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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滅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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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岫一夜未睡,憂慮不已。

  天亮時,李十一娘趕來,問道:“阿兄昨夜派人來,十二妹夫真出大事了?”

  “嗯。”李岫點點頭,嘆息道:“我保不住他了,唯有舍了他,保右相府。”

  “牽連不到家里那就沒什么。”李十一娘知道這些就安心了,道:“一個元捴,舍了就舍了。”

  李岫道:“你告訴十二娘,她與元捴和離了,一應文書,我已安排人準備妥當,唯獨務必提醒她表明‘與元捴感情不睦’。”

  “阿兄不愧任職將作監。”李十一娘拍掌而笑,“元捴空有皮囊,其實是個蠢材,我早煩他了,正好讓十二娘改嫁個更好。”

  “去吧。”

  “阿兄也莫煩惱,真當元捴是我們相府的親戚了不成?不過是十二娘的玩物,丟了便丟了。”

  李岫嘆息著揮手讓這聒噪的妹妹離開,眉頭依舊緊鎖。

  “十郎!”

  忽然,相府管事蒼璧匆匆趕來,有些慌亂道:“十郎,有客找你,自稱是大理寺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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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岫眉頭一皺,出了廳堂往外看去,只見一名身穿淺綠色官袍的官員不脫靴子就走在右相府的長廊上。

  換作平時,這種人免不了被發配到嶺南。今日,李岫卻無心計較這點小事。

  “大理評事鄧景山,敢問可是將作監右校李岫李十郎?”

  “正是。”

  “請李右校隨我們往大理寺走一趟。”

  “何事?”

  “有樁案子,事涉將作監,這是公文,請…”

  因是三司會審,大理寺堂上的官員很多。

  元捴跪在堂中,身旁的人證換了一個又一個,舉證他各種罪狀。

  “傳將作監右校李岫!”

  隨著這一聲呼喊,李岫在衙吏的陪同下走進公堂。

  他身為右相府公子,還是初次遇到這種情形,環視公堂,來不及看清全貌,目光已落在一個人身上移不開。

  今日薛白也在,正站在元捴的一側,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身邊還有許多人,杜五郎、達奚盈盈、顏泉明、顏季明。

  “李岫。”主審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楊少璹問道:“你可知元捴收購藤料一事?”

  “不知。”

  刑部郎中徐浩問道:“確實不知?元捴是伱妹夫,你二人往來頗近。”

  李岫道:“元捴已與舍妹和離,我等關系并不親近…”

  元捴一愣,轉頭看向一臉平靜的李岫,不可置信。

  徐浩卻是又問道:“若不知,你為何從將作監派工匠與元捴的人一道往剡溪收割藤木?”

  “沒有。”李岫不慌不忙道:“絕無此事,不過是捕風捉影的傳聞,并無實據。”

  “有!”

  開口的卻是顏季明。

  顏季明兩步站了出來,抬手指向元捴,喝道:“爾等為嗜一己私利,遣人至剡溪,雇用木工,刀斧斬伐,不分曉夜,擘剝皮肌,卻不顧剡溪數百里藤木今已近絕盡。此舉已引得剡溪人人震怒,有識之士聲伐。安還敢在此狡辯?!”

  李岫瞇了瞇眼,看向顏季明,有些質疑。

  他當然知道剡溪數百里藤木快要被砍盡了,因此,才遵遁父命,從將作監派官員去把它們保護起來。從此由將作監供應官府公文紙。

  這豈是如顏季明所言,與元捴合謀私利?

  即便是那些官員被收買了,激得剡溪憤怒,這消息他都還沒收到,顏季明一個河北官員的兒子如何先得知了。

  “這是誣告…”

  “這是事實!”顏季明雖年輕,開口卻氣勢懾人,“今嵊州鄉貢已至長安,以詩文諷諫此事,以《悲剡溪古藤》為題作詩文十余首,你等還想狡辯?!”

  李岫張嘴,正要說話。

  “藤生有涯,而文者無涯!”顏季明不讓他說話,當即喝斷,“藤雖植物,溫而榮,寒而枯,養而生,殘而死,似有命于天地。今因惡吏所伐,不得發生,是天地氣力,為人中傷,致一物疵癘之若此!若為文章之事倒罷,然貪婪若斯,使詩書文學折入于淫靡放蕩,廢自然之理,猶敢下筆書于剡紙之上?!”

  與薛白不同的是,顏季明是真的生氣了。

  他本是聽顏真卿之言,陪薛白到京兆府聽審,知道要翻案須得落在元捴身上,遂從元捴查起。

  這一查,他很快便查到了剡溪藤一事,為此怒發沖冠。

  須知竹紙造得再快,要普及至少也要數年至數十年之功。而元捴等人倚仗權勢獨占藤料,不分時節隨意砍伐,使藤紙價格日漸飛漲,豈有助于天下文學?

  “說啊!爾等有何臉面下筆書于剡紙之上?!”顏季明再次喝問。

  李岫退了一步,心說此事自己并不知曉,是被元捴蒙蔽了。

  然而,話到嘴邊,他卻是默然無語。

  坐在一旁的書吏抬頭掃了一眼,將這些供詞記下。

  就在公堂的照壁后方,高力士、李林甫正坐在那,聽著審案的經過。

  之后,聽得李岫被帶了下去,堂上開始向蕭炅問話,查其挪用稅賦之事。末了,徐浩又問元捴,右相對這一切是否知情。

  “知…知情…”

  當元捴這個回答落入耳中,李林甫終于露出震怒之色,低聲道:“高將軍明鑒,此子因與小女和離,心生怨恨,故意攀咬。”

  “右相莫急。”高力士笑道:“老奴只管向圣人回稟聽到了什么。至于個中情由,圣人自能分辨。”

  “是啊。”

  李林甫知道如今高力士要的是平穩。

  此前右相府勢大,一心廢太子,高力士不肯幫忙,眼下卻不宜再讓勢態擴大了。

  “我管教不力,罷相了也該。唯恐如今小勃律之戰、石堡城之戰尚未大勝,萬一軍費不濟…”

  李林甫少有這般求人的時候,躬著身,溫言軟語地說著。

  高力士卻沒有回應,目光從照壁的縫隙中看去,看向薛白。

  李林甫遂明白了他的意思,與其指望旁人幫忙滅火,不如請放火者先別再燒了。

  這場案子牽扯甚大,從清早一直審到了下午。

  三司查明案情,不敢判決,唯請圣裁。

  高力士領著薛白、李林甫去往宮城,卻是沒有再帶蕭炅。

  這位三品京兆尹竟就這般落了獄,連堂堂右相都保不了他。

  “薛白。”

  去往宮城的路上,李林甫當著高力士的面,放下了姿態向薛白道:“過去你我之間有些誤會與私怨,一笑泯恩仇如何?”

  這是威名赫赫的一國宰執,天寶五載的那個冬天,殺不殺薛白只在他轉念之間。

  薛白望著遠處的宮城,道:“右相昨日還說秉公辦案,毫無私心,既然如此,豈有一笑泯恩仇之說?”

  御榻被擺在桂花樹下。

  李隆基半倚著,正在用膳。

  眼看高力士領著人回來,他示意身旁的宮娥放下杯盞,聽高力士簡述案情,瀟灑地笑了笑,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折。

  這是李林甫遞的開源節流的法子。

  白藤紙上的小字鋪得很滿,體現了一國宰執的儉樸。

  但也就是這位宰相,縱容女婿與京兆尹挪用稅賦,占取剡溪數百里藤木。

  一封奏折,昨日看與今日看,完全是兩種感受。

  許久,李隆基的目光終于從奏折上移開,淡淡掃了李林甫一眼,看得出李林甫此時此刻煎熬至極。

  “薛白。”

  “在。”

  “你造紙有功,想要何賞賜?”

  薛白道:“不如請圣人封我個官?我造軍器、造竹紙,倒可當個將作監右校。”

  聽得這一句話,李林甫有些幽怨,暗道十郎分明對這豎子還不錯,這豎子還要在御前捅十郎一刀。

  李隆基道:“你還年少,待明年科舉授官,再磨礪幾年,朕自會讓你兼任將作監,莫急。”

  “遵旨。”

  “朕賜你個宅邸。”李隆基道:“此事高將軍安排,務必不可顯得朕小氣了。”

  “老奴遵旨。”

  李隆基端著酒杯飲了,朗笑道:“你去問問朝中官員,哪個不知朕善待臣下,從不吝于賞賜。”

  這位圣人確實是出了名的大方,討他歡心的臣子每有厚賞,楊家兄妹、安祿山、王鉷的豪宅皆為他賞賜的,窮極壯麗。

  可謂是視金帛如糞土,用之如泥沙。

  薛白還未應答,李隆基又道:“只說對右相,朕賜實封三百戶,凡御府膳羞,遠方珍味,中人宣賜,朕有一份,便給右相一份…”

  “陛下。”

  李林甫嚇得拜倒在地,痛哭流涕,道:“臣約束無方,罪該萬死!”

  其實,他沒什么罪責。

  整件事說起來不嚴重,好比他說地上的小奶貓是吃人的老虎,想要一腳踢開,結果圣人發現是小奶貓叼來的寶貝他想要獨吞。

  問題在于,他有可能因此失去圣人的信任。

  果然,李隆基沒說要懲罰他,淡淡道:“右相起來吧,犯案的是蕭炅與元捴,與你無關。朕還需你為朕打理國事。”

  “臣辜負圣恩,臣慚愧。”

  “起來,你堂堂宰相哭鼻子,讓薛白小子笑話,有損社稷顏面。”

  李林甫好不甘心,看了薛白一眼,卻知已不能在圣人面前揭破此子的陰謀,只好起身,應道:“臣知罪,臣遵旨。”

  “你也有錯。”李隆基笑著指了指薛白,問道:“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薛白道:“我造出竹紙,長此以往,紙價愈低,寒門讀書愈便捷,只怕得罪天下的門閥大族。因此被右相構陷,自有取禍之道。”

  “圣人,臣并未構陷薛白,乃是…”李林甫艱難地承認道:“乃是被蕭炅、元捴等人蒙蔽了。”

  薛白道:“右相有些輕信于人了,先被吉溫蒙蔽,又被元捴蒙蔽。”

  “夠了。”

  李隆基懶得再聽他們攻訐,接過三司會審的宗卷,御筆勾了判決。

  他沒耐心去分辨誰的心更臟,反正都臟。相比于真相,他更在乎的是朝野的平衡,在乎一切為自己掌控。

  李林甫已失去他的信任,但暫時確實無人能代替他成為宰相。

  楊銛、王鉷這些名字浮過腦海,李隆基很快否定了,楊銛才干不足,王鉷資歷不足,都不是最好的宰相人選。

  但該限制李林甫的權力了。

  左相陳希烈太過軟弱,可任命一人在左相位置上牽制李林甫,亦算是一種敲打,楊銛適合。

  “召楊銛來見朕。”

  “遵旨。”

  李林甫聞言,心中劇痛,此案他失去了一個女婿,一個京兆尹之位,竟還要再失去一個左相。

  偏此時,圣人并未詢問他的意見,他還不能提出反對。

  原本是對付東宮的良機,如何反而是右相一系損失慘痛?

  李林甫瞥了薛白一眼,心道楊銛是個庸才,能有今日之勢,全憑薛白及其背后勢力支持,眼下相位搖搖欲墜,形勢危急,已顧不得許多了。

  雖還有不情愿,他猶開口道:“圣人,臣有一事請求。臣家中十七女與薛白情投意合,奈何臣氣量狹窄,因一些私怨棒打鴛鴦,如今幡然悔悟,懇請圣人賜婚。”

  高力士一聽,沒忍住微微笑了出來。

  他就站在圣人身后,看到了圣人對案子的判決,因此心想,好一個哥奴,才損失了一個女婿,竟馬上想補回一個女婿。

  折了元捴換一個薛白,此事若真成了,豈不是還讓哥奴賺了?

  也唯有花言巧語看能否請圣人賜婚了,否則事到如今,薛白必不答應。

  薛白行禮,開口道:“圣人…”

  李隆基徑直喝叱,道:“你閉嘴。”

  李林甫此前想著薛白是仇人之子,百般不愿嫁女。此時眼見圣人喝住薛白,隱有賜婚之意,竟覺大喜。

  兜兜轉轉,當初堅決毀掉的婚事,如今卻要努力爭取回來。

  “臣知錯,確因私怨而誤了國事。”李林甫道:“之所以請圣人賜婚,正是臣知錯能改,愿與薛白言和,請圣人成全。”

  然而,李隆基竟是擺了擺手,略作沉吟,道:“薛白尚年輕,賜婚不急在一時。”

  連高力士也感到了詫異,圣人連判決大案都不見絲毫猶豫,方才卻遲疑了一下,因何為難?

  李隆基揮手,讓李林甫、薛白都退下,果然與高力士商量了起來。

  “高將軍可知,朕為何拒絕哥奴請求?”

  “可是右相縱容家人,惹圣人生氣了?”

  “非也。”李隆基喃喃道:“今日,月菟進宮來了,親口與朕說,她想要嫁給薛白。”

  高力士目光一凝,聞言有些擔憂起來。

  果然,李隆基道:“哥奴犯了錯,急得當著朕的面也要拉攏薛白。太子又是為何啊?也貪這竹紙的功勞不成?”

  高力士低聲道:“看來太子犯了錯,該是那些回紇人與他有關,身為儲君,暗中蓄養商隊,賺錢財花銷?”

  “繼續說。”

  “眼下都被揪出來了,太子還存著僥幸,真不坦蕩。”

  “高將軍這些都是心里話?”

  “不是,都是順著圣人的心意說的。”高力士笑道:“若要老奴說心里話,總不能是因薛白捏著東宮的把柄吧?求陛下賜婚,太子必是想趁薛白落難出手拉攏他,結果消息太慢,薛白都已經禍害完右相了。”

  李隆基微微一笑,揮手讓宮人把三司會審的判文送回大理寺。

  大理寺。

  元捴被拖了出來,一把扒下衣袍。

  “啪!”

  他腚上挨了重重一杖,劇痛。

  “我冤枉啊!我都招了,說好從輕發落…”

  “啪!”

  笞杖不停,卻也有衙吏愿意理他,笑道:“本就開恩,從輕發落了啊,你犯如此大罪,只杖一百而已。”

  “啪!”

  不一會兒,元捴已沒了生息。

  “噗。”

  尸體被拋在一邊,依舊如麻袋落地一般。

  衙吏拍了拍手,心中也頗為感慨,覺得人真的得往高處走。

  比如,同樣的罪名,八品青袍就被杖死,而京兆尹蕭炅因為是三品紫袍高官,就只是被貶為北海員外郎參軍事而已,這就是區別。

  薛白離開宮城,注視著身披紫袍的李林甫在金吾衛的簇擁下離開,心知這位宰相為了滅火已經很是辛苦了。

  竹紙案這一團火在把蕭炅、元捴等人燒焦之后確實滅了,但,也許別處還有火苗呢?

今天也幾乎寫了1萬字,最近有兩個新盟主,感謝,月末再好好感謝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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