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林福成乃是鐵橋三的首徒,亦是黃飛鴻的師父,在南武林輩分不低,算是與郭云深那般形意門的二代弟子相似。
陳拙細一思量,對方既然與他見過,卻不愿報上名號,其中只怕另有隱情。
燈叔這時提醒道:“陳爺,您忘了,你當初入堂子的時候殺了幾位洪拳好手,正是這人的徒孫。”
陳拙恍然。
燈叔樂呵呵的一笑,“不過應該不礙事兒,洪拳既能立了誓,結了盟,那人想來也該知道;況且他那幾個徒孫助紂為虐,為非作歹,已有辱師門,林福成也算英雄一世,不會分不清是非道理。”
“依我看,那老頭應是倔性上來了,想來堂子里見咱們一見,卻又拉不下臉面,估摸著得去請上一請就來了。”
燈叔不愧是混跡多年的老江湖,一眼就窺破了對方的心思,順便連招都支了。
“武人嘛,只要不是血海深仇、生死之爭,給足了面子,那就萬事大吉。這事兒您交給我,要是沒猜錯,這位就在黃飛鴻那兒等著呢。”
陳拙笑道:“好,麻煩你了。”
聽到這話,燈叔暖心一笑,“份內的事兒!”
如今已是發系千鈞,興許一位宗師就能左右勝負,哪怕是結了仇的仇家,但凡肯開出出手的條件,陳拙都不想放過。
見燈叔離開,先生瑞瞧得感慨良多,“幾年光景,您性子也穩了不少啊。當年兩口袖中刀殺人如拔草,都不帶眨眼的,有時打個瞌睡,好像那些事兒也就前兩天發生的一樣。”
陳拙聽的一怔,望著那一塊塊長生牌,他眼神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又是幾個年頭。
等回過神,他笑道:“你啊,多出去走走,天天窩在一個地方,莫說四五載的光景,怕是十年、百年,在你眼里,就跟昨天沒什么區別,沒一點新鮮勁兒…要不,也學學我,取個婆娘生個娃,保準你天天度日如年。”
先生瑞聽的頗為驚奇。
以往所見,陳拙都是冷面冷言,滿身的殺氣、煞氣,如今也學會調笑的話了。
但這不算壞事,相反是好事。
至剛易折,容易得罪人,也容易傷了自己,柔些才能活泛。
人活泛了,心思也活泛,功夫打法自然也能活泛。
這人似是開了竅。
“我就…”
先生瑞笑著,正想回應,只是一抬眼就見門口站了個人,媚眼含煞,正自冷笑,不由得眼角一抽,忙偏過頭輕咳了兩聲。
陳拙卻渾然未覺,擦了擦王五的和程庭華、李存義的長生牌,嘴上自顧自的道:“不怕你笑話,我當初拿刀子之前,遇到我師父之前,曾有過做生意的念想;賺點錢財,溫飽無憂,再娶個賢惠溫柔的老婆,沒事養個花花草草,遛狗逗鳥,要是能再添兩房姨太太…”
先生瑞余光一瞥門口那張越來越冷的臉,就跟被大煙嗆了一樣,咳個不停,嘴上道:“那是小人物的念想,大街上十個男人九個都是那么想的,不稀奇。”
陳拙嘆道:“是啊,小人物難出頭,餓的快死的時候就會覺得那些念想都是妄想,什么三妻四妾,衣食無憂,活著才是唯一的念想。”
先生瑞贊同道:“人都是從一個個小人物走過來的;能耐的,心氣高的,成了大人物;沒能耐,心氣還高的,死的早…您屬于前者。”
陳拙搖搖頭,吶吶道:“我心氣不高,真不高,我現在就想辦了那件大事兒,要我師父師伯活著回來,護著他娘倆就行了。”
先生瑞神情古怪,就這還不高,那大事兒一成,天下蒼生怕是無不變色,風起云動,人世大變。
“姓陳的,伱出來,我有話和你說。”
古玉一襲白色旗袍,似笑非笑,臉上的冷意卻化了不少。
“怎么?”
陳拙跟著出去。
古玉將他領到三樓盡頭的一間屋子里。
瞧見屋里的擺設,陳拙便知這是女子的閨房。
“爹!”
陳白虎稚嫩的嚷了一句。
對面,梁朝云正變著一張張臉譜,逗得陳白虎咯咯直樂。
瞧見陳拙進來,梁朝云清秀臉頰莫名一紅,又看看古玉,似已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情。
古玉性子干脆,堵了門,說道:“你剛才不是說想要三妻四妾么?咱今天就成全你,四妾是沒有,但能給你添個老婆,要還是不要?”
陳拙聽的一愣,又看看偏過頭逗著虎兒的梁朝云,眼神倏然變冷,“你們這是合起伙消遣我呢?你把我當什么了?”
古玉心里無來由的一慌,上次瞧見陳拙這副模樣還是在源順鏢局對自己露殺機的時候。
“你不說要照顧她?她師父北去,生死未卜,她爹又早早地走了,你倒是應承的好,要照顧她,可如今這世道,除了丈夫還有什么人能照顧她一輩子?你就讓她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一直到老?她待的住,我卻瞧不下去了,你要是不管,以后我跟她過,你走的遠遠的。”
一番話說的陳拙啞口無言,他看了眼屋里簡陋的擺置,又瞧瞧眼神躲閃的梁朝云,再望著古玉那雙濕潤的眸子。
二人對視良久,陳拙眸光一顫,輕聲道:“這事兒能不能等我回來再說…朝云趕明兒你和古玉搬去香港。”
聽到這話,直到陳拙轉身出去,古玉才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朝愣神的梁朝云眨眨眼。
陳拙下到二樓,找了張椅子坐下,望著樓下里里外外、進進出出的人,有些沒回過神來。
“大老爺們兒,三妻四妾有甚關系。”
忽聽邊上有人笑著開腔,老姜走過來坐下,手里拎著一壺酒,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陳拙斟了一杯。
“上次說想謝您救命之恩,一直沒機會,晃眼這都六年了,結果又承您收留庇護之情,今兒總算能喝上一口,咱敬您!”
陳拙聽的苦笑,舉杯一飲。
老姜笑道:“往后咱這條命就是您的,您若不嫌棄,咱喊您一聲‘老爺’,結個主仆的情分,樓上那三位,我死也給您護著,免您后顧之憂。”
這話卻把陳拙聽的一驚,蹙眉道:“你這就言重了,咱們都是流落于此,分什么主仆,同輩論交即可,何必這般看輕自己?”
老姜捋了捋肩頭毛猴的后頸,坦蕩笑道:“人不能不講規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就是我老姜的規矩。我承了您的恩情,論功夫不如您,論手腕也比不上您,地位師承更是天差地別,思來想去,也就這主仆能償還這份恩情,若不讓我報,這疙瘩我就解不開,只能把命還給您。”
陳拙瞧著此人執拗的模樣,只怕他前腳說個“不”,后腳這人就能用刀把胸膛剝開,四目相對,他啞聲道:“既是如此,我隨了你的意。”
老姜點點頭,忽滑下座來,單膝朝陳拙一跪,“從今兒起,咱奉您為主,但凡我老姜活著一天,就護守陳家一天,如違此誓,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聞聽如此惡誓,陳拙長嘆一聲,“你這是何苦呀?”
老姜按下陳拙伸過來的手,“我就是個小人物,能做的只有這些。”
陳拙見狀也不再說什么,給彼此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兩天后,一駕馬車急匆匆的停在了金樓門口。
未等車夫停穩,車上已翻下來一人。
此人乃是一身北方江湖人士的打扮,滿身風霜,雙唇開裂,眼布血絲,進門先捧著一壺茶猛灌了幾口,然后望向三樓俯瞰而下的陳拙,嘶聲驚喜道:“盟主,來消息了。”
陳拙瞳孔一震,背手一轉,“上來說。”
“蘇老前輩與那劉狀元已是現身了,以四敵一,戰于秦嶺,一人戰死,一人重傷,大勝!”
三樓的雅間。
金樓里的幾位宗師皆凝神靜聽,連同丁連山與老姜在內,還有兩張陌生面孔。
一個是位須發雪白的魁梧老者,氣勢迫人,另一個是位年歲半百的中年漢子,穿著身灰色長衫,氣態隨和,面目端正。
正是那林福成與黃飛鴻。
“以四敵一,一死一傷,這還是大勝?”
林福成神情凝重,他可不會懷疑蘇燦的身手。
只能是敵手太強。
“飛熊,事不宜遲,咱們即刻動身前往。”
林福成熟稔的喊著黃飛鴻的幼名,拍案而起,已是等不及了。
黃飛鴻沉吟數秒,“師父,此事還得盟主做決斷。”
丁連山開口道:“我也去。”
陳拙想了想,也覺心潮澎湃,“那就你們三人結伴而去,與蘇前輩他們匯合后再尋找其他前輩的下落,既是有了個好的開始,此勢當會越壯越大…”
他還想再說,忽聽身后“吧嗒”一聲,不由氣息一滯。
接著又是兩聲。
“噠!”
“吧嗒!”
眾人亦是神情一緊。
定睛望去,卻見神案上的幾塊長生牌位無緣無故摔在了地上。
再一看牌位上的名姓。
王五赫然在列。
陳拙臉色一僵,騰然起身。
“動身!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