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幾日的煙花是在興慶宮放的,這里算是觀賞煙花最好的地點之一,近來酒肆中議論紛紛的都是天長節當夜的絢爛景象。
熟客們對此事見識得多,便可拿出來夸耀吹噓。
“我如何沒看清?那顆‘萬紫千紅’就是在我頭上炸開的,接著有東西砸在我腦袋上,你們猜如何?我拿手一捂,拾到了這個。”
那是一枚金燦燦的開元通寶,生客們看了,都眼饞得很,一臉羨慕地圍著熟客問更詳細的情形,酒肆的生意也由此更好,更顯繁華。
開元通寶其實不是年號錢,而是高祖開國時就開始鑄造的,取的是開皇長治之意。當今圣人每逢節日都喜歡在花萼樓往下灑錢,往日唯五品以上官員有赴宴資格能搶到錢,這次則是被煙花帶到了宮墻外。
花萼樓不同于歷代深宮,墻外就是市井街巷,圣人在花萼樓觀賞煙花,庶民百姓也能遠遠看到他的身影,故而說是與民同樂,繼承了太宗皇帝“載舟覆舟”的親民思想。
八月平時花萼樓,萬方同樂是千秋。
這等氣氛中,有兩個年輕人把馬匹丟給了隨從,在胡姬的引領下進了康家店,要了個樓上的雅間。大堂上的散客們不由紛紛側目,激賞于這兩個年輕人都是一樣的身長玉立,氣宇非凡。
“哦?”
“我不習慣這般快就背叛我阿爺。”李倓道,“他廢儲的詔書只怕還未在手中捂熱,你就要我轉頭認旁人作父?”
薛白反問道:“不能嗎?你再想想。”
薛白搖頭道:“現在說這些晚了,我不信李亨,不過,我也許可以信你?”
“不,我想了很久,慶王才能不足,膝下幾個養子也是唯唯諾諾,無一英才。圣人在,他可以平平安安地當儲君,可若有不妥,他鎮得住局勢嗎?”
這般一想,李倓就能理解薛白為何說可以輔佐他了。
薛白有耐心等著,因為目前與李倓合作非常值得,他是天長節唯一關心圣人安危的皇孫,受到圣人的喜受,他還是東宮最大的柱石,與東宮一系的將領們交情不淺。
他端著酒杯不飲,沉吟道:“慶王是我不得已的選擇。”
薛白的態度卻有些讓人出乎意料。
“國事卻不能只有誠意啊。”李倓感慨了一句。
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接受如今的形勢,李亨已經痛失儲位,他必須放下怨恨,割舍掉所有的個人情緒,以最冷靜、理智的態度去進行下一步的決擇。
李倓當即譏笑道:“我豈可能站在他那一邊?”
“不能。”李倓道,“莫說往后,便是如今圣人還在,慶王也未必服眾。”
李倓一口酒落肚,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們這些浸淫權術之人。”
“你酒量不好,偏喜歡學人張羅上酒。”李倓一語雙關,道:“豈非不自量力?”
李倓轉頭看了一眼,隔著簾子,看不清說話的是什么人,想必是國子監的生員吧。年輕人總覺得世間事該有一定的原則,可事實上,掌控權勢的人總能隨心所欲地踐踏他們的認識。
李倓絕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在他看來,如今薛白已輔佐李琮登上了儲王,成了頭號功臣。接下來該做的無非是專心輔佐李琮積蓄實力。
李倓沒有回答,他還在權衡著。
“我不信,國本豈可輕易動搖?!這消息若是真的,我當你們幾個的唾壺。”
“你若娶了月菟,這些就迎刃而解了。”
“嗯,知道。”
“假若。”薛白先申明了一個前提,身子前傾,壓低聲音道:“假若我有朝一日輔佐你登上皇位,你會殺我嗎?”
李琮在這個年紀才被立為太子,根本來不及樹立權威、積蓄實力,急需要有更多的宗室、官員支持;而他阿爺被廢,兄長被牽連進大案,處境岌岌可危,若倚靠李琮,也能從這不利的處境中脫困。
“哈。”
他震驚之下,腦子一時沒能轉過來,遂自嘲一笑,問道:“你在耍笑嗎?”
“不行。”李倓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就眼前而言,李琮的四個養子皆非英才,若有他這個“小李三郎”的輔佐,正可彌補雙方的短處;從長遠來看,等到雙方互相利用完了,極可能會翻臉、甚至拔刀相向,可到了那時,天時地利已掌握在他這個更年輕的一方手里了。
“權場上最不值錢的就是人性,我們只有學會拋下禮義廉恥,變成怪物一般的政客,才能在眼下的朝堂中生存下去。”
“我與你阿爺有仇,再加上妗娘之事,他若登基,定要殺我。”薛白問道:“妗娘,你知是誰吧?”
薛白道:“不能接受?”
“信我什么?”李倓訝然,不解薛白這是何意。
李倓低頭,抿了一口酒,思忖著這個提議,意外地發現,其實他與李琮之間竟然真是互相需要。
等到酒端上來了,他連著給自己倒了三杯,一飲而盡,把杯子翻過來,示意自己喝好了,故意挑釁地看了薛白一眼,道:“慶王雖長,然而相貌有損,才能平庸,豈可為儲君?就像你的酒量。”
“我也不信…”
“可你若站在他這一邊呢?”
“那拋開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不談,我對付你阿爺,有充分的個人理由,伱能理解嗎?”
“喝酒在于誠意。”薛白道:“我酒量雖淺,冒著喝醉的風險陪你飲一杯,便是我的誠意。”
他之所以想找薛白談談,目的在于試探。他很想知道薛白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算計了他阿爺,是因為當年的一箭之仇還是因為政治投機,或另有隱情。
他們走過二樓的走廊,偶爾能聽到別的雅間里有人在大聲地議論著。
“喝酒嗎?”薛白落座,點了兩盤菜肴,問道:“來一小壺青梅酒?”
三庶人案過了十余年,人們又開始以為圣人會循規蹈矩了,還“國本不可輕動”。
“你寧可皇位回到廢太子的血脈,也不愿放下顏面?”
“我沒那么在乎皇位。”李倓道,“真的。”
薛白深深凝視了他一眼,判斷著他是否想要討價還價,之后道:“先吃菜吧。”
李倓夾了兩口菜,意識到談話的節奏已經被薛白所掌控了,他原本想要試探的諸多問題到此時還沒開口。
而對薛白或有可能是李瑛之子的懷疑也減淡了些,倘若此事是真的,薛白豈能對李琮、對自己的四個兄弟如此絕情?
“眼下的情形,是你為慶王點了兩盤菜,剛端上來,你就打算獨吞啊。”李倓道。
薛白莞爾道:“我不是正在與你分享嗎?”
“為何是我?”
“你有誠意。”薛白道:“在朝中爭權力時我們是對手,但我們都希望大唐社稷好,面對憂患,我們應該攜手。眼下時局日漸崩壞,內有楊國忠奉承圣意、外有安祿山狼子野心,你身為皇孫,該擔負些責任。”
李倓譏道:“所以,你對付我阿爺?”
話題又繞了回來,但這次,薛白有了不同的回答。
“易儲之后,我們可以穩住安祿山。這么多年以來,李林甫一系屢屢對付東宮不成,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恐懼,你知道這恐懼會有多大的后果嗎?”
“李林甫一系?今在何處?”
“無所不在。”薛白道:“你以為李林甫一死,他的那些黨羽就灰飛煙滅了嗎?你看到許多人叫囂著要把他挫骨揚灰,以為那都是他的敵人,錯了,楊國忠、陳希烈、苗晉卿、李道邃、宋遙,以及安祿山,哪一個不是曾經在李林甫門下,與東宮結下深深的過節之人?”
“奸佞之臣,自是愛順圣意打壓國儲。”李倓道,這些年,他是親眼看著這些瘋狗是怎么樣不顧一切地想要撲咬他阿爺。
說著,他感慨道:“忠臣不多了。”
“安祿山為討圣人歡心,曾直言‘不知太子為何物’,他害怕你阿爺繼位,到時必然要起兵的。”薛白道:“如今,你阿爺被廢了,我們方可對他施以懷柔之策,畢竟,安慶宗娶的就是慶王養女。”
李倓目露沉思,道:“然后呢?”
“此舉治標而不治本,只能暫緩危機。好在你我還年輕,越往后越有實力,可攜手共同化解大唐的內憂外患。”
李倓終于來了興趣,放下手中的筷子,問道:“如何化解?”
薛白道:“楊國忠想壓服安祿山,便得取得河西、河東、隴右、朔方四鎮的支持,往日圣人忌憚李亨,不愿東宮與邊鎮走得太近,但如今慶王為儲,當沒有這等顧慮。只要建寧王愿表態支持新儲君,一些原本心向東宮的將領自然會站到慶王這邊。”
李倓抬了抬手,不聽這些虛的,徑直問道:“我能遙望一方節度使?”
“我會與殿下說,一定為你爭取。”
“誰才是你的‘殿下’?”
薛白笑了笑,道:“答應了?”
話到這里,李倓幾乎已被說動了,他卻問道:“即使我今日保證不計前嫌,你就真相信我往后不會殺你?這很重要,關系到你我能否精誠合作。”
他已經思量過了,倘若有一天他登上皇位,很難不對薛白痛下殺手,此事十分難以避免,他認為薛白應該明白。如此,難免要懷疑薛白的誠意。
“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會是彼此信任的盟友,這就夠了。”薛白道:“我們還年輕,時間還長,到時你也未必就殺得了我。”
“好膽量。”李倓舉起酒杯。
此事就此說定了,薛白亦舉起酒杯,與他碰了一碰。
“你看,只要有誠,酒量一杯就夠用了。”
幾個穿著袍服的金吾衛進了康家店,四下環顧,尋找著李倓。
如今正是在易儲的關鍵時節,李亨的家小都是得要看管起來的,比如李俶因被牽扯進李齊物的案子,如今都還在鷹狗坊。唯獨李倓因為擔憂圣人安危,出了宮之后沒人盯著。
可百孫院那邊的家令見他久久沒有回去,不免擔憂他跑去做出什么不妥當之事,連忙報到宮中,遣人來找。
“建寧王在此嗎?!”
“小人不知啊。”店中小廝答著,見那金吾衛拿出一張畫像來,愣了愣,連忙引著他們登上二樓雅間。
推開門一看,只見一個器宇不凡的年輕人負手立在窗邊,望著長安街景,目中神色深沉,憂國憂民。
“建寧王,請隨小人回百孫院吧。”
“這位效用,認錯人了,我并非建寧王,乃中書舍人薛白。”
說服李倓支持李琮,此事光明正大,薛白并不擔心為旁人知曉,大大方方應了,抬手道:“建寧王已經走了。”
“是,告辭。”
那金吾衛轉身走了,兀自與人嘀咕道:“不是說他是賤奴出身嗎?看著比皇孫還氣派。”
“認錯了便認錯了,找補什么?”
“真的…”
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杜五郎進了康家店,抬頭看了一眼,“噔噔噔”地便上了樓,推門一看,桌上已只剩些殘羹冷菜。
杜五郎大為遺憾,道:“你們怎么不點魚膾啊?”
“說了,我不吃生的。”
“我吃啊。”杜五郎道:“我還沒吃飯呢,特意趕來的。”
“如何來遲了?”
“哪有遲,說好了午時三刻來,我不過晚了片刻,你不知初為人父的辛苦。如何,你可說服建寧王了?”
“嗯。”
“你看,若不是你已說服他了,我來時他一定還在,便可由我來說服,這如何能說我來遲了?”
“算你能說會道。”薛白道:“但我也未騙你,讓你傳話給他,確是為他好。如今信了?”
杜五郎搖頭道:“不信,他如何決擇,你能猜到?”
“大概猜到了,走吧。”
杜五郎卻未立即走,而是仔細打量了薛白一會,忽道:“我怎么覺得你如今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說不上來,像是又升官了,可你也沒升官啊。”
“升了。”薛白道:“升的不是官位,是權力。”
“我生的是小女娃呢…”
兩人出了青門酒肆,卻是先轉回了升平坊杜宅。
依理說,薛白在宮中被拘了幾日,出來了該盡快回家,不該在外面吃酒之后又跑去旁人家。但他有事得與杜媗、杜妗姐妹商量,且顏嫣其實早就習慣了他動不動被捉起來,多等一會當是無妨的。
進了熟悉的宅院,仆役們投來了關心的眼神,依舊把薛白當成杜家的郎君看待。
“可算來了,一會到正堂里看看女子娃,可帶了禮來?”
盧豐娘依舊是那絮絮叨叨的樣子,因與薛白相熟了,玩笑著討要著禮物。
杜媗、杜妗則站在她身后,臉上都帶著笑意,無言地與薛白慶祝著好不容易取得的進展。
杜有鄰卻不知這次有甚進展,臉上帶著憂切之色,打斷了盧豐娘的絮絮叨叨,嘆息著提醒道:“你啊,擔任煙花使的重職,豈可不上心?結果鬧出亂象來。”
當夜那大象跑出來時他也在場,被嚇得呆立住了。好在他位置靠后,先踩死陳希烈也不至于踩死他。總之,在他看來,薛白這次是犯了疏忽,落了罪的。
“伯父教訓的是,我近來有些浮了,該好好反省。”薛白以子侄或女婿的姿態應對了杜有鄰毫無道理的責怪。
于是,杜家姐妹又笑了笑,感受著這種知曉秘密的竊喜。
好不容易等薛白接受了杜有鄰的教誨、看過了杜五郎的小女兒、吃過了一場家宴。他們才找到機會,聚在一處偷偷詳聊。
“李琮想要見你一面。”杜妗道,“他是通過我們的暗線遞的消息,很安全。”
“不見。”
薛白果斷拒絕,他不需要李琮做什么,只需要這位皇長子擺在那里,成為他的名義就夠了。
杜妗問道:“你說服了李倓,不需要帶他們見一面嗎?”
薛白反問道:“見了做甚?締結盟約嗎?只要李倓公然支持李琮為儲君,李隆基自會滿意李倓的態度,其余的,李琮只能接受。”
這是形勢,李琮確實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無非是聽憑擺布,這也是他能夠被李隆基選中的原因。以前,出于為大唐君王形象的考慮,李琮這種相貌不能為儲君,如今他的自卑卻成了他最大的優勢。
“好,我們派人答復他,讓他耐著性子。”杜媗最是穩妥的性子,支持薛白的看法,道:“易儲之事,怕是要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眼下不宜妄動。”
“但要務必轉告他…爭取安祿山的支持。”
這也許是李琮這次能成為儲君的另一個優勢,榮義郡主正是他的養女,嫁與了安慶宗。
薛白希望能讓安祿山暫時放緩造反的計劃,至少等到李琮即位,安慶宗成為駙馬。若有了這樣一段相對平和的時期,他便可爭取到各個軍鎮的支持,完成實力的積蓄。
杜妗微微一笑,道:“放心,哪怕我們不說,他豈會忘了他那親家,許是我們越不理他,他越是親近安祿山。”
“安祿山不是個好糊弄的,恐只看實際的好處,必然又要對李琮提想要兼河東節度使。”
“可有應對之法?”
薛白思忖著,問道:“吉溫還在牢里吧?我想著是否可收服他,讓他回范陽為我當細作。”
杜媗皺了皺眉,想到當年被捉到京兆府獄的情形,略有些不悅,偏是她更在意薛白的事,什么也沒說,只應道:“我們派人去打聽。”
“我知媗娘厭惡此人,先以大事為重?”薛白輕聲安慰了一句。
杜妗則干脆得多,道:“往后殺了便是。”
三人這般計議著下一步的動作,無非是利用李琮與李倓的名義爭取更多支持,同時對安祿山施以緩兵之計。
回想起來,自杜有鄰案至今,他們已不知有多少次這般秘議,從當初的危機四伏,到如今終于有了初步的進展。
末了,杜妗伸手輕輕撫了撫薛白的臉頰,輕聲道:“今日見你,總覺有些不同呢?”
“五郎也是這般說。”
“他懂什么。”
雖然屋中不虞被旁人聽到,杜妗還是附到了薛白耳邊,輕聲道:“我看你如今已有了潛龍之態。”
“你失去的,我們也許能要回來?”
“不在乎了。”
杜妗搖著頭,她已完全不在意過去失去了什么太子良娣的位置,她能夠實現將太子廢黜的陰謀,這是她本身的強大。
她慵懶地把頭埋在薛白肩上,嗅著他的氣息,輕輕吻著他脖子,用鼻尖輕輕蹭著他的喉節…她如今癡迷的是他這個人,與他的身份亦無關。
薛白能成為太子也好,皇帝也罷,已不能讓她更興奮,她已經因為與他攜手功成而非常興奮了。
她的發尖輕輕掃過薛白的脖頸,他也呼吸漸重。
至此,他們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長安城正因易儲而局勢激蕩,但都與薛白無關了。
他回到初來大唐時躺的小屋中,想著自己改變了一些事,雖不知結果是好是壞,好在終究有人始終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