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亡羊補牢 七月初六,華清宮。
袁思藝趨步到了后殿,低聲道:“稟圣人,吳道子回來了。”
李隆基正在看一封奏折,臉色不豫,聞言丟開手中的奏折,疑惑了片刻,問道:“他是從何處回來的?”
“回圣人,天寶五載,圣人遣他到嘉陵江寫生,將蜀中美景呈于御前。”
“是嗎。”
事隔多年,李隆基已經完全忘了這件事了,但聽說吳道子回來了,還是頗為高興。
宮中不缺供奉,擅畫者極多,雖然張萱告老了,還有以畫《九馬圖》聞名天下的曹霸,畫《八公圖》的陳閎,畫《雙騎圖》的韋偃,畫《牧馬圖》的韓干,畫《異獸圖》的韋無忝。
這么多供奉之中,吳道子算是受到李隆基偏愛的一個,因他曾參與畫下了李隆基最輝煌的時候,那是在開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禪泰山,回京時經金橋,見三十萬羽衛列隊數千里,旌旗整肅,非常興奮,讓吳道子、韋無忝、陳閎共同畫了《金橋圖》。此后,李隆基每次見到吳道子,都會想到當時的盛況,心中愈添一份豪情。
相比而言,方才在看的那封奏折就不那么讓人高興了。
那是安西發來的,內容是彈劾高仙芝。稱石國已降服于大唐,高仙芝卻以欺詐之手段滅其國、大肆殺戮,導致石國王子將此事宣揚于諸胡,諸胡遂聯合大食進攻安西四鎮。
袁思藝與薛白不算有私怨,近來對薛白卻是十分好奇,他想不通,這個原本可以前程無量的年輕人為何屢屢要惹是生非,站在太子、安祿山的對立面,與楊國忠也是面和心不和。
當心思從有可能到來的壞消息上轉回舞樂、繪畫等藝術之事上,李隆基的心情便好了起來,恢復了元氣。
袁思藝當即改口道:“老奴親自去過問。”
“回圣人,乃嘉陵江山水秀美,臣流連忘返。”
于是,他提起御筆,在那封奏折上劃了兩筆,表示駁回,然后丟開這奏折,道:“傳旨,召吳道子。”
李隆基龍顏大悅地看著這一幕,又過了一會,側頭問道:“薛打牌還不到?”
很快,李龜年、賈昌分別帶著舞樂伶人、斗雞小兒入了宮來,擺開陣勢,笙簧一動,當即妙趣橫生。
“繼續派人去催,圣人等不及了。”
雖已多年未見,李隆基一見到這雙眼睛,馬上有了熟悉之感,朗笑道:“朕的‘畫圣’回來了。”
他小步退出殿,招過一名心腹,問道:“確定薛白已不在驪山?”
“把李龜年、賈昌、薛白等人都召來,御宴提早操辦,朕邊對酒當歌,邊賞盛唐詩畫。”
說到紙,他便想到了薛白。
袁思藝低下頭,心想衰老不可避免,圣人這五年多以來還是肉眼可見地老了很多,包括精神就大不如前。可見吳道子雖醉心作畫,并不是毫無城府。
李隆基這些年很喜歡高仙芝,因為沒有一個別的將領能像高仙芝這般動不動就傳回捷報。還都是滅國、俘虜其國主的大捷。
事實上,高仙芝根本不是坐著防守的性格,得知消息之后,已于四月親率三萬兵馬進攻大食,深入其境。而在這種時候,突然有人彈劾他,顯然是不看好這場戰事,要與高仙芝劃清界限了。
吳道子從容應道:“三百里嘉陵江,皆在臣心里。”
他不由撫掌大笑,道:“吳卿這是要當場為朕揮毫啊。”
“有兩三日無人見到他了,若非在虢國夫人榻上起不來了,便已不在驪山。”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他才想起還沒來得及行禮,連忙叉手作揖,道:“臣已然垂垂老矣了。”
“他當自己是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李隆基也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真不高興了。
“老奴再派人去催。”
“好一個流連忘返,且將畫稿呈來,讓朕也飽飽眼福。”李隆基說著,不忘吩咐內侍去把寵妃們也喚來。
對此,楊國忠不敢擅專,請圣裁。
“好!”
吳道子手持畫筆,在木桶中一洗,漾出胭脂一樣的紅。
一個人倘若太特立獨行,往往就會讓世人容不下。
可笑薛白,忙來忙去,到頭來依舊是與供奉、狎臣們并稱。
吳道子卻是答道:“回稟圣人,并無畫稿。”
李隆基聞言大喜,不等吳道子獻上在嘉陵江的寫生,已傳旨重重有賞。
今日竟有畫圣為他作畫,自該也要有人為他彈奏曲樂歌舞,還得有人為他作詩填詞。
小勃律王、突騎施可汗、石國王、朅師王,數年來李隆基在長安一次次下令處死了這些敢背叛他的小邦酋長,享受著天俾萬國的高高在上,已經很不喜歡聽到壞消息。
吳道子已經年近七旬,頭發蒼白而稀疏,由一塊幞巾包著,仿佛隨時要掉下來。他的眼眶旁滿是皺紋,但一雙眼卻還熠熠有神。
宮中的妃嬪們也紛紛打扮,于是宮娥們端著溫泉水來來回回,待把盆中水一潑,洗掉的胭脂的香味都在后宮彌漫開來。
“卿一去便是五載光陰,朕還當卿不愿在宮中供奉。”李隆基莞爾道。
李隆基訝道:“你去寫生,你五載以來一幅畫都沒有?”
吳道子臉露笑容,答道:“此殿太小,不夠臣動筆。”
“宣吳道子覲見!”
吳道子目光向御榻上瞧去,愣了愣,不由訝道:“圣人竟比以前更年輕了。”
小宦官們把各色顏料研磨好了,擺得五彩繽紛,吳道子持筆一醺,果斷往潔白無瑕的墻面揮去。看得眾人忍不住屏息以待,生怕他這一筆畫歪了。
作為天子,李隆基很喜歡這種雖不完全遂他心意卻能給到他驚喜的感覺。這一點,庸臣是做不到的,只有極聰明的臣子能有這般妙語。
“哈哈哈。”李隆基心情愈發暢快,道:“到后殿畫,殿內的整面粉墻,都會是畫圣的畫紙。”
等了許久,諸多公卿匆匆趕來赴宴。
袁思藝立在宮門處看著他們緊趕慢趕的樣子,有種滑稽感,就像是周幽王點烽火后,看到了狼狽趕到的諸候們。
天色馬上要黑了,薛白還未到。
“落宮門,薛舍人該是不來了。”袁思藝吩咐了一句。
中舍書人的本職便是隨時待圣人召喚,薛白今日不來已是瀆職,楊國忠已有了罷免他的理由,若圣人不高興,只怕還要治他的罪。
然而,話音方落,有人策馬往這邊奔來。
“吁!”
不等宮門關閉,一道矯健的身影翻身下馬,奔至袁思藝面前,正是薛白。
“薛郎這是踩著閉宮門的鼓點來啊。”
“袁將軍見諒,我為圣人準備了七夕禮物,故而來得遲了。”
袁思禮提醒道:“七夕祈巧節,不由你給圣人獻禮。”
薛白一愣,依舊抱著一個大包裹要入宮。袁思藝攔下了他,道:“薛郎到內宮覲見,恐不宜攜帶外物。交給我吧。”
“這是我要進獻的禮物。”
薛白道了一句,見袁思禮依舊伸著手,遂坦然大方地把包裹遞了過去,笑道:“那就請袁將軍小心保管,此物有些危險…”
繪畫與音律都是風雅之事,有相通之處。
李林甫也擅長繪畫,且他家中有五人以畫技揚名,被稱為“五李”,分別是李林甫、其父李思誨、伯父李思訓,堂兄李昭道、侄兒李湊。
其中,李思訓畫技最高。
李思訓早在開元六年已去世了,但其一生成就甚是了得。在唐中宗朝就是宗正卿、隴西郡公。當今天子即位之后,封彭國公,官至右武衛大將軍,去世后謚號“昭”,陪葬橋陵。他擅畫山水樓閣、木走獸,時人評為“國朝山水第一”,可見其能。
早年間,李思訓也曾為圣人在宮殿中畫了嘉陵江的山水,費了數個月的時間,筆格遒勁,意境奇偉。圣人極是喜歡那幅壁畫,以“青綠山水,金碧輝映”盛贊之,世稱“李將軍山水”。
待到開元八年,興慶宮改建,大同殿重修,那幅壁畫沒能保存下來。李隆基大為遺憾,才有了后來讓吳道子往蜀中寫生一事。
故而,吳道子對此事極感壓力。為了不遜于李思訓,在蜀中待了足足五年,日夜觀嘉陵江,將它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銘刻在心中了才敢回來。
日復一日的月沉日升,他看過星光下無數的浪,終于揮毫潑墨。
筆尖靈活地在墻壁上游走,不像是在作畫,倒像是把吳道子心中的嘉陵江水傾泄而出。
薛白進入華清宮后殿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情形。
吳道子的背影在他眼中一點都不顯得蒼老,像是嘉陵江上空的一只仙鶴,口中銜著草木,搭建著一丘一壑。
“圣人七夕安康,臣…”
李隆基正負手站在吳道子身后專注地看著,抬起手,打斷了薛白的行禮,示意他安靜。
這個皇帝有著極高的藝術造詣,此時已被吳道子的畫技深深地吸引住了,感慨道:“道玄之畫藝,更上數層樓了啊。”
因圣人如此姿態,賈昌也不敢斗雞,整個后殿十分安靜。
偶有趕來赴宴的妃嬪到了,驚訝之余也放緩了腳步,提著腰間的彩練,輕柔地入座。
只有袁思藝懂圣人的習慣,時不時斟一杯酒遞到圣人手中,讓他邊看邊飲。
“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隆甚忽然開口,環顧殿內,問道:“聽到了嗎?”
諸臣愕然。
李隆基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放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讓眾人用心去聽。
“朕聽到了嘉陵江水的聲音,你等聽到了嗎?”
薛白目光落處,吳道子已畫了半面墻,嘉陵江水已蜿蜒于大殿之上。
他沒有聽到水聲,只感到藝術的氣息濃郁。
“臣聽到了。”楊國忠應道,“臣見了吳公的畫,仿佛回到了蜀中啊。”
“拿琴來。”
李隆基興致很高,輕攏慢捻,連著彈了好幾曲。琴音裊裊,使得眾人仿佛真的置身于悠然的山水之間。
月華漸濃,吳道子也落下了最后一筆。
頓時,三百里嘉陵江風光躍然于墻面之上。
“妙哉!”
殿內響起了無數的贊譽之聲。
吳道子氣力用盡,手中畫筆落下,人也跌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
李思訓畫嘉陵江用時數月,極是縝密工細,連草木上小飛蟲也纖毫畢現,又以無數細節堆壘成了金碧輝煌的巨作。吳道子心知在這種畫法上李思訓已做到了登峰造極。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只在一日之間,用粗簡的筆墨,畫出了嘉陵江的意境。把山的壯麗、水的旖旎,凝注在每一筆每一劃里。
酣暢淋漓,一揮而就。
這是吳道子用畢生功力與那逝世多年的李思訓做的一場較量,無關勝負,只關乎于對繪畫的熱愛。
“哈哈哈哈。”
吳道子看著眼前的山水,忘情地大笑。一壺酒被遞到了他的手里,他看也不看地接過,仰頭痛飲。
直到圣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才知道方才是誰給自己遞的酒壺。
“李思訓數月之功,吳道玄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
李隆基也是哈哈大笑,抬起酒杯,與群臣提了一杯,道:“諸卿可看到了,朕的大唐,不僅是文治武功的盛世,是開疆擴土的盛世,也是詩詞歌賦的盛世,書法繪畫的盛世。”
“臣等為陛下賀!”
楊國忠當即提杯,又是一頓盛贊。
之后眾臣再看那壁畫,紛紛給出評價。
“吳公之筆,筆勝于象,骨氣自高。”
“道玄之筆法高下曲直,折算停分,游刃有余,運斤成風。”
“不愧是吳帶當風…”
贊譽聲中,吳道子卻是回過頭環顧了殿內一眼,目光落到薛白身上時一頓,仔細打量了他兩眼。
薛白知曉這是為何,他受過張九齡、賀知章的保護,吳道子曾師從賀知章,也許是隱有聽聞此事。這些年彼此雖未見面,但可能聽說過。
“道玄,在找什么?”李隆基忽然問了一句。
吳道子回過神來,應道:“臣許多年未見到公孫大娘了。”
他正是從公孫大娘的劍舞之中,領會到了吳帶當風的筆意,好不容易回來,自是盼著一見故友。可他卻不知,圣人如今生怕患病之人吸了天子元氣。
李隆基很喜愛吳道子這幅畫,還沒來得及賞賜,便向袁思藝問道:“公孫大娘可痊愈了?”
“回圣人,她只是偶有小恙,已痊愈了。”
“召她明日來見見道玄,看看這畫。”
李隆基依舊不見公孫大娘,轉頭向薛白問道:“你今日又醉在何處?天子呼來也敢遲了。”
“臣不敢,臣特制了一個七夕禮物,想進獻給圣人。”
“太真的生辰,你不送份大禮。如今才想起亡羊補牢。”李隆基莞爾道:“晚了,朕貶了你的中書舍人。”
他是真有這心思,且早便吩咐了楊國忠。
薛白心想著,六月初王忠嗣還沒“死”,很多事可以徐徐圖之。如今不同了,自然要對這大唐社稷“亡羊補牢”。
“答圣人,臣這份禮物,一定得要夜里才能看到,故而適合在七夕宴上,觀牽牛、織女星時看。”
“呵。”
李隆基打定主意讓薛白當個狎臣,要貶了其正經差職,好不容易捉到把柄,并不輕易放過。
楊玉環見狀,不動聲色地道:“圣人既說晚了,管你白天還是夜里獻禮皆不看,除非寫首詩來。”
“不錯,今日畫圣來畫,也該到薛郎寫首詩來!”
此時附和的卻是駙馬崔惠童,此人沒甚權術,純粹就是湊趣。
薛白故作無奈道:“我為圣人獻禮,卻還要寫詩才能把禮物獻上。”
這種并不嚴肅的、嬉鬧的語氣能讓李隆基感到輕松,他遂道:“正是如此,今夜諸卿都該一展所長才是。”
總之又到了讓臣子們表演才藝的時間,仿佛獻藝就等同表忠。
薛白如今對御前寫詩興趣缺缺,他提起筆來,只覺得自己就像是正在跳著胡旋舞的安祿山。但安祿山既能用不停旋轉的舞步來掩飾其謀逆之心,薛白也不耽于寫首詩詞來效仿。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過了子午,已經是七月初七,這樣一首詩倒是應景。
楊玉環低聲念了,卻也微覺有些不妥。認為此詩美則美矣,其中的用詞卻顯得有些凄涼,倒像是描繪一個失意的宮人在冷宮里獨自過七夕。
“發牢騷。”李隆基指著薛白,叱道:“朕還未貶伱,你便敢抱怨。”
“臣不敢,只是有感而發。”
雖是批評了一句,李隆基卻是認可這首詩的水平,道:“好了,把你的禮物獻上來,莫再這般又冷又涼的。”
“圣人放心,這禮物一定熱鬧。”
禮物一直由袁思藝的人保管著。
他并不知那是什么,因薛白稱它危險,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看了之后,并不敢繼續拆開它。只知那是一個紙匣子,頗為沉重,湊近一聞,還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怕不是有毒吧,萬不可讓它接近圣人。”
有了這樣的先入為主的印象,袁思藝聽圣人想看薛白的禮物,便準備開口提醒圣人。
薛白卻搶先開口,主動告知,道:“圣人,臣的禮物有些危險,圣人可站在殿門處觀看。”
“朕何等風浪未見過,懼你這小小物件。”李隆基不屑地譏笑一聲。
薛白繼續提醒道:“它的動靜有些大,還望禁衛們不要大驚小怪。”
陳玄禮沒說話,只是轉頭向部屬們看了一眼,像是在問他們“你們會被嚇到嗎?”
回應他的是一雙雙帶著驕傲之色的眼睛,禁衛們顯然都認為薛白輕視他們了。
當然,內心里,他們還是十分謹慎的,已有披甲的禁衛無言地站到了殿門處,擋住了圣人。
薛白遂下了臺階,從一個小宦官的手里接過那大包裹,走到臺階下方打開,放在地上。
“燈籠借我一下。”他向身后的小宦官道。
接著,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卷成小紙棒,在燈籠里引了火,點燃引線,捂著耳朵跑到一邊。
眾人得了薛白的提醒,又見他這等作派,都以為要有大動靜,紛紛嚴陣以陣。
有些刺鼻的煙氣冒了出來。
氣氛逐漸緊張。
“咻。”
伴隨著這一聲口哨般的輕響,有火光在黑夜中亮起,直沖云宵,在空中“砰”地炸開,炸成點點星光。
薛白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仰頭看著,覺得這煙實在是有些簡陋。
但,太久沒見到了,還是好看的。
眾人皆愣了一下,發現預想中的大動靜不過如此,有些失望,可下一刻,便看到了空中那絢爛的煙。
楊玉環一直知道薛白只要肯就能搞出讓她耳目一新的東西,因此一直是帶著期待。
可當煙印入眼簾,她還是感到了驚喜。
她喜歡世間一切美的事物,漫天的星河、西繡嶺的剪影,以及綻放在這中間的奪目的光彩,這讓她忍不住提著裙擺,跑出了大殿,往階梯下跑去。
像一個好奇的孩子,想要在近處看得真切些。
可才跑了幾級臺階,那煙已然消逝了。
楊玉環瞪大了眼,盯著黑乎乎的天空,下一刻,“咻”地一聲,又是一顆煙竄起,比上一朵還要高,還要大。
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比煙還要美。
“咻。”
“砰。”
“東風夜放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驪山周圍,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同時抬頭看著煙,有人低聲念了這樣的詞句。
一顆又一顆,煙再好看,還是很快就停歇了。
薛白捂著耳朵站在那,刻意不去聽周圍那些驚奇的贊嘆、歡呼。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剛跳完了胡旋舞的安祿山,心里已經氣喘吁吁了。
“薛郎,薛郎,手放下吧,這才多大動靜。”
袁思藝臉上擠出笑容來,上前領著薛白回殿上面圣。
他們登上石階,只見楊玉環還站在那看著天空回味。
見到薛白,她徑直道:“阿白,我還要看。”
“眼下制得還少,下次讓阿姐看個夠。”
楊玉環不由展顏歡笑。
她始終保存著單純的一面,這一笑比煙還美。
但薛白腦中想著別的事,很快克制了心情,與她擦肩而過,隨著袁思藝走到了李隆基面前。
“此物名為煙?”
“回圣人,是。”
“很好,朕封你為煙使,為朕制煙。”
“臣領旨,謝圣人恩典。”
薛白的余光能看到元載也在,但不知元載那鳥使、與自己這煙使相比,誰的差遣聽著更不正經。
李隆基見他愈發聽話,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既回來了,游冶使你也繼續兼任吧。”
楊國忠一愣,目光一瞥,心里再次感到了薛白帶來的威脅。
薛白則知這是李隆基故意的,卻也是準備寵信他的意思。皇帝不希望最受寵信的臣子走得太近,有意無意地便要讓他們對立。
“臣領旨,謝圣人恩典!”
“今年的千秋萬歲節,改到夜里設宴。”李隆基負手道:“朕要與民同樂,到時,朕要長安城的上空綻放出最美的煙。”
“臣領旨。”薛白依舊是那克制的語氣,緩緩道:“臣一定不讓圣人失望。”
距千秋萬歲節只剩不到一個月,而依照他的計劃,還有太多的事情沒有準備完。
隴右的將領還得聯絡,關于他的身世也要開始透出一點風聲…
煙帶來的歡快還未完全散去。
袁思藝無意中看了一眼伴駕的諸多公卿,并未在其中看到太子李亨。他不由心想,太子的處境愈發不妙了。眼下愈發得圣人寵信的薛白很明顯是慶王一系。
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還是因為李林甫死前調閱的那些文書。但袁思藝已經察覺到有哪里不太對,卻說不上來。
待到天亮,感到疲憊的圣人歇下,輪到了高力士值勤。
袁思藝回到了住所,第一件事就是問輔趚琳回來了沒有,得知輔趚琳已等候了他一整晚。
“如何?”
“阿爺,事情只怕不是那般簡單,水很深。”
輔趚琳沒有直接說他去找張萱的情形,而是道:“孩兒重新查了,依照那幅畫的時間,薛妃懷里抱的孩子并不是廢太子的第四子李俅,另有其人,”
“那是誰?”
輔趚琳轉頭看了一眼門,確定無人偷聽,才小聲道:“阿爺可還記得吳懷實說過之事嗎?”
袁思藝目光閃動,明白過來。
他迅速走到案邊,打開鎖著的抽屜,拿出那些文書,翻到了那份富平縣檀山的輿圖,喃喃道:“如此看來,這是那孩子的埋葬地,哥奴還真是認為他沒死啊。”
“可若沒死,在哪兒呢?”
輔趚琳意有所指地問了一句,又道:“孩兒在終南山,發現一個人也去找了張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