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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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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夜,花萼相輝樓上的花燈亮照了宮前的廣場。

  李岫終于停下腳步,喘著氣,站到前方排隊的官員們身后。

  薛白反而沒他這么緊張,道:“十郎,有樁要緊事相問…”

  “何事不能等御宴之后再說?”

  “讓楊慎矜與我成為父子之事,可是有人給十郎出了主意?”

  李岫詫道:“你如何知曉的?”

  薛白眉頭一皺,回想起那日在右相府門前遇見裴冕,他目視著他以示坦蕩,他卻如沒看到一般,只顧扶王鉷登車。

  心中藏著陰謀,當然怕被看出來。

  “是裴冕出的主意?”

  李岫道:“我與王準說起為你尋門第之事,恰好裴冕在場,給了妙計。”

  薛白點點頭,承認這確實是絕戶的妙計。

  今夜讓楊慎矜認下他這個兒子,來日楊家因謀逆滿門抄斬,不僅是他這個假兒子,收養他的杜家同樣脫不了干系。

  到時一切指向東宮與裴冕的證據自然會全部銷毀,知情人全部滅口。

  偏偏薛白手中就有證據——那張蓋著東宮屬官印信用于與武康成接頭的信,以及兩個死士。

  但他只有這一張牌,一旦打出去,就全由李林甫生死予奪了。

  雖然要阻止父子認親一事,卻也不能對右相府全盤托出,得小心試探。

  “十郎,我有要事告知右相。”

  “來不及,御駕馬上要到了。”

  說著,李岫皺了皺眉,往紅袍官員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勸慰道:“我知你不情愿認楊慎矜為父,但他其實比朝堂大部分人都不壞,無非是有些目空一切,有些不將旁人放在眼里。”

  “十郎可知我今夜追的兇徒到了何處?”

  “先不提,今夜是李崤太過份了。”李岫有些不耐煩,提醒道:“御宴在即,不論何事都放一放。赴宴之后,你便是高門顯赫的楊詡。”

  “他們有可能并非金吾衛…”

  長街上,一輛馬車被攔停,李靜忠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向攔車的青袍官員問道:“你是何人?”

  “內侍上元安康,下官是京畿采訪使判官裴冕,本該與京畿采訪使王公一道入內,但下官來遲了…”

  “上來吧。”李靜忠道,“帶你一程。”

  裴冕連忙稱謝,登上馬車便低聲道:“李公,出事了。”

  李靜忠不語,靜待下文。

  “計劃本是天衣無縫,一切人證、物證皆送至楊慎衿處,一旦引發,將從此不再有東宮桉、唯有隋楊謀反桉。但出了點小岔子,原本該被楊慎矜滅口的六人…少了兩人。”

  “何謂‘少了兩人’?若是逃了便追,若是躲了便找,你來找我一介老奴有何用?”

  “思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他們被薛白帶走了。”

  “誰?”

  李靜忠如同被蜇了一下,尖聲問了一句。

  裴冕道:“薛白,只有可能是他。”

  “裴公,你往后可是得當宰相的呀!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嗎?”

  “人在薛白手上,薛白在興慶宮中。”裴冕無可奈何道:“我不過八品小吏,著實插手不了興慶宮之事。”

  李靜忠嘆一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薛白手中掌握了太多,極有威脅。”裴冕道:“我本打算過兩日再引發楊慎矜桉,但來不及了,今夜就得了結此桉。”

  “上元夜桉發?你敢壞了圣人觀燈的雅興?!”

  “若晚了,局面必要讓索斗雞掌握。”

  李靜忠聲音愈發尖細,問道:“那若薛白不是楊慎矜之子,你可還有辦法滅了他的口?”

  “有,計多矣。”裴冕道:“但須熬過今夜…”

  子時,御駕到興慶宮。

  興慶宮是當今圣人當藩王時的府邸,后改建為宮城,占據長安城東、青門附近的整個興慶坊。

  此地處于長安市井,確稱得上與民同樂。

  “我必須走了。你待在樓外,莫要走動,不管多久,只等我安排。”

  “驗,將作監右校李岫,準入!”

  李岫確實沒時間聽薛白說話,遞了魚符,徑直進了花萼樓。

  薛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轉身就走。

  他先往外圍方向停車馬之處轉了一圈,觀察著那些車馬。

  原本他有自信能夠認出楊玉瑤的鈿車來,但今夜的興慶宮權貴云集,名駒凋車無數,確實不好找。

  找了許久,忽有人喚了他一聲。

  “薛郎君?”

  轉頭看去卻見是明珠。

  無怪乎薛白找不到,原來楊玉瑤又換了一輛鈿車。

  “明珠娘子還未隨瑤娘入樓?”

  “女卷入宴稍晚一些。”明珠使了個眼色,又道:“瑤娘說,不想理你。”

  薛白會意,走到了鈿車前道:“瑤娘上元安康,美玉琨瑞,流福百年。”

  有女婢掀開車簾,楊玉瑤由明珠扶著優雅地踩著車登緩緩下車,也不看他,臉色澹漠,隨口敷衍道:“原來是右相府的準女婿,何事?”

  “特來與瑤娘賀一聲佳節,無旁事,那就告辭了。”

  “慢著!”

  薛白本已轉身,聽得這一聲清叱,停下了腳步。

  “過來,有事與你說。”楊玉瑤抬手一招,風情萬種。

  待薛白近了,她故意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起來。

  “我求玉環為你安排個身世,她請托了一位大內侍來辦。要知此事可難,高門大戶不受你我掌握,門第太低又誤你前程,既須人家愿意認你,還得旁人查不出破綻。好在只要讓你有個來歷即可,往后有我關照,你還怕沒有前程嗎?”

  “只要能不受傾軋,普通出身足矣,卻沒想到讓瑤娘如此費心,著實慚愧。”

  “光會說好聽的有何用?若不費心些,你豈舍得了相府女婿?”楊玉瑤嗔了一句,“我得走了,宴后來找我。”

  香風漸遠。

  薛白準備回去繼續等候,走到一半,卻又有人喚了他。

  “薛白?”

  那是一輛簡樸的馬車,只有兩個輪子,一個內侍正抱著個銅壺走下來,是李靜忠。

  周圍的燈火明亮,薛白能夠很清楚地看到李靜忠眼神里的驚恐,那種本想踩死一只螞蟻卻被毒蛇咬了一口的驚訝、懊惱、恐懼。

  也許會再踩一腳?

  薛白心生警惕,此時遠處有金吾衛,但周圍的馬車擋住了他們的視線,李靜忠帶了四個小宦官,他只有一人。

  “彭。”

  李靜忠徑直跪倒在地,放下手中捧著的銅壺,抬手,干脆利落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

  “啪!”

  “啪!”

  抽了自己的左右臉各一個巴掌,李靜忠方才雙膝脆地向薛白挪了兩步,“冬冬”磕了兩下頭。

  “老奴該死,請薛郎君殺了老奴,但請勿再錯怪太子!”

  薛白目光一凝,瞬間警惕起來。

  李林甫門下盡剩些勾心斗角、碌碌鉆營之輩,讓他已有許久未感受到這種忠心與隱忍了。

  “老奴該死!”

  李靜忠還在說,每說一句話就抽自己一巴掌。

  “太子命奴才安頓杜良娣,意在保護杜良娣與薛郎君,老奴故意曲解太子之意,擅自下令滅口,老奴該死!”

  “后來回想,老奴亦不知當時如何能忍心?老奴年逾四旬,無兒無女,獨苦伶仃,唯家中阿姐曾有一女,五歲夭折了,阿姐因喪女之慟也沒了,那女娃若活著,正與郎君一般年歲,老奴竟能如此喪心病狂,當時真是失心瘋了,老奴太該死了!”

  “千錯萬錯,皆老奴之錯。唯有一點千真萬確,太子絕無害薛郎君之心,此事太子至今未知。萬不可因我一介卑賤奴婢,使太子與薛郎君誤會而嫌隙愈深啊!”

  他聲淚俱下,匍匐于地,擺出搖尾乞憐的樣子,看著極為可憐。

  薛白語氣冰冷道:“夠了,你今日越卑微,來日殺我越狠。”

  “不會的,老奴生來卑賤。就愿意侍奉薛郎君這般貴人,老奴跪一跪無妨,只要大唐盛世能永遠君臣相得,互不猜忌。”

  李靜忠像狗一樣爬上前,抱著薛白的靴子懇求。

  薛白一腳便將他踹開,叱道:“廢話說完了?”

  李靜忠一聽,此時才有被割肉之感。

  他哭哭跪跪并不花費什么,但聽薛白這鐵石心腸的語氣,竟還想要東宮付出代價。

  “薛郎君啊,若你對索斗雞說實話,你借東宮死士殺人一事又如何?一旦捅開了,大家都得死,你若狀告東宮,那可是先害了自己啊。”

  “我從缸里出來就只管復仇,能拖上整個東宮陪葬,值。”

  李靜忠聽得他語氣森然,真是欲哭無淚,心想這事怎么過不去了呢?

  他只好磕頭如搗蒜,不停哭求。

  “薛郎君要什么?老奴一定全力去辦!”

  花萼樓中忽然響起了動聽的鼓樂。

  那是百官接駕的儀式結束。

  遠處,女子的笑聲也隱隱響起,女卷也開始入宴,連吹來的風都帶著香…

  “李小仙,你快些,上元宴可要開始了。”

  “這就出來。”

  花萼樓后方的一間廡房中有人推門而出,李騰空有些不情不愿地推門而出。

  她身上穿的是咸宜公主李娘的衣服,一條束帶將彩裙系在胸上方,再披一件薄帛。

  這衣服華麗明艷,綢料柔軟服帖,最能勾勒女子有致的身材。李騰空卻覺好不自在,她如別的大唐淑女一樣,雙手挽著一條彩練,只是雙手抬得更高些,擋在胸前。

  李娘一見她,不由捂嘴笑了笑,沒有馬上嘲笑她,招手讓她快走。

  “一會你與我同座,我夫婿今夜沒得坐,他得張羅宴會,快走吧…小豆苗。”

  “你還說!”

  “好了,不說了。名門貴女,是到何處沾得臟兮兮的?”

  “就是有那么一回事。”

  前方有無數宮娥捧著酒壺從廊下穿過,皆是梳著玉螺髻,穿著粉白紗裙,個個俏麗,隊伍連綿不絕。

  兩人繞過回廊,步入花燈高掛的華麗后堂,在儀門處遇到了另外兩名女子,是上柱國張去逸的兩個女兒,長女張泗、次女張汀。

  李娘拉著李騰空上前,引見道:“右相府的十七娘,閨名騰空,字小仙。今年便要出閣,到時喜宴該需各家幫襯。”

  “巧了,我家二娘也是晚嫁、今年出閣,你們該互相親近親近。”

  張泗說著,將張汀拉到前面來。

  張二娘時年十八歲,早就過了出嫁的年紀,她長得很是漂亮,唯獨顴骨略略有點高,稍顯刻薄,但笑起來很可人,能夠掩蓋相貌上這一點小缺陷。

  “小仙與我相類。及笄之年才出嫁,想必眼光奇高,不知如今挑了哪家夫婿?”

  “他并非高門子弟。”雖還未下婚書,但李騰空還是大大方方應了,“只是個白身。”

  “原來如此,那今夜便不在這花萼樓中了。”張汀掩著嘴笑道:“可惜,原本還想偷偷瞧一眼,沒機會了。”

  “往后我設宴邀二娘,也是能見到的。”

  李騰空雖禮貌,卻顯得有些清冷。

  彼此又聊了幾句,張氏姐妹離開。張泗不耐煩再與這些女兒家嘰嘰喳喳,徑直轉向供奉們所在的殿宇,朗聲道:“神雞童,燃燈之后可有賭局?”

  這邊,李娘看著張汀的背影,臉上的笑意當即冷了下來。

  “你可知張汀為何說與你相類?她年過二九還不嫁,原是想當女冠圖自在,想與哪個男兒交往便與哪個男兒交往…”

  “才不相類。”李騰空連忙道:“修道乃為凈心而悟智,濟世以積善,豈是為與男兒交往?”

  “誰要與你議論這個?張汀拿話別你,可聽出來了?”李娘道:“言下之意,她雖二九才嫁,卻嫁了大唐儲君;你熬到二八,卻只嫁了一個白身。張二娘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落人后,見識了吧?”

  “我聽出這些來做甚?我就嫁一個白身,往后可沒這許多彎彎繞繞。”

  “嘁,右相怎就有你這么個女兒?”

  李娘愈想愈不高興,繼續低聲抱怨,她知這些心事也只有與李小仙說才不至于惹上麻煩。

  “圣人待張去逸這個表親比對自家兒女還親近,張去逸卻不識好歹,嫁女東宮,這是徹底背棄我們了…”

  一路低語,李娘領著李騰空入宴。

  花萼樓中殿宇重重,皇親女卷在主殿西側,隔著重簾,能看到主殿里坐了一排的諸王。

  諸王中有一道身影格外落寞,正是李娘一母同胞的兄長,壽王李琩。

  她不由心中暗道,阿兄也該振作起來了,這個天寶六載李林甫總該扳倒李亨了,一切還有機會…

  “你看我那夫婿儀表如何?”

  “啊?”

  李騰空落了座,正低著頭想心事,聞言才順著李娘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今夜的宴飲的舞樂由駙馬楊洄負責,此時他正站在殿中頤指氣使地對舞伎做最后的安排,看起來三十五六歲年紀,儀表堂堂、官威凜然。

  下一刻,有大內侍上殿,提醒楊洄圣人馬上要到了,他當即躬下腰,態度虔誠地賠笑了兩句。

  待大內侍走了,楊洄又睥睨周遭宮娥,低聲叱罵,“還不知動作快些?!”

  李娘自覺滿意,道:“看過我的夫婿,你再看張汀的夫婿。”

  說著,她以帶著嘲意的目光落向了諸王最上首的位置。

  太子李亨剛剛落座,他相貌的底子該是不錯的,只是早已被壓力與不安消磨了風采,取而代之的是灰白的頭發、微駝的腰背、發福的身材、畏畏縮縮的舉動。

  李娘真的看不起他,搖了搖頭。

  李騰空卻又走神了。

  她曾在選婿窗后看了很久,卻始終不明白那少年的獨特之感是何處來的,只有她一人覺得,他能出世,也能入世。出世則蕓蕓眾生、王侯將相一視同仁,入世則進退有據、應付自如…

  “哎,李小仙,你惹惱我了,到底在想什么?”

  “公主,你說若有一人待妻子很好,遇難時愿以身代償,平時還體貼入微,這人好嗎?”

  “自是好的啊。”

  “可若他不知眼前女子是他妻子呢?”

  李娘當即道:“那便是風流成性,可以剁了喂狗了。”

  李騰空一愣,抿著嘴,情緒便沒方才那么高了。

  “你呀。”李娘道,“挑了一個白身,人品聽著又差,連入宴的資格也無,我連看也不能看一眼,有甚好的…”

  正在此時,殿中一靜。

  忽然之間沒人敢說話了,眾人紛紛起身,整齊劃一。

  “圣人至!”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聲音一層層傳開,近處的皇親重臣已喊完了,遠處的才開始喊。

  而殿中已響起了一個蒼老而爽朗的聲音。

  “眾卿上元安康,百姓普天同慶。”

  “圣人制,普天同慶!”

  因圣人一句話,一個個坊樓上鼓聲響起,傳滿長安,一百零八坊的萬民皆可聽到圣意。

  沒有人能入睡,所有人都得與圣人同慶。

  “圣人制,普天同慶!”

  一時長安城中數十萬人紛紛行禮,齊聲歡呼。

  燈火竟還能更璀璨了一重。

  “圣人上元安康!”

  “圣人上元安康!”

  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個聲音在回蕩。

  御座上,李隆基沐浴在這盛大無比的輝煌之中,略滿意地點了點頭。

  古往今來,日升月沉從來非人力所能阻止,但每年的上元夜,他可打破晝夜,權力比日月還高。

  因為這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大唐盛世。

  他是古往今來從未有過的千載第一圣君!

  凡夫俗子們絮絮叨叨著長安城很怕火,燈火很危險,沒有宵禁很危險…見識與螻蟻一般。

  他們不知道,唯有如此上元夜,才能讓四海萬邦見證這個如奇跡一般登峰造極的盛世與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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