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楊玉環原打算到梨園排戲,偏是遇到了惱人的小雨天氣,只好作罷,在殿內百無聊賴地挑選著新衣裳。
侍婢張云容見她心情不佳,便勸慰道:“貴妃莫惱,這微雨梨花天,正可與圣人賞景品歌呢。”
“那也得圣人召我才行。”
楊玉環應著,心里思忖,也許是到了該與圣人鬧一遭的時候了。
時人都說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不過是尋個由頭暗指圣人倦怠國事罷了,實則后宮佳麗無數,她再得寵,人與人相處久了,總容易平淡無趣,偶爾“悍妒”一番,方不至于黯然失色。
干脆借著范女一事發作,尋圣人一點錯處,折騰折騰這老頭子。
正思量著,謝阿蠻到了。
在這微雨天氣入宮,謝阿蠻額前的碎發微微有些濕,她卻渾不在意,把那抱在懷中保護得好好的幾份書卷一股腦地遞出來。
“貴妃可看了?”
“嗯?”
“藍田驛。”謝阿蠻激動得話都不知如何說,揮手道:“薛白與李白對詩呢!”
“是嗎?”
楊玉環不動聲色,攤開其中一份書卷。
自從李白賜金放還之后,她再沒聽到過“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樣的詩,直到薛白橫空出世,他們是她眼里最為出色的才子詩人,沒想到竟是在藍田驛相遇對詩了。
她看似平靜,手指卻在微微地發顫。
一首用漂亮的小楷印成的詩句落在美目當中,讀來,口有余香,這還不算什么,但下一首也是那般的清新俊逸,然后又是一首,一首接一首。
殿外的梨花微雨漸漸消散了,楊玉環看到了一輪明月映照著江水,清風徐徐,天空中有兩個神仙衣袂飄飄,他們隨手一揮便是飄飛的杏雨,詩才無盡,散落于萬古蒼穹。
那豪邁灑脫的絕世之姿仿佛凌跨百代,使古今詩人盡廢,高風絕塵,讓人心向往之…
“貴妃,貴妃。”
不知過了多久,接連的幾聲喚,把楊玉環從那個由詩詞構建出的仙境中喚回神來。
她轉頭看去,見張云容竟是哭了,正在拿手背抹著淚。
這個侍婢,最喜歡李太白的詩。
“平生竟能一下看到這般多的絕世佳作。”楊玉環感慨道:“我竟覺得,一次念完都是暴殄天物,心情忐忑。”
“聽說藍田驛的客堂,四面墻都被寫滿了。”謝阿蠻道:“他們真是占盡了天下才氣,肆意揮霍,縱情揮灑。若是我,恨不能把這才氣好好捂住呢!”
“奴婢若能在藍田驛見他們作詩,真是…”
張云容心情激動,幾乎要說出“死了都愿意”,楊玉環卻不許她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真是滿堂華彩,正是有這些詩,才叫大唐盛世。”
“圣人。”
“圣人。”
說話間,殿內的侍婢們卻是一個接一個行了禮,卻是李隆基已到了。方才侍婢便是因此接連呼喚楊玉環,可惜她沉浸在那些詩句中沒有聽到。
“請圣人安康。”
“太真在看什么?”李隆基問道。
“在看李白與薛白的詩詞。”楊玉環展顏一笑,傾國傾城。
她知圣人素來喜歡詩詞歌賦,想必都已經看過這些詩篇了,遂沒舍得把手上的書卷遞過去,而是莞爾道:“圣人可是為此事才舍得來的?要召永新來唱新曲?”
李隆基竟是先淡淡掃了高力士一眼,伸手要過了那些書卷,展開來看了幾眼。
楊玉環這才意識到圣人竟是事先并不得知此事,有些驚訝,美目一瞥,只見高力士顯出些許為難的神色。
一向喜好詩詞的李隆基今日卻沒耐心看完這些詩作,一掃之后即抬起頭。
他略作沉吟,之后淡淡一笑,道:“太真說錯了,是有了大唐盛世,才有了這些詩句。”
“圣人所言極是。”
“朕乏了,擺駕吧。”
“圣人才過來呢。”楊玉環不由驚訝,問道:“是臣妾失言,惹圣人生氣了?”
李隆基情緒不高,擺了擺手,很快出了這間宮殿,也不把書卷還她。
高力士躬著身,欲言又止,最后沒說什么,匆匆跟上御駕。
是夜,李隆基并未召任何妃嬪,獨自飲了幾杯酒,在御榻發著呆,眼神里偶爾浮過不容冒犯的威嚴之色。
“圣人心情不好,可是惱那薛白與李白了?”高力士終于找了個機會問道,“這兩人,皆不識趣。”
“皆自詡風骨,不識趣,朕不惱他們,反頗喜他們的詩作。”
“因貴妃說錯話了?”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豈能與太真置這種氣?”
高力士猶豫片刻,輕聲道:“那是…”
“朕只是累了吧。”李隆基輕嘆一聲,示意高力士休再多言。
他飲著酒,坐在空曠而奢侈的宮殿里,看著殿外的月亮。像是一尊神祇,在俯視著屬于他的大唐,仿佛他若對著那月亮照照鏡子,都能擋住人間清輝。
月光一黯,不知不覺中,天完全黑了下來。
“這是在哪?”
李隆基忽然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陌生的地方,于是環顧四周,看到了長安城在遙遠之處,于是又問道:“朕在驪山?”
不遠處,有人佝著背正在掃地,聽了他的問話,抬手一指,指向前方的屋舍。
李隆基瞇一瞇眼,走了過去,看到墻上有字。他老眼昏花,費了好大力氣,才終于看清了那寫的是什么。
——“不識廬山真面目。”
他喃喃念了一句,有些疑惑道:“這里是?”
“藍田驛。”
李隆基一愣,訝道:“朕豈會在藍田驛?朕在興慶宮飲酒。”
“圣人想看看這滿堂華彩,故而來了嘛。”有極為婉轉動聽的女聲響起,是楊玉環在說話。
“太真,你在哪?帶朕回去。”
奇怪的是,楊玉環并不在這里。
李隆基于是出了大殿,向在佝身掃地的奴仆道:“朕要回長安。”
“圣人知我是誰嗎?”
“你是誰?”
那人于是倏地抬起頭,大喊了一句。
“父皇認不出兒臣了?!”
李隆基如遭雷擊,嚇得往后一仰,眼前出現的赫然是李瑛那張蒼白的臉。
這一下驚得他背脊發涼,渾身都是冷汗,連忙綻出一聲如雷的怒吼,想以天子的隆威鎮壓住這鬼祟。
“孽子!”
“阿爺。”李瑛身后走出兩人來,哭著大喊道:“阿爺,阿爺,阿爺…”
天地間是各種聲音,孩童的,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他們從小到大,每一句的呼喚都在回蕩。
之后是“咣啷”一聲響,一個披甲執刀的身影緩緩走來,是薛銹。
薛銹脖子上還流著血,眼神里卻是一片悖逆之色,一邊走一邊喝道:“事已至此,殿下還在猶豫什么?!”
“滾!”李隆基大喝道:“朕是天子,朕不信鬼祟,世間沒有鬼祟!”
“世間沒有鬼祟,我是三郎殺死的。”
忽然又是一句女聲在他背后響起,李隆基倏地轉身,武惠妃披頭散發、瘋瘋顛顛地走來。
他駭然而逃,周圍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有的喚他“阿爺”,有的喚他“三郎”。
李隆基正要逃遠,卻隱約聽到了一句不同的稱呼。
“阿翁。”
他一愣,緩緩回過頭去,只見兒媳薛氏手里牽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周圍無數鬼怪在張牙舞爪,這孩童稚嫩無害的臉在月色中顯現,卻是最嚇人的。
“阿翁…留下陪孫兒好不好?”
“啊!”
“圣人!圣人!圣人!”
李隆基猛地睜開眼,拼命順著氣,才發現方才是一場噩夢,驚得他渾身都濕透了。
殺了那么多妻子、兒子、孫子,他還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
“圣人,沒事的。”高力士柔聲安撫道:“圣人只是憂心國事…”
“藍田驛,朕不想聽到藍田驛…你說有沒有可能,薛白是薛銹的兒子?”
“并非如此,圣人也知他是薛銹收養的,而圣人對他恩更重。”
李隆基卻不像兩年前那么豁達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輕時那英挺的面容已經松弛,豪情壯志早沒了,兩年間幾次遇到背叛,讓他原本寬闊的心胸也開始變得狹隘,只有權欲更勝往昔。
“薛銹死在藍田驛,薛白卻在那寫詩,朕很…疑惑。”
“圣人,老奴聽說一個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說,安祿山派人追上薛白,將他殺了。”
“是嗎?”
李隆基也不知聽到沒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后再談吧。”
長安市井上的流言傳著傳著,也傳到了虢國夫人府上。
于府中奴婢而言,這幾乎是一場地動山搖,面對虢國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蟬。
明珠小心翼翼走過散落著碎瓷的地面,只見楊玉瑤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瑤娘,杜二娘來了。”
“她?”
楊玉瑤眼神立即不同起來,道:“招她過來。”
她盯著屋門,緊張地等著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來是個心機深沉的,來時神情嚴肅,教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來。
“怎么?”
“此處可談話?”杜妗借著這機會,并不見禮,以一種平起平坐的態度說話。
楊玉瑤顧不得這些,道:“可以。”
“安祿山派人追殺是真,但薛白沒死,受了傷,在藍關附近養病。”
“傷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會好好地回來。”
“他…”
“我今日來,就是說真相。他在藍關養傷,傷好就會回來。”
杜妗語氣加重,如此說了一句。
所謂“真相”,就是她要讓事情最后所呈現出來的樣子,事先與楊玉瑤說過,彼此就會明白,如何去主導事情的走向。
談過此事,杜妗離開虢國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從顏宅回來了,將同樣的真相告訴了韋蕓,姐妹倆由此都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只要等南詔叛亂的消息傳回,他要的聲勢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時眾望所歸,他與顏公該可還朝主持南詔一事了。”
“計劃是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計劃是這般。”
“他還能瞞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訴我的事,卻是從來都告訴了你。”
雖是埋怨,她也是溫溫柔柔的語氣,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認為薛白與杜妗有時做事太瘋狂了。
“我有直覺,這次他沒有對我全盤托出。”杜妗喃喃自語道,“若依計劃,他不該與李白去華山。”
“便是讓人查到他與李白同游,世人也只會說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祿山。”
“可為何是華山?而圣人又恰好要封禪西岳。”
杜媗擔憂道:“他不會想要在華山再次直諫吧?”
杜妗搖了搖頭,說不上來,認為這樣太逾越圣人容忍的底線了。
正此時,豐匯行傳來一封密信,杜妗接過上面的標記,不動聲色道:“阿姐,我去處置一筆私錢。”
“你小心些。”
“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門,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來,對照著密信破譯。因這是薛白傳給她的,還是用的只有他們兩個人能看的標記。
然而,如此機密的程度,信上的內容卻很簡單。
——薛白已到華山了,讓她想辦法暗中離開長安,并調動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華陰縣,聽他親自安排。
拈著信紙將它燒了,杜妗目露沉思。
她想到,薛白也許要阻止封禪西岳一事,好讓李隆基到時更容易承認南詔之事。
華山,鎮岳宮。
鎮岳宮是一座道觀,名為“華岳觀上院”,開元四年始建,世人因它建在華山之中,以“鎮岳”相稱。
宮觀在玉女峰、蓮花峰、落雁峰之間,倚山間峭壁而筑。
薛白與李白如今便借住于此。
這日下著小雨,薛白站在道觀的屋檐下,俯瞰著雨中的關中大地,獨自站了很久。
“下雨了。”李白提著酒壺走來。
“是啊,去歲春天沒雨,夏秋時旱得厲害。”薛白道:“今年終于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個過得去的年景。”
李白這才想起沒問他的來歷,隨口道:“三郎當過官?”
“沒有太白兄的官大。”
李白仰天而笑,道:“我那官位不提也罷。”
薛白笑問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記夢詩,哈哈,我喜歡那個夢。”
因一句詩,李白來了興致,也不管細雨蒙蒙,拾起樹枝便在院中舞劍高歌。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李白年逾五旬,難得的是身上依然有少年氣,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做什么興致一來就去做。
相比起來,薛白反而像是更沉郁的那個。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時轉過身看李白舞劍,目光便落在南面。
這里也能算是華山之巔了,西邊是峭壁,南邊的南峰則是華山最高處,天子要封禪的西岳祠就建在那里,連著祭祀的天臺。
險峻無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廟,極為壯觀。工匠在雨天里也不停歇,吃力地搬著一塊塊巨石,堆壘著祭天壇,把當今圣人的功業堆向更高處。
李白卻偏要在這壯觀的帝王功業前面,舞他的劍,吟他寄情山水的詩,他寫的是神游天上,實則世間萬事東流水,最后筆鋒一轉,憤憤然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一掃消沉之感。他做夢都想出仕實現抱負,也曾曲意迎合,最后卻總是恢復他的風骨,昂揚振奮、瀟灑出塵,氣概不凡。
由此,西岳祠的輪廓、李白的劍舞,在薛白面前構成了一幅鮮見的畫面。
薛白看到的是叛逆。
其實,他更叛逆…
淋雨一時爽快,末了,還得自己打水、燒水,洗浴驅寒。
“這口井叫‘玉井’,頗有故事。”
李白搖動井轱轆,放下水桶,隨口說到。
“什么意思?”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說的哪件事是真的,因這位大詩人實在是太有想象力,意興所至,隨口就能描繪出又浪漫又新鮮的事物。
“且看,此樓名為‘玉井樓’,在井上筑樓,既為方便打水,也是為了不讓雨水落入井中。”
“為何?”
“因玉井深達地底,水味甘醇,絕非雨水可比。”李白道:“玉井中可生千葉白蓮,服之可羽化登仙。”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謅了,這可是華山,如何深達地底?”
“華山又如何?”李白撫須而笑,道:“你來打水,我與你細說。”
也只有他,能讓薛白做這些雜事,以往都是薛白給別人講故事。
“我們登華山時,山腳有個女冠宮觀,你可見了?”
“是。”
“有女冠始終盯著你看,你自是見了。”李白促狹道。
薛白道:“觀主也盯著太白兄看。”
李白一生軟飯吃得多了,習以為常,侃侃道:“那觀名‘仙宮觀’,也稱‘仙姑觀’,乃是金仙公主修真之地。”
“金仙公主…”
“玉真公主的姐姐,她們姐妹二人皆有道心,可惜,金仙公主在開元二十年已香消玉殞了。”李白道:“說她的故事,她曾經在此,對著玉井,以井水為鏡,整理云鬢。”
“太白兄欺我無知,女冠豈梳云鬢?”薛白就不曾見李騰空梳過云鬢。
“你非無知,年輕,見識少而已。”李白朗笑,道:“總之,金仙公主在此整理云鬢,不慎將頭上的玉簪掉入井中。次日,她回到山下仙宮觀,在泉水邊洗手,你猜如何?”
“撿到了那玉簪?”
“聰明。”
李白道:“這口玉井與華山下的泉水是相通的。因此,金仙公主在仙宮觀旁又建玉泉院。”
“是嗎?”
薛白看了玉井一眼,只見那泉水深不見底。
他卻知李白又是在說笑,此事想必是有人幫金仙公主把那玉簪撈起來,送到了山下的玉泉,讓金仙公主自己發現。
數十年前的愛情,還挺有心的。
哺時。
刁丙給修建西岳祠的一名小吏塞了兩串錢幣。
“行個方便,我們到山下買酒食不易。”
如此,他從小吏手里買了一些干糧與劣酒,遞在刁庚手里,又問道:“我兄弟也去領兩個饃?”
小吏回頭看了眼那些正在領饃的勞力,正要點頭,想起官長交代過不許出亂子,遂問道:“你們主人是一對父子嗎?來做什么的?”
“忘年交,來華山修道成仙。”
“成仙?”
刁丙道:“來找千葉白蓮的,若是有人能采到,我家郎君花多少錢都買下來。”
“我要采到了,自己當神仙多快活,何必賣給你?”
“哪有神仙哩?”刁丙道:“我反正是不信這些,但若能從玉井里撈出千葉白蓮,我郎君給錢一千貫。”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刁丙這般與小吏說著,賠笑著,混進了那些領饃的勞力中,與他們一起蹲在宮觀外的圍墻下用了飯。
這滋味自然遠不如他在長安時吃的,但他知自己的前途已不可限量了。
次日,薛白站在玉井樓上觀景,看到幾個小吏陸續拿著掛著網的長竿過來,想在玉井里撈出千葉白蓮。
他目光掃過他們腰間掛的牌符,待見到有一人掛得隨意,便示意了刁丙過去。
不一會兒,玉井邊便響起了爭吵聲。
“誒,你撞我做甚?我的牌子都掉了…”
“這,這嚴重嗎?”
“你說呢?若讓官長發現,我可交代不了。”
“阿兄莫急,這錢你拿著,我聽說,玉井是能通到山下的玉泉院的,你要不,往玉泉院走一遭,也許能撿到牌符…金仙公主的故事你聽過嗎?”
“尻!”
薛白聽著這些,轉頭看去,見李白酒醒后往這邊走來,便迎了上去,依舊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樣。
次日清晨,一塊冰涼的牌符便遞到了薛白手上。
“郎君,撈上來了。”
“他人呢?”
“去了玉泉院,還沒回來。”
華山腳下,仙宮觀毗鄰著玉泉院。
當年,金仙公主住在仙宮觀,又修建了玉泉院給隨行保護她的兩位大臣居住,她死后,兩位大臣也看破紅塵,出家為道觀,故而玉泉院一度稱為“柱臣觀”。
總之,一邊是女冠觀,一邊是道觀。
李騰空登上仙宮觀中的高閣,隱隱約約能望到西面玉泉院的大門。
“你在看什么?”李季蘭過來問道。
“那人,是在藍田驛告知我薛白來了華山的人。”
“然后呢?”
“他誆我們過來,沒讓我們見到薛白,卻讓我幫忙請托,讓他進了玉泉院。”
李季蘭問道:“那薛郎在哪?”
李騰空道:“許在華山上,許在玉泉觀。”
她還未看明白薛白的目的,擔心他是在躲避安祿山的追殺,不敢妄動。
西邊,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到了玉泉觀前。
杜妗稍稍掀開一點車簾。
“如何?”
“郎君親自在布置,一切順利。但有一件事得告知二娘…右相府的小娘子在仙宮觀。”
“什么?”杜妗道:“旁人若知她在,必會疑郎君在此。”
“她是以金仙公主弟子的名義進入仙宮觀的。”
杜妗這才點點頭,金仙公主與玉真公主是姐妹,一同出的家,用的牌符都是一樣的。
她遂問道:“你們也是借此進的玉泉院?”
“是。”
“如此說來,郎君利用了李騰空一遭?”
“是,郎君誆了個吏員下山,我們已控制了他,郎君需要他為我們做事。”
“做何事?”
“這是郎君留給二娘的信。”
杜妗接過那封信紙,拿出隨手攜帶的書破譯了,內容很簡單,無非是安插他們的人進入修建祭臺的勞工隊伍。
封禪在十一月,時間還很充裕。
她抬頭看向華山之巔,眼中閃過沉思之色,思忖著薛白到底要做什么…
華山。
這日是晴天,華山頂上是最適合看云的地方。
薛白有一種伸手就能摸到云朵的錯覺。
想必等李隆基來,也一定又能感到高高在上、唯我獨尊。
面向南峰,薛白閉上眼,看到那位圣人身披龍袍緩緩走上了祭天壇。
而在首陽山的深處,離鍛鐵、制銅工坊還有一段路的地方,李遐周正在煉丹。
煉丹爐下方的爐火熊熊燃燒,爐內正在煉的,是薛白提供的模模糊糊的配方,他希望能聽到“轟”的一聲,像是齊天大圣打破了煉丹爐,讓天庭看看叛逆的力量。
他要在這華山之巔,送李隆基一枚長生不老的丹藥,在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達到最巔峰之際、在其封禪西岳告祭蒼天之際,讓其升天。
到時天崩地裂,滿朝文武皆在此,控制住他們,可扶慶王李琮登基;南詔的叛亂難免,他卻要借此將顏真卿送上相位;弒君者,則是安祿山,證據已準備好了。
若如此,新君在位,名臣任相,或會是一個提前鎮住亂局的機會。
這一切都很縹緲,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薛白感到了自己內心的瘋狂,他與李白都很叛逆,但他真的不灑脫,他在乎的永遠是世俗人間,所以想要不顧一切地去做。
夾縫求生、虛構身世、培植黨羽、經營偃師、揭發安祿山、直諫南詔之事…他做的每一樁事,都是為了最后的目標在準備,擋在他面前的便是那個天子。
而天子,終于要離開長安一次。
薛白立在華山之巔,壓抑著心中的瘋狂,冷靜而仔細地思量著,之后睜開眼,俯瞰著關中以及正縮在長安城中的皇帝,留下了蔑視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