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他觀戲時便與楊玉環抱怨了幾句。
“朕纘帝位三十載,勵精圖治,造此盛世。今四海會同,天下無事,朕將國事托付于李林甫,本當他是可靠的,鬧出這等亂局,要朕親自收拾。”
楊玉環道:“故而三郎罷了李林甫,任張垍為相,他打理朝政,不是一切順利嗎?”
李隆基此時頗放松,搖了搖頭,道:“朕之所以想到用張垍,與你那義弟有關。”
“為何?”
“自是因朕念著太真,愿意用你家的人。”李隆基笑道。
“才不信。”楊玉環嗔了一聲,轉過頭去。
李隆基沒有說出來的是,他任用宰相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能制衡太子。
當時,張垍與薛白走得近,這讓他一度以為,張垍知道當上宰相之后該怎么做。作為宰相,該懂得用王忠嗣盡快平定南詔,也該懂得與東宮撕破臉。
他故意答應把郡主許婚給安慶宗,一則考慮到這樁婚事于大唐社稷穩定有利,而以安祿山的忠心并不會因兒女婚事而倒向東宮;二則,也是給張垍一個攻擊李亨的機會。
若張垍夠聰明,就該使人彈劾東宮意圖交構邊鎮大將,敲打王忠嗣、安祿山,鞏固宰相權威,同時表明與東宮勢不兩立的態度。
這就好比,當年他故意給韋堅、皇甫惟明親近東宮的機會,試探他們,亦試探李林甫。李林甫就做得很好,一紙罪狀表明了愿為圣人制衡東宮,請圣人高枕無憂。
“高將軍。”
“老奴在。”
“張垍有奏折到嗎?”
“沒有。”高力士應道:“但右相上了一道奏章。”
李隆基看了眼李林甫的奏折,果然是反對以郡主嫁安慶宗一事,又隱諱地提及安祿山之所以舉薦王忠嗣,或是與東宮有所勾結。
看罷,李隆基輕叱了一句。
“小人之心。”
但他心里想的是,還是李林甫在制衡東宮之事上用得順手啊。
如此,他才能安心賞歌舞、洗溫泉,不必擔心下一刻就成了太上皇,但李林甫愈發老邁昏庸了,觀其與張垍相斗,斗到最后,只看到李林甫接連敗退,被啄得一地雞毛。
一個勝在能理順朝堂,一個勝在知圣心,難以決擇。
楊玉環觀了一場戲,回頭看去,見李隆基心思根本不在舞樂上,便吩咐臺上的優伶暫時停下。
“圣人既心不在焉,可要先去理國事?”
“無甚國事,朕擅用人,不理瑣事。”
“那,”楊玉環想了想,笑問道:“玩捉迷藏可好?”
說來,捉迷藏之所以叫“捉迷藏”,是因她與李隆基玩時從不相讓,她身上常掛著許多個香囊,每每拿香囊迷惑李隆基,將他引開,不讓他捉到。
她之所以寵冠六宮,從不是多善解人意,而是她愛玩、有趣。
平常,李隆基喜歡這種奇新,最近卻覺得太累了,嘆道:“今日玩不了。”
他方才提到了薛白,本有心試探楊玉環是否會順勢替薛白求官,見她根本就沒在意,他反而肯多與她談談。
“對了,薛白小兒,倒是既能辦事,又明了朕的心意。”
“圣人忘了?上元節他還頂撞了圣人。”楊玉環道:“這義弟與我性子一樣,可不會說好聽話哄人。”
“忠言逆耳啊。”
時隔兩個多月,李隆基終于如此評述了一句,看起來很有明君的氣度。
侍立在不遠處的宦官吳懷實眼皮一抬,瞥著這一幕,卻是心中暗道貴妃每次只不經意地回護她那義弟一句,卻是讓圣人連薛白的忤逆之罪都原諒了,還親自去其婚宴…可莫忘了,這位貴妃一向是悍妒直率的性子,何曾這般小心翼翼過?
吳懷實正這般想著,便聽圣人道:“召薛白來覲見。”
“奴婢這便去。”
吳懷實出宮后先打聽了一番,聽薛白成親沒幾日,已開始到御史臺視事了,遂趕了過去。
他不讓人通傳,直接走向薛白的公房,推開門。
薛白正在專心寫著什么,聽得開門聲,轉頭看來,眼神有些警惕。
“見過薛郎,可是在彈劾誰?”吳懷實笑著,上前問道,一副親近作派。
“吳將軍。”薛白見到他也很歡喜,笑著相迎,應道:“只是在整理些藥方。”
吳懷實目光往紙上看了一眼,大概見薛白寫的是“人參、柴胡、黃芩、半夏”等藥材以及份量,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薛郎這字寫得真好…接圣人口諭,召殿中侍御史薛白,覲見。”
薛白連忙整理儀容,領了圣意,之后問道:“敢問吳將軍,今日是?”
“旁人若問,我定不敢通風報信的。”吳懷實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但薛郎既問了,那只好透些風。”
“吳將軍待我義氣深重,我銘記于心。”
“是薛郎值得相交。”吳懷實道:“圣人怕是想讓你去提醒張駙馬一些事。”
他點到為止,知薛白懂得要怎么做。
總之,因這一句提醒,兩人關系更進了一步。
李隆基是在勤政樓見的薛白,楊玉環并未在側,可見,要問的并非尋常事。
但他的姿態卻很隨意,手里還端著杯酒。
“伱既不愿迎娶和政郡主,卻關心她嫁不嫁安慶宗?小小御史,天子家事也敢過問。”
“回圣人。”薛白道:“天子無家事,御史本該事事關心。”
“休給朕耍嘴,說你打的是何主意。”
“此事若屬實,臣當彈劾東宮,交構邊鎮。”
“你放肆!”李隆基故意叱道:“此為朕允的婚事。”
薛白無理反駁,只好道:“臣知罪。”
“還敢說你不是對太子、安祿山有偏見?”
“臣…聞風奏事而已。”
“好一個聞風奏事。”李隆基不經意地問道:“誰指使你的?”
這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他其實是想聽聽薛白是怎么看待李林甫、張垍對東宮的態度。
“不敢瞞圣人。”薛白道:“右相曾與臣談過此事。”
李隆基難得有些認真起來。
“南詔叛亂,臣以為右相老邁昏庸,曾對他有過許多抨擊之論。”薛白道:“安祿山見右相恐失勢,遂交構東宮,之后得東宮授意,舉薦王忠嗣掛帥。另外,據右相所言,串聯東宮與安祿山者,張垍是也。”
“胡言亂語。”李隆基叱道:“朕看李林甫是老糊涂了,說出這等話來。”
“陛下明鑒。”
“繼續說。”
“右相有意敲打東宮、安祿山、王忠嗣,敲打之后,方可任用王忠嗣平定南詔。”薛白道:“他之所以來我婚宴,便是為說此事。”
“為何與你一御史說?”
“臣忠直。”薛白道,“圣人信臣的忠直之言。”
聞言,李隆基被氣笑了,搖了搖頭,罵道:“朕豈能信你這小兒。”
這般隨意地聊了幾句,他便打發走了薛白。
高力士有些不解,不由道:“圣人肯定沒信薛白所說,安祿山交構東宮一事,如何容他在御前放肆?”
“這你便不知了,薛白是塊硬骨頭,當初王忠嗣觸怒朕,只有他愿保王忠嗣。今日朕看的是張垍與李林甫誰能叼住這塊硬骨頭。”
“可老奴聽說,薛白與右相的女兒走得很近。”高力士道,“這豎子已成了親,卻還…”
“那又如何?小兒女嘛。”李隆基哈哈大笑,“朕不在意李林甫用了甚手段,只要他把麻煩平息了。”
他既是風流天子,從不以風流為忤。
這些紛爭因南詔叛亂而起,而薛白預言了南詔叛亂,且借此事攪得朝堂大亂,幾乎逼得李林甫罷相。那么,李林甫若能擺平薛白,就意味著能解決麻煩,解決南詔叛亂。
硬骨頭的薛白,就像是一塊試金石。
薛白離開勤政務本樓,迎面見一隊宮娥簇擁著一名盛裝女子而來,他本以為是楊玉環,近了才知那是范女。
他遂避到一旁,等著她們入殿了,方才出宮。
“范美人還是因薛郎整頓教坊、排《西廂記》,方得機會入宮的吧?”吳懷實小聲道。
“是范美人才貌雙絕,難掩光華。”
“不論如何,也是薛郎有恩于她,也不曾打個招呼。”
“皆圣人隆恩。”
薛白打起精神,小心應對著吳懷實。
出了興慶宮,他不再掩人耳目,讓刁丙直接到右相府走一遭。
“你見了李林甫,便說我答應他的事已辦妥了,他也莫要失約才行。”
“喏。”
這整件事上,薛白似乎當了墻頭草,一會支持張垍,一會支持李林甫,一通瞎搞下來,宰相人選并未更改。但宰相由誰當他根本不在乎,反正顏真卿這次也不能上位,他在乎的是宰相之爭帶來的權力變動。
比如,他終于逼得李林甫與安祿山反目了。
世人都說李林甫鎮得住安祿山,那好,他倒要看看李林甫是否能解決安山,乃至解決河北的隱患。
想著這些時,薛白忽然想到了昨日見到的那個場景。
昨日因御史臺同僚都說“新郎官該早些還家”,他便回去了,進了主屋,繞過屏風時,心境確與往昔有些不同。
然后,李騰空就睡在他的婚床上,那樣慵懶地起身,不經意地回眸,在他眼中顯出那如畫的容顏,宛若舊夢。那一刻,他亦有過錯覺,差點以為她是他的妻子…
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李騰空轉達了她阿爺的意思。
但薛白很清楚,自己今日在御前幫李林甫一把,與李騰空無關,純粹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是因李林甫上表與安祿山撕破臉了,他才做出的決定。
與私情無關。
但,私情其實是有的吧,只是與公事無關。
次日,晨鼓才響過沒多久,薛宅里十分清靜。
庭院花樹的葉子上還帶著露水,鳥鳴聲從樹梢傳來,薛白與李騰空并肩走在小池邊。
“你阿爺還算識趣,最后關頭放棄了安祿山,那這次我就高抬貴手放他一遭。”薛白半開玩笑道,“但他務必積極對付安祿山。”
李騰空瞥了他一眼,并不覺得好笑。
薛白原來卻是在笑她,道:“總之,你談成了,合縱連橫,我與右相府達成共識了。”
李騰空知他沒有騙人,因為圣人在見過薛白之后,批復了李林甫的奏章,駁叱了李林甫以子虛烏有之事狀告東宮、安祿山,看似責罵的語氣,其實“子虛烏有”四字,表示圣人或后悔答應許配郡主給安慶宗。
只言片語,代表著圣人不喜歡張垍把國事處置得一團和氣。
昨日,李林甫得到這消息之后精神好了許多,笑著夸了李騰空一通,稱沒想到還有與薛白和好的一天,這都多虧了她。
可她其實沒有很開心,而是莫名地想到,如果早上一年,右相府與薛白能有今日的關系,也許自己能與他終成眷屬呢?
這想法冒出來,她便拼命地去壓,腦子里的《道德經》《南華經》《抱樸子》一本一本地蓋過去…偏是它總能從經文的字里冒出來。
然后,她意識到世事弄人,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由此反而難過起來,但其實薛白與顏嫣成親的當日她都沒這般難過。
當時阿爺病重、家族危機,她忙得沒有心思想別的,而且也認命。偏是現在,她做到了讓家里與薛白和好,過去本以為不可能做到的事,真做起來,居然并不難。
“怎么了?”
薛白見李騰空久久不說話,不由再問了一句。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總是銳意進取。”李騰空一開始只是有些難過,開了口,卻是瞬間思緒翻涌,道:“以前我不懂你,這次我也難得銳意進取了一次…一開始,阿兄總是說我做不成的,他說,阿爺不可能為了薛白而與安祿山反目。”
“世人總是那樣,事情未做,自己先假設一大堆困難出來。”
“是啊。”李騰空側過身,看著天邊的云朵,道:“以前,我也是那樣。”
“嗯?”
“我以前總認為有些事是不成的,若它真是不成也就罷了,我大可當那是一場空,是修行。可你知道最能亂我心的是什么嗎?是錯過了以后我才發現,它原來是能做成的啊。”
薛白聽到這里,已聽明白了她在說何事。
李騰空站在暮春里吸了吸鼻子。
“沒什么的,我只是有些惱我以往為何那樣的不知進取,只是有些遺憾罷了…遺憾比嫉妒更蝕人心。”
薛白甚少看她失態,他知她是修道之人,有時甚至會故意去攪亂她的心神,也不知是何心理,大概有些像小時候總喜歡逗女孩玩…但此時,他看到了她肩膀微微顫抖。
他想安慰她,又怕她一回頭,又見到她哭。
“我走了。”李騰空道,“此番事了,往后我不會再管相府之事。”
“小仙…”
“沒談完的,讓我阿爺遣旁人與你談,我真再不理會了。還有,你娶了良人,我真的很為你高興。”
說到最后李騰空語氣決絕,說罷轉身就走。
她方才想了很多很多,她與薛白擁抱了兩次,一次就在這庭院之中,因那首《生查子》的元夕詞而情難自禁;一次是在華山那微涼的月夜里,直抱到大火蔓延。
因眷戀那份繾綣,她為家里出面幾番來與薛白談判,何嘗沒有想過也許能續這段情緣?但此前有一些眷戀可以,如今他已成婚,那一切就到此為止了。
事已了,便當做了一場夢,從此舍了女兒家的情意,一心向道罷了。
腳步故作從容,李騰空穿過儀門,迎面,皎奴、眠兒迎上。
“十七娘。”
“說多少遍了,叫我‘騰空子’。”
“騰空子,顏娘子起來了。”
“回玉真觀。”
“可…”
眠兒輕輕拉了拉李騰空的衣袖,提醒道:“騰空子你來是為了見顏娘子的呀,怎么能不見她就走吧。”
“回玉真觀。”
李騰空加快腳步,徑直出了薛宅,也不登上她的鈿車,拉過皎奴的馬,策馬便走。
她怕她再留會哭出來,更怕再多留一刻薛白便要再次擁她入懷,丟了彼此的體面。
走馬出了宣陽坊,橫穿朱雀大街,過永安渠上的小橋,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暮春的微雨,偏是李騰空轉頭看去,見街邊有一對男女正在檐下躲雨,有說有笑的樣子,恍如當年她亦與薛白有過那樣片刻。
她也不管身后皎奴的呼喊,仰起素面,迎著那蒙蒙細雨,反而瞬間輕松了下來。
終于不必再忍著不哭。
一路回了玉真觀,走過庭院,李季蘭打著傘趕出來,見了她,不由訝道:“騰空子哭了嗎?”
“沒有,下雨了。”
李騰空應了,往律堂走去,自在蒲團上坐下,對著檐外的雨悟道。
李季蘭忙趕過來,道:“你呀,先打熱水給你洗洗吧?”
“季蘭子,我今日歷了妄心劫。”李騰空平靜地笑了笑,緩緩道:“道起于一,其貴無偶,各居一處,以象天、地、人,故曰三一也。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生,神得一以靈。”
李季蘭卻絲毫沒感到平靜,只覺心疼,沒好氣道:“道法自然,哪有強求來的道?”
她才不管李騰空修行得如何,自去安排熱水。
走到庭院,卻有師姐過來,與她附耳說了一句。
“啊?”
李季蘭聽了,連忙多拿了一把傘往門外趕去,到了門外抬眼望去,卻只見她心心念念的那道身影正消失在蒙蒙細雨中。
薛宅。
顏嫣揉了揉眼,從榻上坐起來,只見永兒站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樣。
“嗯?”
“娘子,十七娘來過,說想要見你,但與郎君說了會話又走了。”
“那去玉真觀下個拜帖,問她我明日過去可好。”
顏嫣雖然年紀小,貪睡貪玩,處置這些家事卻是心里有數,隨口便作了吩咐,又問道:“夫君呢?”
“隨十七娘出去了…”
永兒話音未了,顏嫣向窗外看了一眼,道:“下雨了,夫君帶傘了嗎?”
“沒有。”永兒應道:“奴婢讓廚房備些姜湯來。”
她到門邊安排了,顏嫣已經坐到梳妝臺前,拿著一卷故事看著,等她梳頭。
“娘子,奴婢聽說,長安城可多人都嫉妒娘子嫁了好夫婿呢。”永兒終究是有話想說,道:“只是成親沒幾日,李十七娘已來過兩次了。”
“她不來,誰給我看病呢?”顏嫣鼓了鼓腮幫子,終還是道:“我知你想說什么,可青嵐照顧我,騰空子給我看病,季蘭子寫戲本給我看,哪個不是哄著我開心的?”
“可…”
永兒還是覺得自家娘子太懵懂,不知男女之情,但不知如何說。
顏嫣卻已勾了勾手指,道:“好吧,把昨日那些拜貼都拿過來。”
她這才放下手里的故事,看著桌上的拜帖,想了想,隨手挑了一張。
“黃門盧侍郎家的女兒邀我,你可知為何?”
永兒傻傻搖了搖頭。
“笨,你就只會盯著待我好的。這盧四娘、裴六娘當年便想嫁薛白,沒能嫁成,定是要給我難堪了。你看,正經事你卻不關心。”
“啊?娘子,那怎么辦?”
“到杜家請大姐與我一道,盧四娘怕她,喜宴時我便看出來了。”
“杜家該是二姐更厲害呢,連杜公都怕她。”
“請大姐便夠了。”
顏嫣其實感覺得出來,杜妗有些不太喜歡她,該是不甘心是她嫁了薛白。
但旁人怕杜妗,她卻不怕,至少杜妗可還不知她已察覺到杜妗的心思了。
“早晚壓服了她。”顏嫣心里暗想道。
她面上卻依舊是那人畜無害的樣子,仿佛萬事都不在意。
待梳完了妝,這位薛宅主母先是吃了朝食,之后,青嵐把家中帳薄送上來。
“娘子,內宅的用度還是該交給娘子。”
“我看看,但我可不管。”
顏嫣大大方方地接過,同時做了表態。
青嵐先是不明白這只看不管是何意,卻見顏嫣翻看過一遍之后,提筆劃出兩個錯處,寫了一張單子。
“每月該留的支用與應急錢我依著賬簿列好了,剩下的你七成放到豐匯行吃利錢,三成拿著去請杜二娘幫忙放更高的利,這部分得來的利錢一半添作花銷,一半分給府里人。總之呢,還是你管著賬,我每月看一眼,就當盡了責。”
青嵐好生佩服,愣愣看著顏嫣。
她不是沒見過厲害人,她在杜家時,就覺得二娘好生厲害,但如今這位自家娘子的厲害是不一樣的…
下一刻,青嵐便見顏嫣放下筆,拍了拍手,展顏向她笑了出來,依舊是那乖巧模樣。
“好了,可以帶我逛宅院里沒去過的地方了?”
“哎,好。”
青嵐愣了愣,顏嫣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御史臺。
到了下衙之時,薛白看了眼窗外,只見那微雨已經停了。
而他的公房內已多了幾把傘,那是顏嫣派人送來的…他都能想到她小嘴一扁,擺著有些無奈地要盡到妻子責任的表情,眼中又帶些調皮的笑意。
他忍不住笑了笑,下一刻,腦海中卻又浮起那個淋雨的身影。
“在想什么?”
不知何時張垍已站在了門外,隔著門檻看著薛白,道:“一會歡喜,一會惆悵,想必是在想兒女情長?”
“是啊,欠了些情債,駙馬有過類似經歷嗎?”
“這話不該問一個駙馬。”張垍道,“我來御史臺辦些公務,談談嗎?”
“好。”
張垍看了刁氏兄弟一眼,進門,關上了門。
他嘆息一口氣,站到窗邊,負手而立,道:“為何早不提醒我?”
“提醒了。”薛白道:“我數次與駙馬說過,不可與安祿山走近。駙馬卻瞞著我,大肆提拔東宮一系官員…”
“我在朝中根基太薄。”張垍道:“我提拔的不是東宮一系,而是這些年被哥奴打壓的才望出眾之輩,名單上哪一個人不是才能、人品皆可靠之人?與東宮有何干系。”
“也許吧。”薛白道:“至少,我給駙馬的名單,都是有才干,而官位低微之人。”
“那般太慢了,僅他們支持我,我能從哥奴手上接管天下庶務嗎?何況馬上就要征南詔。”
薛白問道:“郡主與安慶宗的婚事,如何回事?”
張垍道:“此事,所有人都被張汀算計了,主意是她出的,也是她設計讓韓國夫人出面請求圣人的,卻到處說是我給太子出謀劃策,增東宮聲望。”
“此事,駙馬默認了不是嗎?”
“寧親公主。”張垍道:“我妻子是太子胞妹,為此引以為豪,我能如何?”
“駙馬推托得好干凈。”薛白道:“但圣人等你制衡東宮,沒等到。說來說去,無非是你怕了,你怕圣人駕崩后…”
“夠了,這話不該說。”
“好,我能為駙馬謀劃,但我也只能謀劃,作不了駙馬的主。”
張垍道:“連黃旙綽都在你的婚宴上保了我一句,你可知為何?南詔叛亂,不是簡單的叛亂,而是這大唐盛世已經虛有其表了,連一個樂工都知道,我才是做事的人,連一個樂工都知道,眼下不是制衡東宮的時候,朝廷需要一個真正做事的宰相,而不是哥奴這種一心逢迎,把持權力的奸佞!”
“這些話,駙馬大可去與圣人說,說眼下任相不該考慮是否制衡東宮。”薛白道:“我們是官員,靠說沒有意義…”
“那你做了什么實事?你去征吐蕃、征南詔?赴隴右、赴劍南?”
張垍打斷了一句,搖頭不已。
他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道:“我們是棋手,不是士卒,得觀大局。朝廷要南征,我先安撫好后方,何錯之有?”
“說的是安撫后方,駙馬不是給自己留退路?怕得罪李亨,怕得罪安祿山?”
“與你說不通。”
“那何必說,事已塵埃落定了。”
“沒有。”張垍走近,低聲道:“我聽說,哥奴大病了,可是真的?”
薛白訝然,道:“病了?”
“他在你婚宴上暈了過去,不是嗎?”
“那是勞累過度,不是嗎?”
“你與李家小娘子走得近不會不知道。”張垍道:“我來只想告訴你,我雖不會與東宮、安祿山為敵,但至少于國事有利,李林甫病后,該由為我相…”
薛白不置可否。
他只在乎自己的政治訴求,張垍一開始就只是他的障眼法,如今更不在意了。
接下來他考慮的唯有怎么讓李林甫發揮余熱、制衡安祿山,同時在這段時間內立最大的功勞,最快地升遷。
不過,連李騰空對他都只說李林甫已經好轉了,張垍是如何知道李林甫大病了的?
答案顯而易見,李家出了內鬼,可惜李騰空忙到最后,右相府還是大廈將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