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結束。
兩座新墳轉眼覆上了一層霜雪,越積越厚。
陳拙在墳前佇立久久。
狂醉奔忙,浪擲殘生,再過幾個年頭,他也差不多半百的歲數了。
“陳爺,有您的信!”
有人招呼著,飛快趕了過來。
還不少。
陳拙隨手接過一瞧,頓覺有些意思,因為寄這幾封信的人有意思。
兩個大人物。
東北王、孫先生,
不用看陳拙已能將信中內容猜個十之八九。
李存義與程庭華臨終前給他留下了一句話,老話。
“刀的真意不在殺,在藏。”
原本此言論的是刀為何有鞘;然今時今日,陳拙已是一口絕世無雙的神兵利刃,這天下便是他的鞘,他若藏刀,天底下的人都得戰戰兢兢,都會守規矩,誰想當皇帝,都要先想想袁世凱的下場。
他就是那口懸在各方軍閥頭頂的利器,誰都擔心這把刀會落在自己的脖子上,誰也都想招攬。
不去!!!
陳拙點了一炷香,讓人送到了徐三爺的尸首前,旋即抱起陳月嬋,又瞧瞧身旁的梁朝云和古玉,輕聲道:“咱們也走吧,兒孫自有兒孫福,讓那孩子自己去闖闖!”
古玉有些淚眼婆娑的看了眼不遠處的陳白虎,最后點點頭。
這一次,連陳白虎都不知父母去了何處。
他也并未照著古玉的意思隨宮若梅前往國外,而是帶著老姜去了上海。
1925年7月,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三人創辦了專營鴉片的“三鑫公司”。
8月不到,三人盡皆死于非命,滿門遭人屠盡,無一活口。
次年,陳白虎繼杜心五之后,成青、洪兩幫雙龍頭,再兼白蓮教之勢,又有師兄王亞樵鼎力相助,儼然已成一方黑道巨擘,稱雄上海。
后廣收門徒,威勢最盛時手下弟子足有八萬余人,縱橫水陸兩道,遍布大江南北,哪怕海外亦有勢力發展;徒眾囊括了三教九流,乃至警、商各界,及各路軍閥之中皆布有暗樁眼線,還參加了淞滬會戰,這卻是后話。
1931年,陳白虎在奉天宮家老宅遇日本忍者行刺,雖連斃二十余人,然左眼受傷失明;傳聞陳拙這一年曾現身東北,斬首日軍大小將官四十余人…
亦是同年,陳月嬋讀書有成,自海外歸國。
而關于陳拙的傳聞也越來越多。
傳聞有一老道采藥時曾誤入一處山洞,為陳拙練功之所在。洞中共藏十數幅奇姿怪狀之壁畫,畫中分別記載了兩門驚世駭俗的武功,謂之日煉之法、月煉之法,皆為陳拙所悟,留待有緣人。
有人在山中迷路,曾拾到幾頁拳冊,名為“九龍合璧”,可蓄內勁于身,隔空傷敵,其上留名亦是陳拙。
還有劍法、刀法、槍法、箭法…隔三差五,總有人說自己見過陳拙。
江湖上關于陳拙的傳聞層出不窮,俗世紅塵亦是如此。
評書、小說,總能看見陳拙的影子。
南方還有粵劇編劇,自稱南海十三郎,慕名而至金樓,取陳拙為原型,創數本粵劇,傳于兩廣,名噪一時。
直至1933年,有人說在日本留洋時曾在一顆櫻花樹下看見過一道青衣背影,很像是某張老照片里的一個人。
同年,日本武林高手盡出,共十七位武道宗師,聯袂而至,亦如當年神州大地數十位宗師北上迎戰通玄老怪那般,遍尋日本,想要找出那個背影。
最后,終在富士山山腳將其找到。
未曾交手,然十七位宗師盡皆折戟,雙方氣機互鎖對峙,僵持之下,枯站月余,最后先有四人心力枯竭而亡,余下十三人拼死一搏,悉數敗亡。
此戰,十七位宗師之力,只斬得此人一縷白發。
1935年,日本神道無念流的山門中走出一人,號稱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藤田剛;此人肉身橫練大成,步入通玄,履足神州,向陳拙發下戰書。
十日后,有人于奔騰江浪之上驚見一道青衣身影踏波不沉,渡江而過,水不過膝,腳下步步生旋,如蓮綻放,被人頂禮膜拜,視作仙神顯圣。
藤田剛聞迅來戰,與之交手二十三招,被摘下頭顱,墜入江浪之中,尸首不存。
自此,世間傳陳拙之氣候已超凡入圣,證仙佛之境,震古爍今,三百年來第一人,被尊為武林界最后一位“武圣”。
次年,日本天皇遇刺身亡,舉世嘩然。
消息傳出,刺客未露真容,而是以縮骨易形之法隱匿行蹤,雖是功成,卻未能全身而退,傳聞死于槍林彈雨之中。
四年后,古佛再現行蹤,首戰劉郁白,雙方轉戰數千里,后陳白虎孤身馳援,代父迎戰,于珠峰之上終入通玄,與劉合力,斬殺古佛;此后東渡日本,連斬數位通玄老怪,可謂虎父無犬子。
1940年,宮寶田弟子“白猿馬三”背叛師門,投了日本人。
七日后,在馬三返回奉天的路上,據其弟子親口所述,遇一披蓑戴笠的青衫客持杖迎面而來,未見其如何動作,待雙方交錯遠去,再回頭,師父馬三已項上空空,不見頭顱。
身后青衫客亦如鬼魅消失。
自此,陳拙之名,再現江湖!!!
1936年。
佛山,金樓。
下著一場驟雨,樓上樓下,滿堂貼金,燈火輝煌。
綿綢的雨氛里,車馬無數,來來往往皆非凡俗,不是佛山舉足輕重的宗師,就是當地富甲一方的商賈,還有各家的拳師,各幫會的話事人,以及佛山精武會的各位人物,行色匆匆,似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雅間里,宮寶田老神在在的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臉上瞧不出表情,時至今日,他還是喜歡老一套的穿著打扮,臉上神情也愈發古板。
樓子里粵劇名家正在起調,這么多年他也還沒聽習慣。
但人事向來如此,天底下不順心的多了,多聽聽,不習慣也能變成習慣。
打從東三省插上太陽旗,北邊的武林大半南下,若非有陳拙早早布置,怕是這些老弟兄得死傷大半,許多武門里的傳承也得以保全。
他啞聲問了一句,“消息屬實么?”
一人雙眼通紅地回道:“錯不了,應是盟主動的手。
燈叔年事已高,須發皆白,手里夾著支煙,臉上不見喜怒。
先生瑞五官僵硬,靜靜坐著。
三姐最先紅了眼。
日本天皇遇刺而亡的消息傳回來了。
石破天驚的大消息啊。
燈叔突然兩眼濕潤的罵道:“這廝昏了頭了?不值啊!”
丁連山老神在在的坐著,閉著眼沒有說話。
李山雙手死按著木椅扶手,眼神直勾勾地瞧著自己的鞋尖,眼仁紅的似是能滲出血來,嘶聲說道:“值,我師父他值,值大發了!”
說完他騰的起身,頭也不回的出了金樓。
打這天起,便再無人在佛山見過他。
與其一起離開的還有八百名“神州盟”弟子。
當年的闖王遺寶,被陳拙分成了五份,由李山帶走了一份。
再出現的時候,已是數年之后的長沙會戰…成就了另一番故事。
瞧著李山離開,宮寶田瞟了眼一側的神龕,那立著的原本都是長生牌,如今換成了一塊塊靈位…
“嗒嗒嗒…”
起落有序的腳步聲自雨中響起。
“小姐,您怎得來了?”
金樓門外,一頂雨傘沖出雨幕。
掛著雨線的傘沿下,一身穿著黑色勁裝的女子俏生生的站著,不施粉黛,黑色大衣隨手一抖,已被一旁的侍者順勢接過。
身旁撐傘的是位揣刀的黑臉老者,從頭到腳一水兒黑,肩膀頭上還蹲了只毛猴,冷面冷眼,唇上蓄有短髭,渾身上下似有森寒冷意透出。
有人突然攔阻道:“站住,佛山精武會有規矩,不準攜兵器入樓!”
只這話一出口,樓內坐著的人眼神全都不對了。
“他娘的,你小子有膽的再說一遍?金樓要講誰的規矩?”
“要不是陳爺撮合,這兩廣有你國術館什么事兒?”
“論輩分陳家小姐在精武會的輩分比你爹都高,伱小子敢胡說八道,信不信爺爺大嘴巴抽你!”
“有的話能成事兒,有的話能壞事兒,你今兒這一句話,少說損了前輩們三年五載的撮合之功。”
陳月嬋瞥了眼那人發白的面容,秀氣的眉間似是多了股倦意。
“月嬋!”
雨中又聽輕喚。
宮若梅撐傘而來。
陳月嬋兩眼一紅,“嫂子,我爹他…”
聽到這聲稱呼,宮若梅好似早已習以為常,有些心疼的牽過陳月嬋,柔聲道:“先上去再說。”
瞧見進來的二女,宮寶田輕聲道:“月嬋,這些天你多和若梅出去走走。”
宮若梅臉色凝重道:“爹,陳叔叔去了,這武林界的天怕是要塌啊,底下那些人還能鎮的住么?您這退隱的儀式怕是成不了了。”
宮寶田眸光一爍,“事在人為,這是多少人的念想,不能毀在我的手上,南邊的拳師已經選出來了,姓葉,就差這最后一步了,豈能功敗垂成。”
一旁的馬三欲言又止,但似是想到什么,臉色陰晴不定,但終歸緘默不言。
宮寶田招呼道:“讓他們都上來吧,該我退隱了,他該做的都做了,如今也該新人出頭了。”
有侍者快步走出,朝外高聲嚷道:“諸位,登樓!”
底下在座所有人紛紛抬頭仰望,起身登樓。
一時間樓上樓下只余驟急凌亂的腳步聲。
男男女女,老少青壯,在撩人的燈色下映出了一張張面龐五官、身形輪廓。
若是平日,他們可少有資格能登上這第三層樓,多少人心心念念的惦記著上來,只因這里曾談成了幾樁不得了的大事,對他們而言,這便算心中的圣地。
“原本,今天本該是我的退隱儀式,但收到個消息,我想諸位也都已經知曉了。”
“宮師伯,沒什么好說的!”
一道沙啞嗓音陡然響起。
樓下人潮如水分開,一道身影步步拾階而上,沉重且緩慢。
燈火熒然,來人面容剛毅,滿頭黑發濃密如戟,體若灌鉛,身形魁梧至極,寬厚雙肩落滿水珠,威勢極重。
再一抬頭,赫見此人雙眼有異,一對虎目生的古怪,一目黑白分明,精光璀璨,一目似是蒙著一層白霧,正是如今稱雄上海的三教總瓢把子,“太歲神”陳白虎。
“我爹說過,他這輩子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后身,他走了,我接著!”
獨目一轉,陳白虎看了眼樓上樓下一個個紅了眼的弟兄同門,目泛淚光,“慌什么?人走了,神不還留著嘛!”
下一秒,他雙目陡張,聲如虎吼,沉聲道:“神州弟子何在?”
“神州聚義!”
忽聽一老者聲嘶力竭的大吼一聲。
所有人抱拳遙敬,齊聲高喝道:“同生共死,肝膽相照!!!”
“同生共死,肝膽相照!”
聲傳雨中。
樓外雨氛迷蒙。
早已頭發花白的小說家跟著自己的學生擠在門口朝里張望,聽到這八個字是老淚縱橫,連忙提筆急書。
正埋頭寫著,他忽聽雨中傳來一聲輕咳,下意識扶了扶眼鏡,尋聲瞧去,但見街角有人撐著一頂桐油傘,佇立靜觀。
傘下有人,依稀站著三道身影。
當中一人青衫如舊,亦如當年,滿身的江湖氣。
小說家瞳孔發顫,嘴唇一抖,翕動了幾下正想開口。
“葉先生來了!”
忽聽招呼,一輛人力車停在金樓門口,車上下來一人,擠進了這處銷金窟、英雄冢。
人流洶涌,待小說家被學生扶住,他忙穩住身形,定睛再看,那頂桐油傘已是飄遠,隱入雨中。
地上的雨滴正自聚散,無人得見有一行行字跡隨水而逝。
運主:陳拙世界:清末民初命格:貪狼入命氣運:超一品命數:天命 天賦:集運(注:貪狼吞天,噬敵集運。)
提示:命隨運改,運隨人為。(注:若氣運攀至一品,可另投它界,氣數重定,命運更迭;若氣運超越一品,此身往他界之后,當復青春之軀,留全盛之功。)
“運主氣運已超一品,可隨時選擇另投他界!!!”
小說家忽咧嘴笑了笑,轉頭回望,瞧著樓上樓下的人。
先輩已去,然尚有后來者。
江湖雖遠,唯俠不滅!
又是新的故事…
來晚了…后面這些情節想看的話我可以寫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