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是個身穿袍、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馬的同時,將一份文牒丟給了門房。
“讓華陰令來見我。”
很快,王客同收到文牒,原是朝廷派侍御史楊齊宣前來查辦西岳祠失火一事,換言之,右相派女婿來處置后續了。
他匆匆趕到縣署大堂,只見楊齊宣正倚坐在主位上,穿著鹿皮大靴的腳放在公案上晃著。
“下官…”
“帶李白來。”楊齊宣行事雷厲風行,干脆利落。
王客同遂轉身向身后的吏員吩咐了,自己則留在堂上,賠笑道:“楊御史一路遠來,下官還未為你接風洗塵,這就辦上案子了。”
“辦完案子再洗來得及,不復雜。”楊齊宣招了招手,讓王客同近前來,輕聲問道:“你這小小縣城中可有絕色?”
這次離開長安公辦,李十一娘不在,他有種如魚向海、如鳥歸林的自在感。
“楊御史放心。”王客同頓時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像是被春風吹開的花一般。
他準備得很周全,長安官員們來,什么都是不缺的。重要的是,楊齊宣還愿與他一道風花雪月,那就代表著不會問罪于他。
沒想到,西岳祠失火這么大的一樁案子能輕輕放下。
不一會兒,李白被帶到了堂上。
“詩仙來了!”
楊齊宣這才把他的腳從案頭拿下來,上前,勒令獄卒把枷鎖解開,扶著李白,熱情道:“公事一會再談,我平生最愛太白先生的詩,得先敘這份私誼。右相之婿、侍御史楊齊宣,見過太白先生。”
李白朗笑,問道:“楊御史愛我哪首詩啊?”
楊齊宣微微一滯,答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瑯瑯上口的一首小詩念過,已算是敘了私誼,他屏退左右,讓李白坐下,開口說起公事來。
“太白先生在華山飲酒,醉后誤燒了西岳祠,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右相請圣人開恩,流放你到巂州,巂州在劍南道,離伱家鄉不算遠,你便當還鄉一趟,等圣人下旨寬赦你,此事便過去了。”
說到這里,楊齊宣還補充了一句,道:“我仰慕太白先生,求了丈人,才能有如此結果啊。”
李白一臉茫然,道:“但火不是我放的。”
“先生恰逢其會,就認了吧。”楊齊宣勸道:“若無人擔待,此案查起來,不知要牽連到多少無辜勞工。”
“是啊,西岳祠失火,必是因那些勞工用火不慎。”王客同幫腔道:“為了這些無辜勞工,還請太白先生多擔待。”
兩人都是極好的說客,說著話,目光灼灼地看著李白。
李白于是灑然一笑,問道:“有酒嗎?”
“有!”
楊齊宣大喜,知這樁差事是辦妥了,道:“快上酒來,我與太白先生一醉方休。先生放心,此去巂州,一路游山玩水,酒肉絕無短缺,等圣人寬赦,我必舉薦先生入朝。”
王客同也是松了一口氣,連忙安排人添酒來。
待酒來了,楊齊宣先上前接過酒壺,笑道:“那就請太白先生畫押,如何?”
他雖然一直帶著笑,心里其實是看不起李白的,認為這就是個終日買醉的狂客,一點國事都不懂,偏想求功名富貴。
只說西岳祠之事的內幕,李白只怕是一輩子都看不透,稀里糊涂便背上了一個罪名。
“筆來!”
李白眼神中帶著看透世間的笑意,伸手搶過酒壺,仰頭便飲。
那邊楊齊宣、王客同還在吩咐小吏去拿筆墨紙硯畫押,李白已將一壺酒飲完了。
“酒,再來酒。”
王客同只好再吩咐人端酒,這次直接端了兩壇。
堂上小吏們慌慌張張地磨著墨,李白則旁若無人地飲酒,甚是自在。畢竟楊齊宣都說了,就算流放也不是什么大罪,他當然輕松了許多。
“墨磨好了。”
“太白先生,還請招供畫押吧。”
“好!”
李白飲盡酒壺中最后一滴酒,接過筆墨,轉頭一看,卻是往縣署外走去。
楊齊宣不由道:“這是做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你這紙太小,寫不下我李太白的狂放!”
他腳步踉蹌,要將他的大罪題在墻上,使天下人盡知。
楊齊宣知道這些詩人墨客喜歡在墻上題詩的臭毛病,也不再攔著,示意小吏捧著硯臺跟上前去。
李白干脆走出縣署,隨手用毛筆醺了飽滿的墨汁,肆意揮灑。
“虹霓掩天光,哲后起康濟。”
“應運生夔龍,開元掃氛翳。”
楊齊宣走了出來,抬眼看向那飄逸靈動的字跡,覺得這詩不好,不如李白別的詩句瑯瑯上口。
“這詩是何意?”他低聲問了一句。
王客同便道:“是說圣人應運而出,一掃武周朝陰翳之氣。”
“懂了。”楊齊宣道,“先贊頌圣人的功績,引出封禪華山一事,再自陳他醉酒燒了西岳祠誤事,這詩若這么寫,比畫押認罪還有用。”
“楊御史高見,高見。”
說話間,已有許多人涌過來看詩仙題詩。
楊齊宣隨意轉頭掃視人群,眼神帶著傲氣,忽然,他目光一凝,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驚喜,向長街那邊趕了幾步,定眼看去,果真是李季蘭。
一瞬間,楊齊宣覺得這段姻緣乃是天賜,他難得未帶李十一娘出門…接著,目光從李季蘭那張宜喜宜嗔的臉上轉開,他順著她那滿是情意的目光看去,見到了另一個更熟悉的人。
薛白。
“該死,他不是貶去潮州了嗎?怎么會在華陰?”
楊齊宣不由疑惑自語,再一看,薛白、李季蘭身后,李騰空正在與一名美婦說話,那美婦也真是有韻味…
“楊御史,楊御史。”
王客同接連喚了好幾聲,讓楊齊宣回過神來。
“楊御史在看什么?”
“麻煩精又來了。”楊齊宣喃喃道,心想有薛白在,事情一定比預想中復雜。
忽然,人群中響起了驚嘆聲。
楊齊宣回過頭,只見李白還在潑墨揮灑,并未發生什么大事,也不知那些人在大驚小怪什么。
王客同則是看向李白寫的詩,驚呼道:“這…”
“怎么?”
“楊御史你看。”王客同抬手一指。
楊齊宣好不容易才從他所指的方向看到幾句不太對的詩。
“讒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計。”
“彷徨庭闕下,嘆息光陰逝。”
“未作仲宣詩,先流賈生涕。”
任楊齊宣再無才學,也知道“讒惑”“佞臣”不是什么好詞,不由大怒,喝道:“啖狗腸,你耍我?還不把他拉回去?!”
差役們遂上前拉李白。
李白已經寫完了一首詩,此時詩興上來,又寫了下一首。
這些人過來拉他,他也不管,手中提著毛筆對著空中奮筆疾書,一邊虛寫,一邊朗聲高吟。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飛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
與他前一首詩一樣,這首詩開篇也是盛贊了天子的英明神武。
然而,筆鋒一轉,大逆不道之言再次傾泄而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夠了!”王客同大吼道:“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要尋死別在我華陰縣署!”
旁人聽不出李白這詩有多狂妄,他卻一聽就嚇得魂飛魄散。
此詩表面說的是秦始皇,從雄才大略、功績非凡,到窮奢極欲、欲令智昏的過程,實則說的是秦始皇嗎?罵的是當今圣人啊!
“給我堵住他的嘴!堵住!”
王客同發瘋一般沖上前,親自伸出手,死死摁住李白的嘴。
他看到李白還在笑,眼睛里有種慵懶卻又狂放的喜悅,像是在譏嘲他這種摧眉折腰侍權貴的碌碌之人。
但不論如何,他總算把李白的這首破詩堵住了。
下一刻,又有人在吟詩。
“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這幾句是接著李白剛才吟的句子,講秦始皇至死都沒看到徐福回來,那樣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一再被方士所欺,只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就像是當今圣人沒能在華山祈得長生。
西岳祠都被燒了,居然還有人敢諷刺圣人?
眾人皆害怕,噤口不答。
李白則是錯愕了一下,他這首詩后面正打算這般寫,但卻還未宣之于口,沒想到竟有人能念出來。
他努力扭頭瞥了一眼來人,眼中便有了笑意,心想世間詩才可與自己相比者,對方或算一個,可謂是心念相通了。
王客同繼續捂著李白的嘴,同時也在轉頭看去,只見一個俊逸少年撥開人群,走了過來。
“何人放肆?”
“薛白。”
“給我拿…”
王客同話到一半,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人是誰。
他當然聽過薛白的名字。
于是,他轉頭看了楊齊宣一眼,令他驚訝的是,原本意氣風發的楊御史正在發懵,像是沒想好怎么做。
“圣人從不因言興罪。”薛白道:“太白兄不過是題兩首詩,請王縣令將他放了。”
“這不是題詩之事,是他縱火燒了西岳祠。”
薛白道:“可有證據?”
“西岳祠失火之時,李白就在華山之上,他醉酒誤燒了…”
“當時我也在華山之上,與太白兄同游華山。如此說來,也可能是我燒的?”
楊齊宣聽得大為訝異,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心念轉動。
此事,若是怪罪到薛白身上,其實也是一個好主意。
“薛白!你不去海陽縣上任,到華陰縣做甚?”
“我上任途中,遭安祿山派人追殺,暫避于此。”
“胡言亂語。”楊齊宣擺出官威,道:“你嫌海陽偏遠,逃避職責,恐與西岳祠失火一事有關,來人,拿下!”
這邊差役才動,薛白身后的刁氏兄弟已經上前兩步示威。
下一刻,卻是李騰空站了出來,道:“薛郎、太白先生都是冤枉的,我知是何人所為,我們看到縱火者了。”
楊齊宣一驚,連忙止住她的話,道:“進堂再說。”
他已感到有些棘手了。
把西岳祠失火一事栽到薛白身上,確是一舉兩得的絕妙主意。但此事右相其實并不想追究,嚴令以最快的速度息事寧人。
這種時候薛白主動站出來,誰知他有哪些后手?
回到縣署大堂的一路上,楊齊宣思來想去,沒信心一下拿下薛白,最后招手道:“薛白,我有話問你。”
“好。”
兩人走到花廳,楊齊宣往各個門窗外看了一眼,抱怨道:“怎么哪里都有你?”
“因為我看到了危機,從來不避著它們?”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楊齊宣道:“是你燒了西岳祠,你死定了。”
“我們都知道是誰燒的,不是嗎?”
薛白一句話,楊齊宣驚愣一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
“你們若栽到我或李白頭上,我們不會承認,今日那詩你也看到了,‘恩疏佞臣計’,李白得罪過哥奴,此事若鬧大了,便是哥奴故意栽贓陷害,以李白的名望,很快會傳遍天下,以李白的詩才,還會有更多諷諫詩流傳后世。”
薛白說著,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我也一樣,我的名望也不小。”
“你什么意思?”楊齊宣不由惱怒。
“試試看與我做對,事態會如何?”
“威脅我?”楊齊宣道,“我告訴你,你現在惹得圣人、右相很不高興,你真的要死得很慘。”
“但在這之前,你把右相交代的事辦得一團糟,也許我們能一起去潮州?”
楊齊宣被氣笑了。
他才不會像薛白一樣被貶,他最懂得保護自己。
薛白馬上就看到了他眼神里的閃躲,上前一步,問道:“你們不會沒有設想過李白不認罪的情況,說說看,還有哪些人能擔?”
一封急信由快馬七百里加急遞進了長安城。
李岫展信看去,將它遞到李林甫手里。
“阿爺,楊齊宣說,薛白不去赴任,反與李白同游華山,失火時就在當場,是否借此事治他的罪?”
“治他的罪?”
李林甫一只皺巴巴的手放在了桌案上擺著的文犢上,那是南詔傳來的消息,足足有十數卷。
桌案的另一邊,是他替圣人草擬的一封詔書,內容是停封西岳。
“這時節,不必與那豎子作意氣之爭。”李林甫緩緩道,“圣人心里清楚,火不是他放的,這次,他還真就只是避禍跑到了華山。”
“可信上說,他與李白寫詩諷諫圣人。”
“正是如此,更不能聲張。”李林甫不得不咽下一口氣,頹然把那封草擬好的詔書遞出去,“呈給圣人看看吧。”
“喏。”
“盡快了結此事,之后要忙的還多。”
“喏。”
李岫領了吩咐,退出廳堂前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使女已將帷幔拉起以供李林甫休息。
像是給這大唐盛世蓋了一塊遮羞布。
“查清了!”
楊齊宣將一份供狀攤開,看向堂下的眾人,宣讀起來。
“天寶三載,李白過華陰縣,騎驢沖撞了華陰令王客同,并狂言辱羞王客同。”
今日是公審,圍觀的百姓們聽了不由竊竊私語,這故事他們大多都聽過,甚至于這故事就是他們傳的。
因不滿于縣令貪贓枉法,人們便借著大詩人李白與縣令有過的口角,繪聲繪色地編了個李白訓斥縣令的故事,不想,今日真派上了用場。
“王客同對李白懷恨在心,得知李白夜宿于華山,遂派人前往殺害,誤點燃了西岳祠…來人,將他押入大牢,等待朝廷發落!”
楊齊宣話到這里,堂外有人歡呼起來。
王客同心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認為這些歡呼者是楊齊宣找來的托,他治理一縣,應該還不至于失民心到此地步。
他當然是被冤枉的,但終究是扛不過楊齊宣的威逼利誘。西岳祠失火,他本就有罪責,若不認罪,反得罪了右相府,若認了罪,楊齊宣答應,只貶他到潮州,明年也就寬赦了。
侍奉這些權貴,不得不低頭。
楊齊宣眼看著王客同老老實實地被拖下去,舒了一口氣,暗想此案終于了結了。
他招過心腹,低聲吩咐道:“既認了罪,讓他自縊了。”
王客同又不像李白、薛白有名望,無非是巴結著權貴上位,如今除掉,他也全無顧慮。
“喏。”
半日之后,一具尸體被拖出了牢房。
“華陰令因誤燒西岳祠,羞愧難當,自盡了。”
好在,王客同為官周全,為了封禪大典已準備了幾副上好的棺木。
“給他一副好棺材。”楊齊宣喃喃道,“反正也用不到了。”
就在兩日后,一封詔書召告天下。
“今兆庶雖安,尚俟豐年之慶;邊疆則靜,猶有踐更之勞。況自愧于隆周,敢追跡于大舜?昔年迫于萬方之請,難違多士之心,東封泰山。于今惕厲,豈可更議嵩華?自貽慚戀,雖藉公卿,共康庶政,永惟菲薄,何以克堪?自春以來,久愆時雨,登封告禪,情所未遑,所封西岳宜停。”
是日,又下了一場雨,雨水澆在華山頂上的廢墟之中,帶走了灰燼。
華山還是那座華山,巍峨地屹立在那,像是抖抖肩就能把凡人蓋在它身上的廟宇抖落。所謂皇帝圣人,于它也不過是螻蟻。
不論如何,一場盛大的封禪大典,就此草草落幕。
同一天,老涼也趕到了華陰,把一個小匣子遞在薛白手里。
“郎君,李道長問,要煉的丹藥是否像這樣?”
匣子里是個小瓷瓶,薛白從瓷瓶里倒出了粉末,搓在手心里,聞了聞,去院中剪了一截小竹筒來試了,發出小小的“砰”的一聲悶響。
“配比還不對,但材料對了,繼續煉。”
“喏。”
“華山之事已經結束了,把人都帶回去。”
“喏。”
老涼應過,咧嘴笑了笑,道:“郎君又做成了,連我也聽說圣人停封西岳了。”
薛白點點頭,拍了拍老涼的肩,也沒說什么。
見過老涼之后,他走出屋舍,抬起頭又看了一眼那高聳入云的華山,心想只怕再難找一個更好的機會刺殺李隆基了…
“太白兄原打算這次到長安尋我,可是想到刊報院任官?”
“非也。”
李白抬起頭,捻須思量,任風吹拂著他寬大的衣袍,道:“我若出仕,志在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安社稷,濟黎元。”
眼下之意,他竟是看不上刊報院的小小官職。
若說他狂傲,他還真當過翰林。
薛白苦笑,道:“我可不能舉薦太白兄為宰相。”
“是啊。”
李白也在想,自己明知薛白只是一個小官,為何還要來長安呢?
須臾,他朗笑起來。
“罷了,此番西來,不出仕又如何?既與薛郎飲酒對詩、游覽華山,更譏諷了庸俗官吏,足謂暢意,不虛此行矣。”
說罷,他已想通了,揮手便要與薛白告別,打算去汝州拜訪好友元丹丘。
倒也不是因為別的,他就是想念元丹丘了。
若是面對旁人,薛白會留,想辦法讓對方的才華有用武之地,唯獨對李白,他覺得沒有人能拘得住李白。
于是薛白只是抬手抱拳,道:“后會有期。”
李白揮了揮手,轉身往宗多君所在的車駕處走去,一邊走,一邊隨口吟著詩。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一詩念罷,人已遠去。
數日后,李白攜妻到了汝州,見了他的摯友元丹丘。
元丹丘是一位道人,也是真隱士。
在大唐有很多人為謀晉身,也會到名川大山中歸隱,待有了名望再出仕為官。元丹丘卻對這些俗事不感興趣,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
但這次相見,李白卻發現元丹丘有了一些不同。
偶然談及南詔、談及封禪華山之事,元丹丘也能隨口評點上幾句。
“丹丘子也知天下大事?”李白斟著酒問道:“不甘隱居了?”
“貧道雖不出門,卻知天下事,無它,看報而已。”
元丹丘說著,手撫著寬袖向書擱子方向引了引。
李白目光看去,見那擱子上擺著許多紙卷,卻是近年來時興的報紙,他不由笑道:“你這山居老道不知報紙該是平鋪的。”
“習慣了。”元丹丘道,“先說你是如何來的。”
“此番倒是結識了一位妙人,但不知從何處夸起啊。”
正此時,一個小道童匆匆跑來,道:“師父,昨日的《東都文報》已拿來了。”
“不急,待為師先與太白飲上一巡。”
“可報上有太白先生的詩。”
“哦?”元丹丘道,“拿來,為師看看。”
李白飲著酒,笑道:“正要說的便是此事,我與薛白在藍田驛一杯酒一首詩,棋逢對手甚是暢快。”
元丹丘卻是喃喃念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李白不由放下酒杯,訝道:“這首詩也在報上?”
他來了興致,傾過身去看這份報紙。
“太白啊太白,為何又寫這樣的諷諫詩?”元丹丘道,“惹得圣人不快。”
“何妨?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李白笑道:“這豈非忠言?”
“忠言?”元丹丘拍著膝嘆息道,“忠言也得聽進去才行。”
他雖認為這樣不妥,好在李白素有放浪形骸之名聲,圣人總不與他計較。
再往后翻,只見這些詩句下方,還學著長安的《大唐文萃》一般,有幾句評語,他一看,不由啞然而笑。
“太白,自己看吧,此報甚是推崇你啊。”
李白還在想著圣人如今的驕固,目光落到那幾列字上,不由道:“倒與我一般,好夸大其詞。”
說是夸大其詞,但那幾句評語卻真是說到了他心里去,讓他覺得這一趟西行收獲甚豐,至少得了一知己。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與此同時,薛白還在慢騰騰地往潮陽上任,行一日、停三日,打聽著各方消息。
終于,一封南詔的消息到了。
就連薛白這個提前預料到閣羅鳳要叛唐的人看了也是有些吃驚。
“哥奴一直說他心里有數,姚州這么快就丟了?”
“據說是張虔陀中了美人計。”
薛白搖了搖頭,道:“刊出去,把真實情形散布開來。”
“會不會太觸怒圣人了?近來我們在各地的小報,刊的都不是好話。朝廷與各州縣已有所警覺,禁民間報紙了。”
“這算什么?我大唐包容開放,邊鎮能盡用胡將,豈能容不下幾句諫言,只要是忠言,何懼它逆耳。”
薛白還是那個態度,他不怕觸怒李隆基。
就像現在,他老老實實的,李隆基也沒打算把他召回長安,只怕此時心里還在遷怒他之前烏鴉嘴,把南詔說反了。
寄望于圣人自己回心轉意,沒有用。
只有把聲勢造起來,給到李隆基足夠的壓力,才有可能啟用他們這一批“忠言逆耳”的臣子。
馬上要春闈了,又是一年“麻衣如雪,紛然滿于九衢”的時候,進京趕考的舉子們最近哪一個不看各種報紙,見識李白與薛白的對詩?
士民輿論,恰是一點就燃之際,而華山停封、南詔叛亂,上位者卻還想著粉飾太平。
不管有沒有這報紙,事實就是,太平盛世一旦崩塌了,粉飾是粉飾不住的,也許第一條、第二條小小的細縫糊住了,但縫隙只會越來越大。
想息事寧人、遮掩亂象?不行,就算是皇帝也做不到。
薛白要做的就是一把將那塊遮羞布扯掉,任遮羞布下密密麻麻的蟲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時誰能勝出,就不是靠巴結圣人,而是只能各憑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