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約莫傍晚的時候,京城開始落起了大雪。
這才三兩個時辰的功夫,外面已白茫茫的一片,霜雪厚積;白毛風像是厲鬼般“嗚嗚”的嚎叫著,鵝毛大雪飄散飛旋在天地間,屋檐底下也掛上了冰溜子。
大雪彌天!!
名動京城的源順鏢局如今已變得破落無人。
一間冷清的屋子里,忽有一聲沉穩且緩的吐息猝然驚破了死寂。
漆黑的陰影中,一雙燦亮的明眸倏然張開。
但下一秒,那雙眼睛暴起慘烈殺機,生出駭人戾氣,屈腿塌腰,仿似從人化作了一只山魈惡鬼,面目猙獰,身形一震一展,瘦矮的身段竟然一瞬間撐開了,變得魁梧高壯,雙腿一縱一提,已掠出了屋子,如猿大步飛縱,攀墻走壁,攀樹蹬枝,盡顯桀驁癲狂。
冷冽風雪如刀似箭般沖擊著陳拙的胸膛,冰冷刺骨,卻無法令他胸膛里奔騰的熱血冷卻一絲。
想起徐三爺白天說的話,他總覺得心中郁結著一股氣,難以抒發,憋的難受。
但他又不能吼出來。
雙拳掄動,陳拙打法信手拈來,時而八卦掌,擰翻走轉,如鷂子鉆林,如龍行鷹撲,在雪中變式起招似行云流水;時而又形意拳,如虎撲猿縱,快如鬼魅,奔走似飛;時而以掌代刀打出刀法,劈空斬風雪。
只是隨著氣息沉斂,這一切打法又漸歸平穩。
此行不光要殺西太后,還得做最壞的打算,倘若宮里藏有老怪物,那便是九死一生,說不得對方已在暗中瞧著他。
但形勢已是箭在弦上,退不得。
他雙腳一開,扎馬于地,臀尖后坐虛懸,穩如坐轎,雙手平端,嘴里則吞吐著面前的風雪,寒意入腹,令他逐漸壓下了心中的浮躁,腦海中則是回想起李洛能那本簿冊上記載的東西。
功夫是沒境界的,只有三種練法,明勁、暗勁、化勁。
武門江湖里的高手各有所長,各門各派的功夫也不盡相同。
有人成了明勁,筋骨易形,體魄強橫,動輒便是肉眼可見的能耐;諸如那外功橫練,似那武榜眼,太陽穴高高隆起,僅憑強橫肉身,刀劈劍砍不留痕,無須拳腳招式,一舉一動都能傷人。
此等功夫較為粗淺,但凡懂得打熬氣力,只要經年累月練下來也會自成氣候;筋骨漸壯,精氣若足,則氣息可長,氣力大漲。
還有人練暗勁,此為內息成勁,壯五臟,催氣血,不重外而重內,馭暗成之勁,調動筋肉以成諸般玄妙走勢而成勁,舉手投足,暗藏殺機。
二者區別在于呼吸之法。
若說的再通俗點,那便是前者為剛勁,而暗勁乃是柔勁,柔非無力,是為內勁,亦是暗藏之勁。
而化勁,便是得了明勁的剛,又兼了暗勁的柔,明暗相濟。
那明勁易成,但肉身一壯,渾身的關隘也就愈發難通;所謂化拙為巧,常人肉身僵拙,似那些洋人中的大力士,別看塊頭大、力量大,但動行更笨拙,筋肉難活,便是肉身關隘所阻。
如何通?
當以柔化剛,內勁通貫全身,筋肉成活,以柔勁化暗勁所成關隘。
至此剛柔悉化,陰陽混成,即為化勁。
原本這三種練法無有孰強孰弱、誰比誰能耐,人身百年,雖有先后,但只要下得了苦功,皆可成氣候,功行極致,皆可成宗師。
至于誰高誰低,得打過才知道。
可那“通玄”一出,如此三種練法便有了區別。
或者說有了達至通玄的法門。
李洛能留下的書中就提過,他是先成明勁,后又成暗勁,兩者兼得,再成化勁;待化勁大成,至柔至順,內勁通貫,關隘全通,滿身的硬繭老皮竟一夜之間悉數脫落,而后氣態內收,神華自斂,與常人無異。
原本這已是尋常武夫所能抵達的極限,可李洛能非比尋常。
他天賦奇高,驚覺武道再無進境,苦思多日,竟冒出了引內勁上沖天靈的念頭。
勁力既能通貫四肢百骸,也能以呼吸引入五臟六腑,可為何頭顱例外?
這一練,便一發不可收拾,九死一生。
不想,竟真讓其窺得通玄之秘。
而后悟出三層道理,乃是武道所求精、氣、神三昧之連貫延伸,謂之煉精化氣、練氣化神、煉神還虛。
如此,想悟通玄,便要依明勁、暗勁、化勁,循序漸進來練,合形、氣、神三昧。
前三者所練為肉身之功,通玄煉精神,玄之又玄,六感通玄。
倘若肉身與精神完美契合,便是通玄的極致,亦是“攻守”之道的極致,攻則無所不中,守則無所不避,天下無敵,為陸地真仙。
但通玄也有強弱,每個人的肉身和自我精神的契合不盡相同,而且那些老怪物皆是茍延殘喘了幾個甲子,肉身枯榮往復,早已無法達到形神合一,只能無限接近。
但如何步感悟通玄之境,李洛能也知之甚少,只是記載了他自己的路。
“若以這般練法來論…”
陳拙唇齒一抵,口中滾燙氣息已如游龍躥出,隱沒于風雪之中。
“我筋骨易形,勢如龍虎,明勁已成,暗勁兼之‘抱虎勁’、‘游龍勁’、‘天罡勁’,明暗兼得,已入化勁,但內勁尚未貫通全身,比不得師父師伯他們那般老一輩宗師練的透。”
他氣息一沉,忽又想到了郭云深。
郭老當初只說自己是心血來潮打了一套拳,便就此明悟通玄。
陳拙眼中精光一過,“看來不止一條路。”
氣息一收,他轉身進屋,幾步踏出,身段漸漸又歸瘦矮…
翌日一早,裕泰茶館前,徐三爺趕著一輛馬車過來,懷里坐了個瘦弱的娃娃,五六歲的模樣,流著鼻涕,嘴里含著塊芝麻餅。
陳拙早已等候多時。
二人去的是城外的王莊,也就是當年避禍的那個村子。
一夜過去,大雪積了厚厚的一層。
小孩有些好奇的打量陳拙,不住吸溜著鼻涕。
陳拙見徐三爺須眉染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擱了背篼,隨手拿過韁繩,“跟我兒子差不多大。”
徐三爺呵呵一笑,“唉,也算老天爺憐我,留了這么根獨苗,一線生機啊,他爹給他起名徐天,我干脆給他起了個小名,就叫一線天。”
“一線天?”
陳拙表情微微變得有些古怪,但很快又掩去異色,眼神一沉,
“坐穩了,有尾巴咬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