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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申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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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宅。

  閨閣中彌漫著一股藥材味。

  “娘子,阿郎回來了,直接去了書房。”

  “可算回來了。”韋蕓連忙站起身來,囑咐人照顧好顏嫣,趕往書房。

  宅中下人都顯得非常拘束,因為主母下了嚴令,禁止他們亂說話,尤其是前夜之事不能聲張。

  推門見了顏真卿,韋蕓那顆飄忽不安的心才算定了下來,帶著哭腔道:“郎君,三娘差點就出事了啊…”

  顏真卿原本就一臉凝重,聞言手一抖,寫壞了一個字。

  “出了何事?”

  “春闈日,妾身忙著家務,鬧得三娘心慌…若非薛白施手,三娘已是沒了。”

  顏真卿聽得女兒有驚無險,舒了口氣。

  這場春闈,諸事頻發,已讓他透不過氣來。

  “煉師認為三娘病根在于心府缺血,稱她師父啟玄真人乃當世圣手,或可以醫治三娘。”

  韋蕓接著又說了個好消息,帶著期盼之色問道:“郎君是否去求求啟玄真人?”

  顏真卿聽聞過啟玄子王冰的大名,只是王冰云游四海,往來皆玉真公主這般貴胃,他從未見過。

  此時只能點點頭,勉力而為。

  韋蕓也知這從八品縣尉之家要請那等高人出手為難,想了想,提醒道:“郎君若空了也該去向煉師致謝。還有薛白,不如就收了這個學生如何?”

  顏真卿卻走了神,反問道:“那小子…這幾日他都在家中,未去惹事吧?”

  “他一直盡力幫襯我們,能惹何事?郎君總是將他想得太頑劣了。”

  “唉。”

  韋蕓目光看去,見顏真卿這三日兩夜根本沒換衣服,連胡子都沒打理,眼窩也深了許多。

  “出事了?”

  “嗯,那夜甄大夫在貢院,我看到他了…當時貢院死了人。”

  “又是貢院。”韋蕓實在是被這場春闈鬧得心中惶惶,“今科真是鬼怪作祟。”

  顏真卿拉過妻子的手輕輕拍著,眼中思慮之色愈濃。

  他才從貢院回來,聽說了許多消息,再想到不久前薛白隨杜甫去拜訪過李適之,還恰恰是那首《飲中八仙歌》橫空出世那日,憂心忡忡。

  “元月一過,哥奴又開始了。使人去提醒那小子,近日哪都別去,放老實些。”

  “妾身這就去。”

  韋蕓知她丈夫這般說了,就是將薛白的恩情記在心頭,肯出手庇護,連忙使人去了薛宅。

  顏真卿長出一口濁氣,再次提筆,繼續寫方才未完成的判文。

  端麗的八分楷體稍顯匆忙,在“臣疑禮部侍郎李巖”后面落下了“泄題”二字。

  通義坊的一處宅院中,杜五郎被摁著飲了幾杯酒,微醺。

  他晃了晃腦袋,側目看去,一個胖胖的小娘子在屏風后偷眼相看,竟有點可人。

  “你們這酒,也太烈了吧?”

  “郎君雖中了榜,可若想為官,沒有數百貫可打點不了吏部,老朽恰好頗有家資。”

  一名錦衣老者話到這里,有仆役趕來對他附耳低聲道:“阿郎,小人反復問了,他真就沒中榜…”

  暮鼓響時,杜五郎終于被放了出來。

  他慶幸地出了一口氣,步行穿過朱雀大街,正遇到有幾個青衫書生同行,紛紛向他注目。

  “杜郎君?”

  “咦,你們認得我?”

  “杜兄有禮,在下河北鄉貢張通儒。”有一神態落魄、身材句僂的老書生上前行禮,恭敬道:“有幸曾見過杜兄與鄭太學、蘇司業飲酒。”

  “使不得,使不得,張兄喚我‘五郎’即可。”

  張通儒依舊一臉敬重,關切地問道:“不知杜兄緣何這般…衣冠不整?”

  “唉,莫提了,我本想去為子美兄、次山兄看榜,卻遭了誤會被榜下捉婿,好不容易才脫身。”

  “杜兄往來皆名士,真風采也。”張通儒賠笑道:“我等落了第,盤纏也用盡了,本打算還鄉。但聽說會有覆試,不知真假?”

  “啊?我也不知啊。”

  張通儒彎著腰,有些緊張地嚅了嚅嘴,問道:“那能否請杜兄帶我們見次山兄?”

  杜五郎還在發懵,偏是拗不過這些寒門鄉貢的懇求,撓著頭答應下來。

  到國子監大門處,聚在那的許多舉子們早聽說元次山住在杜五郎的號舍,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

  “杜謄來了!”

  “五郎,我聽說次山兄已隨左相去聯絡諸公申覆試,可是真的?”

  “我去了長樂坊,他們都被金吾衛驅散了,哥奴責令鄉貢們還鄉。”

  舉子們自說自話,杜五郎傻愣愣站在那,抬頭看去,夜幕降下、暮鼓已絕,肯定是來不及回家了。

  他嘆了一口氣,問道:“你們都吃過了嗎?”

  張通儒雖然寒酸,看眼色卻很厲害,忙高聲道:“諸君請聽杜兄安排,吃飽了才有力氣議論。”

  杜五郎無奈,只好掏出荷包,讓人到對街的酒樓買能供十六人吃的胡餅。

  眼看這些大部分都是布衣鄉貢,他只好與生徒們商量,從號舍里拿出被褥,鋪在論堂里歇一夜。他不會別的,照顧人卻還可以。

  熱騰騰的胡餅送來,鄉貢們早已饑腸轆轆,狼吞虎咽。

  張通儒嚼著胡餅,幾粒碎屑掉落在地上,馬上用手一抹,沾起來塞嘴里吃了。

  杜五郎遂將自己的另一塊胡餅遞過去,張通儒連忙賠笑著接了。

  “讓杜兄見笑了。科舉花費太大,我在勝業坊給人抄經,勉強湖口,尋常買紙墨都難,家中老母妻兒多年未曾來信,不知餓死沒有。唉,今科又落第,只好沿路乞討還家…”

  有生徒譏笑道:“哪怕你中第了又能如何?吏部銓選還要打點,拿得出嗎?不如早些還家,還寄望覆試?”

  張通儒看著怯懦,骨子里卻有些頑固,否則也不會一考就是十年,更不會在酒樓里與嚴莊爭論了,賠笑道:“若是技不如人便罷了,但今科總得有說法…聽說有人泄題,楊護才能寫出那樣的文章。”

  “真的?”

  “真的。”有鄉貢應道:“有個舉子先前便替人寫了一篇《罔兩賦》,一出題就喊不對,被拖出去了。”

  “我卻聽說是那人作弊才被拖出去,太激動,心竭而亡了。”

  “我親耳聽到他喊‘我寫過這賦,泄題了!’”

  “若是我,定不會喊,再寫一篇以求及第不好嗎?”

  “你們真是大驚小怪,泄題難道見少了?遠的不說,天寶二載春闈,因當時李林甫倚重張倚,考官乃將張倚之子張奭點為狀頭,天下嘩然,圣人只好于花萼樓覆試。你們猜如何,張奭竟是一字不識,手持白紙交卷,時人稱為‘拽白狀元’。”

  “對,至少要圣人覆試!”

  舉子們的怒氣再次被點燃起來,一次兩次他們可以忍,但他們已忍了太久了。

  “對,我要見圣人。”一個二十余歲的瘦削青年站起身來,團團拱手,道:“諸君,我是江淮鄉貢郝昌元。我來長安,不是為了及第,而是為鄉人申冤。”

  杜五郎一愣,抬起頭看去,見這郝昌元的氣質與別的鄉貢都不同,當即認真聽他說。

  “天寶初,韋堅任淮南租庸轉運處置使,要求各個州縣征收三年租庸調,疏浚黃河、重筑漕渠,好不容易,漕渠通了,漕糧多往年十倍不止,但鄉人們還不及歡呼,韋堅卻謀反落罪,該免的租庸調沒有免,反而還要查韋堅的同黨。”

  “我們交了血汗錢,每年五個月服力役,為朝廷開鑿漕渠,等來的卻不是免租庸調,而是朝廷的御史。御史抵達前,先派執事傳令備馬,當晚,縣令就嚇得服毒自盡了,但他還是被指為與韋堅同黨,御史到處捕殺漕吏、船夫,拉到縣衙杖死。”

  “鄉人死了近半,新來的縣令不敢為我們作主,朝廷又設采訪使、和糴使,收糧、收折色,大家是實在沒辦法了,才一錢一錢的湊出盤纏讓我入京申告。”

  “我不求能及第,只想能見到圣人。也不敢有別的要求,只申告一件事——泗州睢寧真的沒有韋堅同黨,這桉子都查了整整一年了,能否別再查了啊?!”

  郝昌元說到最后,大哭出來。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白色的帛布,上面全是血字。

  杜五郎借著燭光看去,入眼的一列赫然是“自天寶五載,漕吏下獄,牢獄充溢,征剝逋負,延及鄰伍,裸尸公府,無止無休!”

  郝昌元一直往后卷,顯出一個一個的血色指印,恐怕有數百枚。

  杜五郎看得驚呼一聲,向后退了兩步。

  他腦中浮現的是柳勣桉時杜家的一幕幕遭遇,下獄、用刑、杖殺、流放,也就是最后杜家有驚無險了,罵一句“被索斗雞盯上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就以為過去了。

  但在天下各處,還有無數人在被韋堅桉牽連而家破人亡。

  在這個瞬間,杜五郎在心里下了決心,他一定要幫郝昌元一把。

  他眼珠子轉了轉,卻沒有馬上說話。

  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時,他才拉過郝昌元,低聲道:“我有一個厲害的朋友…”

  “杜兄,帶我們去找次山兄吧。”

  “不要急,你們且在此等我,不要沖動。”

  晨鼓才響,杜五郎獨自出了國子監,驅馬往長壽坊。

  薛嶄正帶著兩個弟弟要出門,穿著青衫、背著書簍,滿臉都是哀愁。

  “你六哥呢?”

  “六哥不是隨杜阿兄去看榜了嗎?”

  “人太擠,他走丟了…你們別問,這不是孩童該知道的。”

  “六哥被榜下捉婿了嗎?可他也沒有考今科春闈啊。”

  杜五郎撓撓頭,拉馬而走,心想薛白長得也不差,可能也是因風采而被捉婿的,偏在這種關鍵時候…唉,長安真是有太多類似這樣的陋習了。

  策馬趕到杜宅,他不敢進去,以免被阿爺關在家中。遂在側門探頭,招過全福。

  “薛白有過來嗎?”

  “沒有。”

  “我昨夜未曾回來,爺娘問我了嗎?”

  “五郎不是在國子監號舍嗎?”

  杜五郎搖頭不已。

  他差點就被逼婚了,家中卻是這般反應,實在讓人失望。

  再往豐味樓,他趕到后院,正見杜妗從后院進來。

  “二姐,出事了,我把薛白弄丟了。”

  “是嗎?”

  “你怎就不急呢?”

  “忙,別煩我。”

  “不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得找薛白。”杜五郎連忙跟上杜妗的腳步,“二姐你看。”

  “跟我來。”

  出了后門,拐過小巷,沒走多遠便有一座小院,倒是十分幽靜。

  守院的兩個護衛杜五郎也認識,正是虢國夫人派給薛白的何茂、卓廣。

  “你們怎在此?”

  “這里是虢國夫人的別宅。”

  杜五郎往主屋里一看,見薛白正在里面呼呼大睡,當即明白過來,道:“原來虢國夫人已經將薛白救回來了。”

  午時。

  長樂坊,離李適之宅不遠處的一座小宅響起了敲門聲。

  “次山兄在嗎?薛白來訪。”

  “進來說吧。”

  薛白、杜五郎走進大堂,只見元結、杜甫,以及幾個年輕的士子正在議論著什么。

  “子美兄就不想想妻兒?此事多你一個出面無益,你若信我,便該知我是有把握保命才如此行事。”

  “不必再說,我與次山同進退…”

  薛白進了堂,行禮道:“子美兄,可相信次山并非一時沖動。”

  元結回過頭,見到薛白,會心地笑了笑。

  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若元結寫詩只罵李林甫,一定會死。但罵圣人,反而能活。

  因為當今這位圣人心胸并不狹隘,雖然不聽諫言,卻也不因勸諫而殺人。元結當著無數人的面罵了圣人,詩文傳開,事已鬧大了,圣人為了展現胸懷、彰顯大唐盛世的氣象,反而會保元結。

  當然,一個無知的年輕人罵罵沒關系,但不能讓別人都跟著罵,那樣就不是諫言,而是威脅了。面對威脅,圣人連兒子都能殺。

  “你看,薛白也這般說了,子美兄便放心吧。”元結上前兩步,迎了薛白,道:“你也是,此事你不必摻合,安心備考。”

  “我躲不掉的。”

  元結不解,問道:“為何?”

  “原來是‘胡亂拼湊’的薛白。”薛白還未答,一旁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已上前,自我引見道:“安定皇甫冉,字茂政,已久聞你的大名。”

  “茂政兄有禮了。”

  薛白回禮,目光看去,皇甫冉的笑容有些親近。

  顯然,鄭虔將他的身份告訴了皇甫冉,而沒告訴元結。

  因為皇甫冉是張九齡的學生,天然就與薛平昭同一立場。李林甫才不會管他們怎么想,張九齡的學生、薛銹的兒子,都是敵人。

  薛白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薛平昭,重要的是他需要這些人脈。

  “次山兄,這次的事可有幕后推手?”

  “沒有。”元結道:“眼下許多人都說是我主導,實則是放榜以后,舉子們想要鬧禮部,我看情況不對,只好帶頭請左相出面。”

  這就是元結的厲害之處了。

  他行事看起來很沖動,實際上卻是在穩定局勢。

  “大鬧禮部不會有好結果,我的計劃是,把諷諫圣人的詩文傳開,在不犯禁的情況下,讓圣人知曉天下怨哥奴久矣。圣人必召見左相,再由左相呈辭,罷黜李林甫。”

  “好。”薛白不說對這個計劃的看法,也不說他做了什么,直截了當道:“算我一份,我得罪過哥奴,避不開。”

  “好。”元結亦干脆,道:“眼下,不必讓鄉貢舉子聚集,以免落人口實、遭金吾衛驅打,也不能讓他們離開長安,當分散各處,繼續造出聲勢。”

  薛白道:“哥奴很快會反應過來,讓金吾衛到旅舍趕人。”

  元結道:“不錯。因此左相正在聯絡諸公,安頓鄉貢舉子。”

  “對。”杜五郎道:“我就是這么做的,安置了十余名鄉貢在國子監。”

  這就像是一場攻打李林甫的硬仗,元結完全是按堂堂正正的兵法來做的,收潰兵、提士氣、發檄文、結硬寨。

  薛白則像是一支奇兵,道:“還得讓朝中諸公面圣,拖住哥奴。圣人不在興慶宮,去了禁苑。”

  “什么?”元結終究是年輕位卑,“連左相都不知…”

  下一刻,院外傳來了大喝聲。

  眾人出堂,只見金吾衛已如狼似虎撲進這間小院。

  “你等好大膽!”元結當即抬手一指,大喝道:“敢在李公宅院擅捕鄉貢生員?!”

  他有理有據,正氣凜然。

  然而,金吾衛根本就不與他講任何規矩。

  “韋堅同黨李適之,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全部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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