同時他這些年得罪了不少江湖人,到現在想改卻也…別人不會允許的。
這種生活,那般的姑娘也是萬萬不能過的,他不配,也不能。
黑蜘蛛握緊了手掌,稍稍側頭,便透過閣樓窗子看見了那綠衣少女,他癡癡地望著那嬌弱身影,平日里靈動的目光蒙上了一層迷惘,一片惆悵,他靜靜地伏在屋脊,剛剛雜亂的心思消失不見,他心間只剩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護得這女子安全。
夜色深沉,少年伏在星光下,守護著心里想要保護的人,露水濕透衣服也渾然不覺。
另一邊。
得到燕南天傳訊的路仲遠日夜兼程,趕往海宴,心中既是高興,又是擔心。
他的胡須已臟亂不堪,身上也都是雜草臟灰,整個人風塵仆仆,一匹馬一柄劍,外加一個布包裹,便是他的全部。
饑餐渴飲,這一路除了恰好日落時趕到一座城,其余時候竟是連客棧都沒住過,餓了掏出干糧啃幾口,累了便在野外找個拴馬的地方,整個人找個地方一鉆,睡飽之后便繼續上路。
一路蟬鳴也不覺得煩,反而見到已入青海地界,心情激蕩,不由長嘯一聲。
林中驚起鳥雀無數,路仲遠逐漸放慢馬速,看此處青草茂密,將馬兒停在此處,自己也掏出干糧塞進嘴里,拿出隨身帶的水壺喝一大口,望著天邊渺渺白云。
他自是猜出來,燕南天定遇到了困難,才沒有趕去相見,而是想辦法傳消息約他過去。
自上次一別,兩人已十幾年未曾見面,路仲遠想著當年燕南天一劍驚天的氣概,內心急切又漸漸忍耐不住,草草吃了幾口東西,靠著樹閉目休息半個時辰,等馬兒漸漸停止吃草的動作,便抓起長劍翻身上馬,頂著烈日繼續奔馳而去。
留下一路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