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王五之言,振聾發聵,似鐵撞金鐘,猶若一字萬鈞,攜屋外轟隆雷鳴,震得屋瓦皆顫。
屋內諸位武道宗師聽的緘默不語,神色有異,屋外三教九流、綠林商幫的代表也都聽的沉默,瞪大了眼睛,
那偷摸混上來的小說家臉色漲紅,熱血沸騰,顫抖著端起別人喝了一半的茶水,潤了潤發干的嗓子眼,凝神細聽,下筆如飛。
樓里動人的曲子,似是也因此言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計,心神為之一顫,聽的失神。
“我是個武人,諸位也是武人。咱們打打殺殺,舞刀弄槍了一輩子,可到頭來世道卻變了,刀兵之利,難敵洋槍火炮。”
王五捧了捧自己右邊空蕩蕩的袖子,臉上瞧不出表情,緩聲道:“說出來也不怕諸位笑話,我這條胳膊是在洋人入京的時候丟的。”
他又瞧瞧北方武林同道,才慢條斯理地道:“不光是我,還有燕青門、鷹爪門、披掛門、大圣門,北邊各門各派的好手都死傷不少;有的門派一代只傳三兩人,全死在了洋人的槍口下,絕了香火,令王某好生心痛…”
王五視線在堂內轉了一圈,望向宮寶田,道:“連同八卦門也折了一位宗師,那人姓尹,諸位也知是誰。”
提及尹福,一直穩坐不動哪怕是受人擠兌也不曾開口的宮寶田臉頰肌肉陡然一抽,抬了抬眼,迎著王五那雙赤誠的虎目,有些心顫。
丁連山也好似沒了先前談笑風生的隨意勁兒,似是要聽個清楚。
屋外有人好奇開口,“王五爺,那位八卦宗師不是死在陳爺的刀下么?”
王五緘默數秒,朗聲道:“他是為了救人,最后借著我徒兒的刀子走的。”
聞言,宮寶田身形劇震,猿眸一闔,眼角濕潤,但很快又被懷里的宮若梅拭去;丁連山也搭下了眼皮,垂了頭顱,將神情五官藏在了陰影中,沒了喜怒。
師父師父,恩師如父。
同門弟子中,猶以他二人最得尹師看重,得其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初聞尹福慘死,二人也曾發過雷霆之怒,動過滔天殺念,但轉瞬一想又覺蹊蹺,尤其見了那尸體,只得忍了心中苦楚,壓下喪師之痛。
至于大是大非,誰對誰錯,豈是一言能道盡的。
身在廟堂,如履薄冰,四品侍衛統領又能如何,在武門里那是頂了天,可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就是條狗,卑賤如蟻,一個不慎,難逃萬劫不復的下場。
廟堂,又何嘗不是江湖。
跳進來,一切就已經注定了。
自己也就罷了,可還要顧忌家眷親友,同門手足,豈能盡隨人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程庭華眼角發紅,倏然接過了話,拔著嗓音沉聲道:“此事便由我這八卦門的自家人來說,我師兄,是身中數十發洋槍而重傷,遂引刀自戮。”
南北武林聽聞此言訝異之余又多有不解的地方。
陳拙眼皮顫了顫,刀眼一垂,按著古玉的手,接過話茬,“不錯,尹師伯是用我的刀子走的,掌斃數十位洋毛子,救了三十余人,多是婦孺老幼,受了拖累,拼著重傷之軀,又與一支洋人槍隊惡斗了一場,方才倒下,不負宗師之名。”
王五長嘆一聲,“從今往后,我王五佩服他。”
又有人問,“那為何借陳爺的刀啊”
陳拙見王五朝自己頷首示意,沉吟了一會兒,不答反問道:“不知諸位老前輩,若是有一天讓你們挑個死法,是被洋人用槍打死還是被武門中人用劍刺死,你們會選哪種?”
一位北邊的老前輩,手里把玩著一只景泰藍鼻煙壺,嗅著壺口的味兒,混不吝的嘿嘿笑道:“老子就是被尿淹死,也絕不愿死在洋槍之下。”
這人身段精瘦,五官透著股人老成精的活泛勁兒,項盤長辮,坐的半斜半仰,盤著條腿,乃是趕來幫拳的燕子門李三爺。
陳拙坐在太師椅上,眼神復雜,語氣平淡地道:“我當時只當尹師伯是為了護住自己的臉面,護住八卦門的臉面,如今幾經波折,感悟頗多,回頭再看,驀然驚覺,他為的原來不是自己。”
“他死前說過一句話,他說‘功夫練的再高,終究還是敵不過洋槍’。我那時只以為他心中凄涼說的是恨話,可直到回想起他撐著身子死在我刀下,方才醒悟,尹師伯這是不想把武門的念想毀在自己的身上。”
“一代宗師,死于洋槍之下,一世之功,難敵一枚彈丸,試問傳了出去,后來者還愿意學功夫么?武學千年,多少東西眨眼煙消云散,得毀多少人多少門派的念想?”
“好!說得好!尹老鬼也算求仁得仁,成全了自兒個,我燕子李三敬他一杯!”
李三爺頭發花白,腦門冒著發茬,原本溝壑縱橫、滿是滄桑的老臉此時卻緊繃肅然,繃平了褶皺,一雙眼睛精光大放,拍著大腿,取過了身旁的酒盅,自斟自飲,喝了一盅。
滿座中,不少北邊武門同道都感慨良多,心緒復雜。
過往恩仇似是也都隨著一聲嘆息一一釋然。
陳拙有感而發地道:“咱們武門重臉面,凡事都得講個面子,藏個里子,可放大了瞧,咱們既是武人,又是中國人,還有面子可講么?里子又是什么?尹師伯引刀自戮,已是回答了我這個問題。”
他氣息一沉,瞇著刀眼,接著道:“就算功夫敵不過洋槍,注定沒落,那也得傳下去,拳腳功夫就是面子,練的那口心氣就是里子,拳腳能輸,心氣散不得,洋槍厲害,殺得了人,見得了血,打不散咱們的心氣。”
他忽輕聲問道:“拳有南北,莫非咱們練的那口氣也能分南道北?”
嗓音雖輕,卻如平地起驚雷。
眾人聞之無不動容。
屋外幾個尹派弟子淚流滿面,懷里還抱著尹福的牌位,原本是想著在此討個公道,然而聽到這么一番話,似乎什么都已不重要了。
“人活一口氣,氣斷了,也就死了;喘的短,那叫窩囊氣,不生不死,還不如斷氣;喘的長,連起來,才能吐氣揚眉,活的暢快。”
說話的是蘇燦。
老人輩分奇高,身旁還坐了一位瞧著有些落拓的年輕漢子。
然此人看似落拓,人卻豐神,穿了件尋常的黑色袍子,面貌俊朗,不似滿座武人,倒更像是個讀書人,眉宇間充斥著一股文氣,手中持一把烏金鐵扇。
一位南方拳師喝道:“休要小瞧吾等,國難當頭,何來南北,咱們武人不懂多少大道理,但尚有滿腔熱血可灑。”
“不錯!”
“是極!”
“王五爺不妨直言,此事卻該如何?”
屋外有人尖著嗓子開口,似是等不及了。
“莫非要南北武林融合?”
“當真一大幸事。”
“不錯,王五爺且說說那‘神州盟’為何意?老頭子已忍不住想要痛飲幾杯,生平逢此幸事,也算死而無憾了。”
“王五爺,您先前曾言要干一件大事兒,不知何事?”
王五一擺手,喧囂之聲立時一散,他環顧熱切激動的眾人,眼神恍惚,語氣復雜地道:“一人之言,終究只能傳達諸位,散于數丈之外,即便心念再盛,此事卻是難圖其速,但是…既有諸位英雄豪杰,王某相信,即便所隔江山萬里,終有一日,有人能將吾等所念所想付諸于行,致南北再無隔閡,連成一口氣。”
外面有人卻是急了,正是那小說家,“王五爺這是為何?此事兒既然由您開了口,自然也該由您促成這場壯舉,何故托于后來者?”
“不錯,王五爺,您何不親自出馬?”
“王五爺,莫非,你們去干的那件大事兒沒有把握全身而退么?”
“我聽聞王五爺、李老前輩他們都已在北邊兒立了墳,難不成抱著必死之心?”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眼見眾人議論紛紛,王五虎目大張,單臂立起大旗,滿身江湖氣,眼中又有冷厲殺機、高昂戰意,嘴上卻淡然笑道:“吾等本以為武道沒落,只能終于鄉野,了此殘生,不想北方有敵,自然得趁著氣血猶雄,再赴那人間沙場,與之一決高下。”
他抖了抖手里的大旗,嗓音一拔,雄渾嗓音在屋內回蕩開來,“所以,王某便想在此豎桿大旗,留個念想,由在座南北高手,神州聚義,歃血為盟,如此南北合一,是為…”
“神州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