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九載,十月,王忠嗣領軍深入南詔的同時,在大唐東北,也有一場戰事正在進行。
安祿山統率了范陽、平盧兩鎮兵馬六萬,號稱十五萬人討伐契丹。之所以興兵,既是因為上元御宴上他已在圣人面前夸下海口,也是因為他多次誘殺契丹酋長,并劫掠其部民,使雙方沖突加劇,早晚要到決一死戰的地步。
他以兩千個奚人為向導,從平盧北上一千里余,到了北潢河,這里也被稱為“土護真河”,據可靠消息,契丹王李懷秀的大帳就在北面。
安祿山連夜召開軍議,卻沒有給諸將多嘴的機會,捧著大肚子坐在那獨斷乾坤,道:“滅契丹的辦法很簡單,我們迅速行進過去,趁其不備,殺光他們就可以。”
歸順大唐的突厥左賢王哥解聽得一愣,忍不住問道:“節帥,這里離契丹大帳至少還有三百里,行軍過去,勇士和戰馬都很疲憊。”
哥解是突厥首領阿布思的族人,正是年初從朔方調過來的。
當年,王忠嗣擊敗DTZ,阿布思率部歸順大唐,被封為奉信王,賜名李獻忠,官任朔方軍節度副使。但顯然,大唐還沒有完全信任阿布思,便在年初讓阿布思把族人遷到范陽來。
為何是范陽?因為圣人最信任的就是安祿山。
總之因這些原由,哥解被調到了安祿山麾下,平時彼此就看對方不順眼便罷了,今日,哥解認為若依著安祿山那不管不顧沖上去的打法,士卒們體力告罄,再戰是很危險的事。
“疲憊?”安祿山突然莫名其妙地暴怒,喝道:“我每天掛著這么重的肚子走來走去,我不累嗎?我都沒有疲憊,你有什么委屈?!”
哥解心中不以為然。但范陽、平盧軍中將領全是安祿山的心腹,凡遇事,安祿山說一不二,他有再多的道理也沒用,干脆閉嘴。
“路途雖遙遠,但滅契丹就在此一戰。”安祿山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又笑道:“讓士卒每人帶根繩子,把契丹俘虜捆到長安獻俘吧!”
“哈哈哈哈。”
繩子這句話其實是安祿山說的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軍中人人大笑。哥解心中郁悶,卻也不得不陪著干笑兩聲,暗罵肥豬。
次日,天不亮唐軍便開始行軍,從白日走到夜里,草原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安祿山下令,夜里繼續行軍,務必要在天亮前趕到契丹人的營地。
策馬行在中軍的是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他聽了將領們的反饋,趕馬到安祿山身邊,高聲稟告道:“阿爺,弓臂和弓弦要被雨水浸壞了!”
安祿山騎著一匹高大的駿馬,身旁包括李豬兒在內的許多奴仆正努力舉著蓋輦為他擋雨。
“太好了!”安祿山道:“告訴士卒們,契丹人擅長騎射,下雨天他們的弓箭也要發軟,這是天助我們!”
“喏。”
遇到一個這樣強勢的主帥,士卒們也沒辦法,只好咬咬牙,繼續行軍。
終于,他們晝夜趕路三百余里,在天亮前趕到了天門嶺。
這是草原上的一道山嶺,一條名叫“老哈河”的河流從天門嶺向北流,匯入西拉木倫河。老哈河畔散居著許多的契丹部落,西拉木倫河則是契丹人的發源地,李懷秀的王帳便在那里。
趁著契丹小部落們還沒有發覺,唐軍迅速殺上,踢進了一座座帳篷,把男人砍殺,把女人推進帳篷、用繩索捆綁起來。
大雨還在淅淅地下著,在哭喊聲中形成了血水,流入老哈河。
戰事進展得很順利,唐軍一路高歌猛進,殲滅了沿河的一個個小部落,與老哈河的河水一起奔騰向西拉木倫河。
“嗚——”
報信的號角聲響起,契丹王李懷秀反應過來,迅速召集部族迎戰。
西拉木倫河北岸,兩軍對壘交鋒,因大雨雙方的弓箭都不太好用,戰事一開始便是慘烈的白刃肉博。
唐軍一開始十分兇猛,但他們晝夜奔襲三百余里,目的是趁著契丹人毫無防備之際偷襲取勝,一旦戰斗陷入僵持。體力上的劣勢便越來越明顯。
安祿山兵力上有巨大的優勢,決心以兵力橫掃契丹,命令大將何思德領兵繞道攻契丹人的側翼。
何思德卻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唐軍的弓箭攜帶在身上趕路,被雨水浸壞了難以使用,但契丹人的弓箭卻是一直藏在帳篷里保管的。
當他領兵沖向契丹主力之時,大雨早已經停了,陽光剛從云層里透出來,照在草地之上,“嗖”的一聲,一支帶血的箭矢也釘在草地上。
“嗖嗖嗖嗖。”
箭矢奔來,奔在前方的唐軍紛紛被射落在地,何思德臉上也中了一箭,他慌亂中勒住戰馬,卻被掀翻在地,很快,又是一陣箭矢襲來。
“安祿山被射中了!”
契丹軍中爆發出了排山倒海的大喊聲,迅速把這個消息傳往全軍。
須知,安祿山這些年又是誘殺又是劫掠,契丹人已恨他入骨,此時乍聞他被射死,那種喜悅極能振奮人心,契丹軍頓時士氣大振。
李懷秀正親自廝殺在前。
他的本名叫“迪輦組里”,開元二十三年,張守珪設計挑起契丹內亂之后,李懷秀依附大唐,拜松漠都督,封崇順王,并娶了靜樂公主,但僅過半年,他不堪忍受安祿山的劫掠,便與奚王李延寵相約叛唐。他親手殺了靜樂公主,自封為“阻午可汗”。
此時,李懷秀殺到陣前,看到了唐軍之中有兩千奚人騎兵,一看便知那是被安祿山俘虜的奚人,他遂用奚語大喊起來。
“奚人們!我是阻午可汗,是奚王的兄弟!安祿山已經被我射殺了,我們一起反攻唐軍啊!”
契丹人于是紛紛大喊,慫恿著那兩千奚人向導。
“反攻唐軍啊!”
“殺!”
唐軍由此大敗。
奔襲三百余里之后一旦敗了就是潰不成軍。
唐軍平盧兵馬使史思明原本正想勸安祿山暫時收兵,卻沒想到潰敗來得如此突然。連他麾下訓練有素的士卒都亂作一團,相互踩踏,更何況旁人?
史思明無奈,唯有領輕騎撤出大軍,避入山谷,收攏潰兵。
那邊安祿山被李懷秀盯著沖殺,更是狼狽不堪。他身材肥胖,本就引人注意,跨下戰馬又已疲憊,被李懷秀策馬追上,一箭射落了他的頭盔。
安祿山驚得魂飛魄散,大呼“救我”,安慶緒見狀,連忙搶上,拼命拉過安祿山的韁繩,帶他奔出戰場。
他們也不知奔了多久,待到入夜,身后才終于聽不到契丹人那可怕的喊殺聲,安祿山環顧左右,只見還跟在他身邊的只有安慶緒、李豬兒等人,不由嚎啕大哭。
哭聲中,有二十多騎奔來,安祿山嚇了一跳,努力在夜色中縮住他肥胖的身子,卻見月光下策馬趕到的是他麾下部將孫孝哲。
李豬兒見到來的是孫孝哲,不由低下頭,目光閃爍,猜測著孫孝哲會怎么做。
他之所以會有所猜測,因為孫孝哲其實是契丹人,與他一樣也是被俘虜的。另外,孫孝哲的母親年紀雖然大,但頗為風騷,與安祿山搞到了一起。
由此,李豬兒懷疑孫孝哲會不會借這個機會斬殺了安祿山,帶著這顆肥大的頭顱回歸契丹。
“府君!”
然而,出乎李豬兒意料的是,孫孝哲遠遠見到安祿山就跪倒在地,爬著過來,痛哭道:“末將來得遲了,讓府君受苦了!”
“是我的阿哲來了?”
安祿山艱難地起身,攤開手,抱住孫孝哲,哭道:“我就知道,阿哲你最可靠,和我的兒子一樣可靠。”
安慶緒聽了,心中不屑。
他自認為這次表現得極好,救了父親一條命。往后那東平郡王的位置,或者別的什么位置,總之是該給他才是。
一場大敗,安祿山直奔平盧城,難為他帶著一個肥碩的大腹,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的靈活,一路策馬狂奔,毫不耽誤。
之后幾日,各個將領收攏潰兵回來,清點人數,發現傷亡與逃命者超過了半數。安祿山不由擔心此番戰敗影響到自己在軍中的威望。
左賢王哥解回到師州就一直在到處抱怨,說早便提醒安祿山要顧惜戰士的體力,消息傳回平盧,安祿山勃然大怒。把戰敗的責任推到了哥解頭上,一刀將其腦袋砍了下來。
史思明聽聞此事,想要趕去勸阻,到了平盧都督府一看,哥解的人頭已掛在了門上。
“府君何必如此呢?”史思明問道:“真打算向朝廷據實稟報,稱這一次戰敗了?”
“那當然不打算。”安祿山理所當然應道,“當然還是奏報戰勝了,回頭再去擄些俘虜來,送到長安去。”
“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殺了哥解?”
“我太容易生氣了!”安祿山一拍大腿,臉上肥肉顫抖,喊道:“怒火一上來,我就控制不住啊,總是暴怒!暴怒!”
史思明與安祿山是舊識了,知道他以前也不這樣,這些年官位越高,身體越胖,脾氣也是越來越壞。
“好吧,殺都殺了。但府君你可想過,哥解是內附的突厥人,伱無緣無故殺了,阿布思可不會善罷干休的。”
“好煩!”安祿山大罵一聲,眼珠子又骨碌碌地轉動起來,道:“是啊,阿布思早就看我不順眼,現在我殺了他的人,他更和我勢不兩立了。”
他生氣歸生氣,眼珠子轉來轉去,還是想到了辦法。
“有了,我上奏朝廷,攻打契丹已經取得了大勝,可惜兵力不足,不能一舉滅國。請圣人把阿布思調到范陽來當節度副使。等他到了,我們先殺掉他!”
“好。”史思明問道:“朝廷能信嗎?”
“能信。”
安祿山其實也拿不準,卻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圣人最相信的就是胡兒,哈哈哈。”
一封捷報就這樣從范陽遞往長安。
長安,冬,臘八。
大雪紛紛。
城南的通善寺今日賑粥,一大早,寺門前便排起了長隊。
“阿彌陀佛,蔽寺今日贈送臘八粥,每個施主可領一碗。”
說話的是寺里的一位典座,身披灰色僧袍,慈眉善目,說過話之后周遭貧民們一片稱頌。
典座一抬頭,卻見有一名錦袍中年帶著扈從走來,連忙迎上,喚道:“李施主。”
李岫看了周遭一眼,笑道:“積香錢放得那么狠,逢年過節的,就施幾碗不值錢的臘八粥?”
“施主見笑了。蔽寺的粥雖不值錢,量卻多,正是用積香錢賑濟生靈,是為功德。”
“說不過你這和尚,問你一樁事。”李岫招招手,壓低了些聲音,問道:“兩三個月前,是否有人從你處贖走了鄭回的一家。”
“此事,貧僧不記得了,需翻看賬本。”
“貧僧?”李岫笑笑,道:“翻吧,鄭回是天寶七載與你們寺借了一百貫,利滾利到九載末,大概是翻了兩三倍。”
那典座在他的譏嘲下依舊泰然處之,到賬房翻了帳本,答復道:“李施主說的不錯,確是有人贖走了鄭回的家人。”
“誰贖的?”
“是楊國舅家的郎君。”
“楊國忠?”
李岫嗤笑一聲,拿走了賬簿,離開通善寺。
走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施臘八粥的場景,忽覺得這就像是今日之大唐,看起來功德無量,其實背地里已經敲骨吸髓了。
一路回到了右相府,李岫先是趕到正房,卻見相府三女婿張濟博正與幾人在廊下踱步。
“姐夫,阿爺可醒了?”
張濟博搖了搖頭,面露愁容,嘆道:“冬天是最難捱的,老人若能捱到春天就好了。”
李岫神色不由黯淡下來。
“怎么樣了?”張濟博問道:“可找到了對付唾壺的證據?”
“算是有眉目了。”李岫道,“若是從降敵的西瀘縣令鄭回下手,該有可能治唾壺的罪。”
“丈人這情形…你我先商量好吧。”
張濟博以往其實不常管右相府的事,現下李林甫病重,他卻不得不把擔子擔起來。
李岫點了點頭,與他走到一旁,道:“鄭回明經及第就能補闕西瀘縣令,乃因賄賂了唾壺,此事我已掌握了證據;鄭回投降閣羅鳳,代寫降書,亦事實俱在;楊暄贖買鄭回的家眷,可牽扯到唾壺。”
“只是這樣,扳不倒他吧?”張濟博道:“圣人對唾壺一直是信厚有加啊。”
“我得到一個消息,是昨日與南詔的戰報一起送來的。”李岫四下看了一眼,帶著些神秘的語氣,低聲道:“閣羅鳳的孫子找到了,正是被鄭回窩藏。”
“先把鄭回綁死為唾壺的黨羽,再向圣人揭破此事?”
“不錯,唾壺現在一心把南詔的戰功往自己頭上攬,不管不顧,我們便借此給他多設幾個陷阱…”
兩人商議著,有了大概的思路。
張濟博微微蹙眉,道:“還有一事,薛白站在哪邊?”
“我已去信給他了。”
李岫語氣遲疑道:“可真到了我們與唾壺撕破臉的時候,他會幫誰,只怕還得看當時的利益。”
張濟博問道:“不看他與十七娘的交情?”
“薛白那種人。”李岫搖了搖頭,“難。”
“這又是一個變數。”
不得不承認,如今每當朝中有權力斗爭,薛白已成了難以忽視的一股勢力。
張濟博說得郁悶,嘆息一聲,道:“斗倒了那么多人,誰曾想,有朝一日竟還得把那不學無術的唾壺當成政敵來斗,他什么東西,竟也有資格讓我們高看一眼。唉,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李岫轉頭向正房看了一眼,苦笑道:“我以前也盼著這斗來斗去的日子有個頭。如今卻很怕,很怕哪天真停下來了,那…右相府也要沒落了。”
“不會的。”
張濟博拍了拍李岫的肩,安慰了一句。
終于,正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李騰空與幾個大夫、道士們一起走了出來。方才眾人卻是在給李林甫看診。
李岫連忙趕上前,問道:“怎么樣了?”
李騰空神情有些不豫,抿著嘴,不說話。
其他大夫、道士也是搖頭不語,唯有一名老道士輕揮著手中的拂塵,淡淡道:“貧道有一枚金丹,只需要研磨之后,給右相以符水送服,右相自可轉醒。”
“那便請道長施救,相府必有重謝。”
老道士看了李騰空一眼,欠身道:“可惜,女公子不信貧道的醫術,不肯讓貧道施救。”
李騰空道:“你的金丹我聞了,并無特異藥材。”
“道長這邊請,敢問道長高姓大名?”
“貧道方大虛。”
李岫不說是病急亂投醫,那也是愿意死馬當作活馬醫了,拉過老道士低語了幾句。
之后,他轉身向李騰空道:“你也是,阿爺病到了這等地步,不禁有何法子,都該盡力救治,你我方不違孝道。”
李騰空自己就醫術高超,奈何面對阿爺的病卻束手無策,只好閉上眼把苦澀咽下去,無言以對。
李岫不再理她,忙著請方大虛給李林甫用藥。
那枚金丹李騰空已經聞過了,沒有特異之處,但也沒有毒物。與符水一起給李林甫送服下去,方大虛又施了針,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李林甫真是悠悠轉醒。
李岫大喜,忙問道:“阿爺,你感覺如何了?”
李林甫睜著一雙無神的眼,臉上毫無神采,卻是沒有半點精氣神說話。
正此時,家中仆役匆匆趕來,向李岫低聲稟道:“十郎,范陽有捷報送來,須遞給阿郎過目。”
“我去看看。”
李岫向方大虛執了一禮,請他務必盡心救治,自己又匆匆趕到議事堂,只覺這一天天的忙得厲害。
安祿山派來的信使名叫何千年,是個圓臉的中年男子,那張臉上帶著笑意,未開口就先讓人心里熨帖幾分。
“見過十郎,十郎愈發有威儀了。”
何千年趨步上前,深深彎腰執禮,遞上一份禮單,又道:“這是胡兒孝敬右相的禮物,除了往年都有的金銀玉器、紫藤香等物之外,又添了些長白山的人參。”
“安府君有心了。”李岫近來不太順心,受到這樣體貼又恭謹的對待,心里不由添了三分暖意。
但他還記得正事,道:“你要送的捷報拿來吧。”
“是,是,這是單獨給十郎的禮單,十郎先請笑納。”
何千里這才拿出一份長長的戰報,道:“上元節御宴,胡兒向圣人夸口,今年一定要盡滅契丹,戰果是有的,還不小。但行百里者半九十,胡兒只能說是完成了一半,一半。”
李岫接過戰報一看,只見上面寫得十分詳細。
當然,只看戰報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心憂李林甫的病,遂打發了何千年,又大步趕往正房。
“阿爺,胡兒又打了勝仗,你是否看看?”
李岫把那戰報打開來擺在李林甫的面前。
一瞬間,很明顯地能感覺到李林甫眼里又在聚光了,他枯萎了一般的手努力在床褥上按了按。
“扶…扶我…起身。”
老人的權力欲就像是不滅的炭火,吹一吹又燃燒起來。
李林甫喘息著,坐起身,盯著安祿山的奏表看,這一刻,他仿佛又恢復為了萬人之上的宰執。
“阿爺,你看這里。”李岫道:“安祿山想把李獻忠從朔方調到范陽,孩兒覺得此事不妥。”
“李獻忠?”李林甫喃喃道。
李獻忠就是阿布思,乃是李林甫十分信任的胡人將領。之前李獻忠甚至說過,想拜李林甫認作義父,為的就是不把族人安置在河北。
“是,阿爺覺得呢?”
“李獻忠?”李林甫又喃喃了一遍。
“阿爺也覺得不妥吧?”
李岫緊張地等著回答,等了一會,卻聽李林甫喃喃道:“可。”
“阿爺?是說‘可’嗎?”
“可。”
“可?”李岫問道:“可把李獻忠調為范陽節度副使?”
又等了許久,他沒有聽到李林甫的回答,老人竟是又閉上眼睡著了。
“阿爺?”
李岫追問了兩句,只好焦急地起身,轉向方大虛,道:“我阿爺還有許多大事須處置,老神仙可否治好他的病?”
“貧道方才已盡力把右相的神魂從九幽地府帶回來,消耗了太多元氣啊。”
“補!我給老神仙補元氣!”李岫連忙命人去取來金銀珠寶。
方大虛卻是連連擺手,嘆道:“貧僧不是這意思,碧落黃泉,一絲游魂,水陸潛沉,蛸翹難尋。右相元氣枯竭,便是再回陽世,也無精氣啊。”
“那要如何是好?”李岫哀求道:“只要能救我阿爺,多少錢右相府都拿得出。”
方大虛撫須思忖,目光微微閃爍。
“求老神仙施手。”
“唉,貧道倒是有一法子。”方大虛道:“圣人乃天下之主,最是元氣充沛。倘若右相能面圣,沾染天子元氣,自可康復。”
“真的?”
方大虛篤定點頭,道:“貧道不打誑言。”
李岫總算得了一個希望,不由大喜,少不得還是把那些金銀珠寶硬是塞給方大虛作為厚謝。
很快,財寶裝了滿滿一車,方大虛推辭不了,只好牽著這馬車離開,臨走前還交代右相面圣越久,沾染的元氣越多越好,李岫感激不盡。
“告辭。”
方大虛于是一抱拳,飄然而去。
他出了長安城,撫著長須,哈哈大笑,自語道:“一報還一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遙想天寶五載,他在升平坊杜宅作法,無緣無故被右相府栽以妄稱圖讖之大罪,險些喪命,幸為貴人所救。
事隔多年,右相府果然是一點兒也記不得他了。
卻說李岫得了方大虛的辦法,忙不迭便想要覲見圣人,懇請圣人接見他阿爺。但李隆基如今正在華清宮,李岫遂當日便備馬疾馳驪山。
好不容易趕到華清宮,宦官通稟,李隆基不由奇怪李岫為何急忙趕來,遂未見他,而是先讓高力士去問發生了何事。
“圣人,老奴問了,是右相想面圣,沾沾圣人的元氣…”
“呵,十郎至孝,感人肺腑啊。”
李隆基聽罷,先是這般感慨了一句,身子往后一倚,抿著酒,臉上神色復雜。
他說不清是什么心情,首先是有些得意,他與李林甫年紀相仿,如今李林甫都病入膏肓了,而他還身體健朗,自有一種隔岸觀火的瀟灑。
之后,有一點唏噓,若少了李林甫這個得力的宰相處置國事。往后諸事要自己費心操勞,也許就老得快了。
但在這點唏噓之外,李隆基感到更多的是惱怒。
雖說那道人所謂的“元氣”之說荒謬,但世間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李林甫染了惡疾,卻也來沾他的元氣,李林甫多沾去一分,他豈不是便要少一分。
因此事,李隆基莫名對李林甫心生了一絲嫌惡。
他第一次意識到,那個右相,已經不能為他做事卻要來沾他的元氣了。
是日,李岫跪在華清宮前,還沒有意識到,右相府往日種下的種種惡果,已經開始回報過來了。
而右相府樹敵無數,這還只是剛剛開始…
天寶九載的最后一月,李林甫病重,許多國事圣人只好親自處置。
對南詔、契丹兩場大戰接連獲勝,李隆基龍顏大悅,下旨勉勵了楊國忠、安祿山,許諾必有重賞。
他恩準了楊國忠回長安的懇請,也批允了安祿山調阿布思到范陽的請求。
如此,南北皆定,天下太平。
臘月二十二,圣旨傳到了益州。
楊國忠領了旨,歡天喜地,但轉眼就聽說了安祿山大敗契丹的消息,臉就沉了下來。
“假的,雜胡的戰報一定是假的!”
“這…國舅如何能斷言?”
“我就是知道!”
楊國當然知道安祿山的戰報是假的,因為攻破太和城之前,他就已經把捷報送回長安了,為的就是趕在年節前讓圣人高興。
安祿山這種人,肯定也是這么做的。
“雜胡,也配與我一樣立大功。”楊國忠不由惱火道:“我的功勞還是實打實的!”
這或許才是最讓他生氣的地方,本來大家都是一樣會糊弄圣人。這次自己辦了實事,安祿山卻也糊弄到了一樣的功勞,如何能不氣。
“給我寫一封信給薛白,告訴他,該回長安奪權了。”
“是。”
“慢著!”楊國忠轉頭一想,卻是抬了抬手,喃喃道:“我想想…先別告訴他,讓他先待在姚州,我得先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