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初春,然這汴京還彌漫著隆冬未盡的冷意,絲絲縷縷的涼風叫人肌膚起栗,只往人脖領里鉆。
桃紅柳綠只是零星,含苞未綻,估摸著還得要些時候。
神侯府名動京華,威震天下,但住的地方卻非富貴地兒,在苦痛巷。
無情由他一位侍童推動著輪椅,和背著弓的陳拙不緊不慢的朝“三合樓”趕去。
需得出了巷子,再過痛苦街,再經瓦子巷,然后北去三合樓。
作為“四大名捕”之首,無論是綠林道上的好手還是武林中人、公門里的人物,都得稱無情一聲“大爺”;不是煙柳巷里那些姑娘們的稱呼,這個“大”,乃是其在江湖上的份量、地位,尤其是公門里的身份,除了幾位“神捕”、“名捕”,無人能與之相提并論。
此番由他出面與陳拙同行,可見諸葛正我對此事十分看重。
天下間以“箭”揚名的人不算少,但真正成大名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元十三限的“傷心小箭”。
陳拙的箭術或許尚有瑕疵,但他還很年輕,年輕的有些不可思議,無論是眼下表現出的實力,還是將來的潛力,足以讓任何勢力心動,以及忌憚。
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想當年“七圣主”關七何等驚才絕艷,被奉為“戰神”,更是放言當今武林唯有韋青青青再現江湖或能與他匹敵,卻是連諸葛正我、元十三限也未放在眼中,可惜到頭來還是雙拳難敵四手,被人群起而攻之,變得瘋瘋癲癲,消失匿跡。
諸葛正我此舉便存有庇護之意,加上陳拙又不愿卷入那些爭權奪勢的腥風血雨中,淡泊名利,更是愛才心切。
可誰又能想到,陳拙這副年輕的體魄早已歷經了一世枯榮。
木輪滾動,無情端坐輪椅之上,冷峻神情瞟著沿途風光漸漸柔和下來,淡淡道:“過些天,世叔會在公門掛上你的名號,傳遍各州各府各縣大小衙門,此后天下通行,若是辦差,還可令沿途公門捕快援手相助。”
好大的權利啊。
陳拙輕聲道:“多謝!”
無情又道:“侯府內還有不少卷宗,你若有空可以多看看,包括了一些江湖人,以及各方勢力的劃分,眼下雖能讓你免去很多麻煩,但難免有不怕死的,別掉以輕心。”
陳拙自然曉得,微笑著“嗯”了一聲。
如今既已算公門中人,那可真就來者不拒了,若那些人只以為他光會箭術,怕是死都死不瞑目。
而且,有了這個身份,比那些黑白兩道更容易行事。
于他而言,拳腳之功難逢敵手不算真無敵。
無論是這方天地,還是那清末民初,內功心法也罷,內家拳也好,世上驚才絕艷之輩雖說鳳毛麟角,無敵之人亦是屈指可數,看似稀罕,然放在古往今來這條大河里也不過是尋常罷了,終會隨著歲月消亡,亦如王朝興替。
若是真要無敵,那便走出一條獨屬于自己的路來,即便哪天他“散功”而亡,逝于天地間,他的道,他的法,仍能流傳下來,后來者走他這條路,照樣可無敵天下…
人死了,神還在。
他想要把自己這口于民族存亡間,由無數人心血凝成的心氣,以另一種方式傳承下去。
既是要做,不妨想的大膽些,開宗立派算什么,亂世之下,王朝都難逃戰禍,頃刻片灰不存;若說要達到何等境地,真要與誰比肩,哪怕與釋、儒、道三教一爭又何妨。
清末民初他受制于瓶頸,如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能從這偌大江湖層出不窮的奇功妙法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就算這方天地走不出,那就下一世,下下世,世世無窮,見天地眾生,與天下群雄爭鋒,終有功成一日。
一剎那,他好似也不排斥這方天地了,反而有些欣喜,有些期待,眼中眸光暴漲,印堂發亮,似有神華涌現,一閃而沒。
三合樓上。
蘇夢枕正領著自己新結識的兩位弟兄登樓,樓上的狄飛驚早已等候多時。
這些年雙方伱來我往,針鋒相對,死了不知道多少弟兄,但從未分出過勝負,不是這邊棋差一招,就是那邊功敗垂成,總能出現意外。
就好比如今的白愁飛和王小石,還有陳拙,若非這三人,金風細雨樓怕是昨夜就已不存在了。
如今不勝不負,難分勝負,只能是談判。
“諸位恕罪,我頸骨不便,無法抬頭,見諒!”
狄飛驚還是那副低著頭的模樣。
語氣很柔和,帶著歉然,柔和得就好像眼前三人不似昨夜還和他打死打活的敵手。
白愁飛一夜殺戮,志在揚名,眼下意氣風發,更是成了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可看見狄飛驚,他卻罕見的心生妒意。
這個人,俊秀瀟灑,逸然出塵,骨子里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漠,實在是好看的叫人生妒。
但瞧著對方抬不起的脖頸,他又有些可惜,王小石則是嘆息,悲哀。
這等人物,昨夜可是差點要了他們的命,不想有此折頸之厄。
蘇夢枕還在咳嗽,也是覺得悲哀,誰都知道狄飛驚驚才絕艷,但折頸低首,氣息難順,武功怕也高不到哪去兒。
忽聽狄飛驚說道:“還得再等等。”
蘇夢枕一怔,眸光微凝,“等誰?”
狄飛驚低著頭,似是個羞答答的姑娘,“苦水鋪一役,還有一人出了手,眼下若無意外,他大抵也會來。”
王小石聽的一喜,白愁飛深吸了一口氣。
而蘇夢枕瞟了眼窗外的塔湖倒影,飛檐崇脊,望著視野中氣象萬千的京華,不知不覺,又下起了微雨,細如絲發,淡如煙云。
“我知道,他去了神侯府!”
王小石笑的更開心了,白愁飛臉上已無表情,又像是松了口氣。
狄飛驚問,“可惜么?”
蘇夢枕眼神平靜,“沒什么好可惜的,人生機遇陸離,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但這不妨礙我和他成為朋友,乃至是成為生死相交的弟兄;若能得諸葛先生看重,或許比待在金風細雨樓更好,至少…咳咳…”
他又咳了兩聲,“至少,他救過我。”
狄飛驚沉吟不語。
樓外卻見變動。
長街之上,雨氛稠密。
兩方人馬正彼此對峙。
樓上兩雄爭鋒,樓下的手下人也在爭。
滿街雨傘,成黃、綠二色,匯作翻滾變化的洪流。
一方為金風細雨樓的“五大神煞”之一的莫北神,率領著樓中名為“無法無天”的精銳,撐綠傘。
一方為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領著堂中的好手,拿黃傘。
雙方各為其主,傘下刀光劍影,暗藏殺機。
而他們之所以變動,便是因為街上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無情”,一個則是陳拙。
蘇夢枕看見陳拙,再看見無情,又瞧瞧陳拙背上的神弓,眸中精光一現。
王小石沖到窗前欣喜招手,可雨中只剩陳拙的背影,但他還是吆喝出聲了,“陳兄,有空來天泉山上找我們喝酒啊。”
陳拙頭也不回的招招手,似是示意他聽見了。
“射日神弓!”
唯有白愁飛的目光一直停在那張神弓上,凝神沉息。
那可是江湖上盛傳已久的寶弓,絕不比挽留神劍、不應寶刀差,而且只此一件,尤為珍貴。
“看來諸葛先生已找到足能匹敵‘傷心小箭’的人了,就算眼下不敵,日后也要與之一爭高下。”
樓上談判依舊。
而雨中,陳拙與無情已在回去的路上。
有的事情無須多言,只此露上一面,不出半日,整個京師武林都會收到風聲消息,他便會名動京華。
卻說二人一來一去,回到神侯府的時候,門口停著八駕馬車。
馬車旁還守著倆個人,乃是昨天在“甜水巷”攔陳拙的兩位大漢。
二人俱是身著勁裝,濃眉大眼,面如老銅,粗壯有力的大手上虎口滿布老繭,加之步履沉穩,應是軍中好手。
似是等了有些時候,看見陳拙,倆人有些示好般地招呼道:“陳公子,我家主人答應您的東西已經送來了。”
“送我的東西?”
陳拙聽的一怔,想了想才記起童貫先前說要送他一屋子的書。
回頭瞧了瞧街上的八駕馬車,他古怪一笑,不想那童貫還真是言而有信。
隨意挑了駕馬車,陳拙撩簾一瞧,里面果真堆滿了書卷古籍,還有不少碑碣的拓本,以及幾副大家手筆的書畫。
當中一人拱手說道:“我家主人還留了話,說待北伐回朝,再邀您飲酒一敘…事兒辦完了,我們弟兄也該回去交差了,告辭!”
“麻煩了!”
見二人離去,他隨手一翻,雙眼陡然瞪大,手里的書冊倏然一合,而后神情微凝,又低眉仔細瞧去,就見書堆里包羅萬象,不但有醫毒藥理,還有道藏佛經、儒家經典、春秋大義,再有兵法戰陣。
“小字號溫家的萬毒經。”
“江南霹靂堂雷家火器的制作圖譜。”
“武夷山丹霞派的煉丹術。”
“萬壽道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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