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地球,火星是夜空中最亮的紅色星星。
人類對火星產生狂熱情緒的時間,是非常有限的。
這一抹紅色,引領著現代人的瘋狂,承載著古代人的血光。
在二十世紀之前,那么漫長的人類文明里,火星是異常罕見的人類公敵。
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同樣的一顆星,在不同的文化下,經常會演繹出不同的解讀。
唯獨火星,在航天時代到來之前,得到了全人類、全文化、全語種的一致解讀——不詳。
中國古代天文學者稱呼火星為熒惑——熒熒火光,離離亂惑。
司馬遷在史記里面說:“熒惑為勃亂,殘賊、疾、喪、饑、兵。反道二舍以上,居之,三月有殃,五月受兵,七月半亡地,九月太半亡地。因與俱出入,國絕祀。”
簡單來說,就是病了、殘了、死了,打仗了、滅國了…什么不好的都和熒熒亂惑的火星有關。
“熒惑守心”也成了中華文化里面最兇的星象。
在別的文化里,差不多也是這么個情況。
火星的英文名MARS,來自羅馬人的戰爭和暴力之神馬爾斯。
在希臘神話里面,對應戰神阿瑞斯。
阿瑞斯在荷馬的伊利亞特里面,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暴之神,要多殘忍有多殘忍。
總而言之一句話,全世界都再也找不到第二顆像火星這樣,自古以來都是“全人類公敵”的星星。
連這樣的一顆星星都能翻身農奴把歌唱,只不過是出生時拿錯了劇本的奇跡寶寶,又有什么好輕言放棄?
方原不斷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
此時此刻,火星已經近在咫尺。
瘋狂“追星”的原大頭,心情也緊跟著好到飛起。
他已經拿到權限,準備開始手動操控星艦。
此情此景,方原忍不住要吟唱一首他自己寫的絕世好歌:
啊~啊~啊啊,火星,你是我的夢中情星。
啊~啊~啊啊,火星,此刻我正向你飛行。
這首歌可以說是相當的優秀,但凡能哼唱出來的,也會跟著一起變得優秀…
別的不說,時間如果倒退個兩百年,在那個熒熒火光,離離亂惑的時代,還不得直接開創一個歌頌火星的新流派出來?
再往前倒一倒,唐詩、宋詞、元曲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還不都要往邊上靠一靠…
這是方原此刻的心態——心在飛翔、狀若癲狂。
原大頭從來都沒有真正接近過自己的夢想。
哪怕是月球還可以植入腦組的那個時候,他也沒能離開地球一步。
同處一艘星艦,完全不在調子上的魔音繞梁,直接給梁天總設計師來了個立體聲環繞。
就這樣,竟然都沒有被出聲阻止。
或許,是老人家耳膜的接受度比較高。
也或許,是一天天遠離故土,再怎么樣的噪音也變成了鄉音。
來火星的這一路,這位即將百歲的老人,都這么安安靜靜地待著。
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和藹可親。
如果不是確實有什么需要,基本也不會和方原有任何交流。
就算有需要,也是先召喚星艦里面的各類機器人。
方原自是樂得清靜。
他本也不是真心要陪伴一位老人。
更不是真心敬重這個火星移民計劃的總設計師。
至于一場有去無回的銀河之旅,那得看看最終的操控權在誰的手上。
剛出發的時候,因為害怕自己的心思被發現,導致星艦直接被地球控制中心召回,方原還時不時地會對老人家噓寒問暖的。
等到確認過了有可能會被召回的距離,方原就慢慢開始放飛自我。
怎么高興怎么來。
身為孤兒,原大頭其實是很愿意和老人家說話的。
梁老頭這種人除外!
“小方原。”
還沒唱盡興,方原就聽到梁天喊他。
他趕緊起身迎了過去:“誒,在的,您有什么事兒?”
心里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該有的態度還是得有。
這會兒,他雖然已經有了手動操控的權限,但地面指揮中心,也一樣有。
梁老頭可是有實驗室版腦組的,只要他想,就有一萬種方式把消息傳回地球控制中心。
方原可不想再一次夢斷垂成。
只要雙腳還沒踏上夢中情星,就不可以掉以輕心。
“你把這件宇航服穿上,等會兒到了火星中繼站,你就留在那兒吧。”
說話間,梁天遞給方原的是一套具有具備懸停飛行功能的隱藏式仿生宇航服。
和梁星火身上穿的那套一樣,代表著地球的最尖端的科技。
作為一個陪同旅行的人,方原并不夠格擁有這樣的一套宇航服。
梁天顯然是把自己的戶外宇航服給了方原。
這一遞,直接把方原給遞懵了。
這位受世人敬仰的老者,在方原這兒,壓根也不是什么好人。
“您讓我留在哪兒?”方原出聲確認。
“火星。”
聽到這個答案,方原的心跳忽然就開始狂飆。
他明明隱藏的挺好的,一路上,都是把手腳動在了,細微的,不可能會被發現的地方。
梁天在這個時候來這么一出,是發現了端倪,開始試探?
方原才不是那么容易上當的。
“梁老,您這是開什么玩笑,我參加的項目是有去無回的銀河之旅,要到太陽系之外,尋找人類的彼岸,我留在火星干什么?”
“到太陽系外,尋找人類彼岸的這件事情,交給我這個老頭子就好了。”
梁天始終都在自己的節奏里面,不太可能被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帶偏。
方原并不是這么容易就放棄的性格,繼續努力扯開話題:“梁老,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呀?要不要我讓醫療機器人來給您檢查一下?”
“我好的很呢。”梁天擺了擺手,單刀直入道:“倒是你,從一開始,要參與這個項目,不就是為了滯留火星,去植入你的腦組嗎?”
“我…”
方原很想反駁,卻是卡頓了半天,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什么叫老人家字字珠璣呢?
這明明是字字誅心才對吧。
所以,這一路以來,梁天都是在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演?
“伱別緊張,銀河之艦在進入火星中繼站之前,會短暫地和地球控制中心失聯。現在,我們一老一小,不管說什么,都會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方原驚疑不定地看著梁天,感覺梁老頭還是有心想要套他的口供。
出發之前,他已經背下了一整本銀河之艦的操作手冊和注意事項,并沒有哪個地方有說到過短暫失聯的可能性。
方原很確定自己的記憶是不會出錯的。
即便是得了梁天的特批,他也是需要通過最終的規程考試才能上岸的。
對于別的申請者來說,這無非就是去基組百科里面看一眼,隨手就能抄到的內容。
方原卻是為此累死了不知道多少腦細胞。
累歸累,只要記過的就不會錯。
方原對自己有非常明確的認知,要不然也不可能十八歲就拿了兩個碩士學位。
“我就是照顧您生活起居的一個小助理,我和您之間,能有什么秘密?”方原繼續死鴨子嘴硬。
“這一路上,我有勞煩過方原小友的大駕嗎?”
小友?大駕?
這難道還不是話里有話?
“不是!”方原趕緊想辦法找補,“我知道我這一路上,有點不那么勤快,這不也是您沒有叫我嗎?你有事兒您喊我,我肯定立馬就到啊。”
“我這不就喊你了嗎,小方原。”
“我從小就想著要當宇航員,可沒有想過要當消防員。”方原還在假裝自己聽不懂。
梁天也不和方原繼續繞彎子了,直接出聲發問:“知道我為什么要選你加入這趟有去無回的銀河之旅嗎?”
“因為看我不順眼?”
方原真正想說的是,因為方心陽和戴冰艷曾經都是你最得意的門生,以至于…
梁天忽然就慈眉善目了起來:“傻孩子,你的名字還是我取的,我怎么會看你不順眼?”
“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方原震驚得連尊稱都忘了。
“對,我原本給你取的名字,叫方燎原,后來你媽媽嫌名字太難寫,說她自己名字的筆畫就多,小時候最煩一遍一遍地寫。最后就商量著把中間的字去掉,給你取名叫方原。”
方原出生的那個瞬間,他的爸爸媽媽就死于那么慘烈的意外,自是不可能知道還有這樣的小細節。
方原還沒有從悲慘的回憶里面回過神來,就又聽到梁天說出更勁爆的容:“火星上有梁星火,月球上有方燎原,你們兩個擁有的,是人類第一臺和第二臺實驗室版腦組,星火燎原,方為棟梁。”
大寫的問號!
方原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星火燎原,方為棟梁,什么鬼?
“我這輩子沒有遺憾,也不曾虧欠過任何人,唯獨虧欠了梁星火,我幫你留在火星,你幫我和她說聲抱歉,在火星的這段時間,你們兩個要互幫互助。”
兩個大寫的問號。
這都什么和什么?
這是他能聽的?
梁天也不管方原是不是已經消化完了剛才的信息,自顧自地接著往下講:
“我千不該萬不該設計那樣的一個驗收標準。”
“人人都說我無私。”
“可是我又何曾想過,最后被留在火星上的那個人,會是我自己的曾孫女。”
“20歲的時候有人問我夢想,我說,死在移民火星的路上。”
“90歲的時候還有人問我夢想,我說,我想親自執行一趟我自己設計的方案。”
“然后就有了你現在參與的銀河比鄰計劃。”
“真好啊,我的兩個夢想合二為一了。”
銀河比鄰計劃就是之前發布招聘啟事的那趟有去無回的銀河之旅。
銀河比鄰計劃的目的,是尋找太陽系之外的高級文明。
在這個計劃里面,梁天會到達火星中繼站,在這里完成補能。
但這個補能環節,其實是給星艦補能,也為陪同旅行的人補充火星能量塊,和梁天總設計師并沒有什么關系。
梁天會在自己一百歲生日的當天,執行銀河比鄰計劃最重要的一個環節。
他會在遠遠地看一眼火星之后,進入一個極凍艙。
這個艙體會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把梁天的體溫降到絕對零度——-273.15°——以達到人類意義上的死亡。
相當于一種比較新型的安樂死。
唯一的區別在于,這種死法,如果有幸在太陽系之外遇到更高級的文明,成功進行解凍,就還會有活過來的可能。
哪怕醒來的時候依舊垂垂老矣。
但起碼可以看一眼更高級的外星文明。
這是梁天親手設計的最后一個計劃,這個計劃,一直持續到他死后的第不知道多少年。
或許,會永遠消失在宇宙的一個角落 也或許,會遇到人類不敢想象的文明。
再或許,銀河之艦攜帶的種子庫,會在銀河的某一個地方,生根發芽,等待更久遠之后的某一代。
梁天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很多,原大頭巨大的腦容量都差點被擊穿。
他真的差一點就要被說服了,
就差那么一點點。
如果,不是親眼見證過梁天總設計師的絕情,親耳聽到他說的那些無情的話,方原可能真的就這么相信,并且對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那個時候,將滿三歲的方原,比一般人要來得早慧。
他清清楚楚地告訴保育員,他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樣擁有腦組,想去去月球植入屬于他自己的腦組。
保育員把他的愿望層層上報。
孤兒院的院長說,這樣的愿望,只有像梁天總設計師這種級別的人,才有可能幫忙實現。
小小的方原不知道什么是總設計師,但他記住了梁天這個名字。
再有人問他愿望是什么,他就說他想見梁天總。
人總是要有夢想的,誰知道第二天會不會實現?
沒過幾天,方原的愿望,就在第三個人類太空災難哀悼日得以實現。
那是奇跡寶寶“接待”過的,最高規格的慰問團。
他抱著梁天的大腿,一口一個梁天總,好說歹說,撒嬌賣萌,撒潑打滾,使出了渾身解數。
保育員和他說,這事兒,鬧到這個程度肯定就穩了。
方原聽罷,心滿意足的跟著保育員回去。
還沒走幾步路,就聽見慰問團那邊,傳出來一道憤怒的聲音:
“你們別在我面前提方心陽和戴冰艷,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們誰也別想給這個小娃娃開后門,去月球植入實驗室腦組。”
方原永遠都不可能記錯這個聲音。
他瞬間淚如雨下。
那是小小的方原,夢想第一次大大的破碎。
保育員安慰說,總設計師肯定是因為對實驗室腦組有意見,不是對方原想要腦組這件事情有意見。
早慧的孤兒,自然是懂事的。
他相信保育員的話,相信爸爸媽媽的導師,相信人類移民火星計劃的總設計師。
可是,一年后的第四個太空災難哀悼日,全世界都在直播,梁天在月球植入人類第五個實驗室版腦組。
真是可喜可賀啊。
那一天,實驗室版腦組,第一次在老年人身上基因全序列匹配成功。
那一天,是2054年的2月22日,方原四歲的生日。
每個人都在慶賀,卻沒有慰問團,也沒有人祝他生日快樂。
小小的方原,才不會大大的期盼。
再有人想來慰問,他還不愿意見了!
不給開后門,那就光明正大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