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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世事無常

  “好小子,師父當年就說你天份奇高,果然沒看錯,這才短短幾年,竟已有了這等氣候,比得過別人十數載寒暑之功。”

  左宗生細細打量陳拙,左瞧右瞧,見其筋骨展開長臂似能勾天,寬肩闊背,明里瞧著不甚魁梧,但暗里兇厲精悍,骨架一撐,雙目顧盼間直如一頭從冬林里竄出的猛虎,不由得暗暗稱奇。

  想當初他與師父押鏢至關中,各路刀匪大寇無不退避三舍,繞著走,哪個不賣源順鏢局幾分面子,偏偏這愣頭青領著幾個花子就敢劫道,結果耍著兩手野狐禪,連趟子手都沒闖過去就被打趴下了。

  闖蕩了半輩子的王五自是不會計較這種事兒,不但放了陳拙一馬,還順帶照料了半天,哪想竟意外發現此子雖說武功粗淺,可每每與人交手總能從中有所收獲,天資聰慧,進步非人,故而起了愛才之心,指點了一段時日。

  如今再見,這小子居然能和他交手過招不落下風,而且看架勢還游刃有余,手底下怕是還有底氣沒露。

  故友重逢,又是在這師門破落之際,左宗生不由得大喜,也愈發看重陳拙了。

  真要論起來,王五于陳拙算是半師之誼,雖有指點,終究不似他這衣缽弟子,能傾囊相授,也就萍水相逢之下,見此子天份奇佳,不忍埋沒,才傳了些打法上的訣竅,提點了幾句,順嘴的事兒,論及情分,還不如那書信往來結下的多。

  他可是知道鏢局眼下的艱難處境,都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連鏢局里的師兄弟們有的都落井下石,改投他處的貨色,這只有一面之緣,充其量只是記名弟子的人卻因一封信不遠千里自關中奔波而至,重情重義,委實讓他大為感動。

  “好啊,好!”

  左宗生激動的拍了拍陳拙的肩膀。

  他久伴王五身邊,耳濡目染,自是養成了相近的性子。練拳練功,就算練出個陸地真仙出來又能如何,但凡德行不夠,在他眼里終歸只是個末流貨色。

  一句話,人活一世,行的是俠,走的是義,求的是一世豪氣。

  “行了,都別趴著了,往后招子都放亮些,這是咱自己人,是我師弟。”

  左宗生朝墻頭上趴著的一干少年招呼完,領著陳拙就往里走,“見過師娘了?”

  陳拙應道:“見過了。”

  左宗生拍著他肩膀,笑道:“那就好,踏踏實實住下,咱們好好切磋切磋,看看這些年你功夫練的咋樣。對了,師父還給你留了東西,也交代了,你來時,他若不在,便讓我代師傳藝,順便代師父他老人家收你入門墻,也算全了師徒的名分。”

  陳拙微一沉默,說道:“想踏實怕是不行,進京之前我還去了趟津門,辦了點事情,估摸著不算完。”

  迎著左宗生疑惑的眼神,他把幾天前在天津衛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連九品葉的棒槌也沒隱瞞。

  “殺得好!”

  左宗生一聽事關“神手門”,了解了個中緣由,不由得冷笑連連,拍手稱快,再一聽那敖姓之人竟逼良為娼,干著拐帶人口的勾當,更是大呼“該殺”,隨后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呵,殺了便殺了,咱們源順鏢局放眼北方武林還沒怕過誰,別看他‘神手門’弟子眾多,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貨色,他若明面上找事兒,擺擂架臺咱都接了,他要敢背地里使什么陰損招數,我明兒就敢架上擂臺堵他的大門,出來一個我殺一個。”

  提及“神手門”,左宗生那是殺心大動,遂將兩家仇怨說了個清楚。

  原來這神手門練的功夫乃是“岳氏散手”,門主敖青功夫不俗,不但得了個“神手翻天”的名頭,是京城四岳之一,更加攀附權貴,成了一位鐵帽子王的府內總管,在京城武林算是威名顯赫的大人物。

  非但如此,岳氏散手和“形意門”還頗有淵源,敖青又與宮里的“八卦門”高手交好,可謂樹大根深,等閑難以撼動。

  王五刺殺西太后時,此人就曾出手攔阻過,年前“戊戌變法”失敗后,也是此人與一眾高手圍捕王五,自此結下大仇。

  陳拙聽完有些遲疑道:“那啥…師兄,我給你說這個不是想讓伱幫我出頭,是我想打…”

  不想話剛到這兒,左宗生表情驀的一愣,一翻眼皮,又挑了挑眉,“想啥呢,這種好事兒輪也輪不到你身上,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要是安份也就罷了,敢找事兒,正好出出這段時間受得窩囊氣,正愁沒機會呢。”

  說著說著,左宗生眼神一變,狐疑地瞟向陳拙,“你不說我還忘了,聽說前些時候關中冒出個‘羅剎臉兒’在衙門里領那懸賞的單子,面帶臉譜,專殺刀匪流寇,殺人無數,刀法兇厲狠辣,該不會就是你小子吧?”

  陳拙眼皮一顫,沉默不語。

  當初他為了練刀也為了“集運”,確實殺了不少惡賊,如今關中那片兒的大寇已是畏他如虎狼,逃的逃,散的散,有的干脆躲到了關外,以致于他想找人下刀子都遇不到。

  “怪不得師父說你的書信字里行間殺氣過重。”

  見陳拙這般反應,左宗生心下了然的同時頗感頭疼地道:“關中多匪,一言不合就拔刀,也無怪你一念就起殺機。人都是養三分惡氣,你倒好,養出九分,不過說句實在話,快意恩仇,聽著著實痛快,武門同輩中,也就你最像豪俠,做事比那幾家內家拳的‘暗門’弟子還要心狠手辣。”

  他看看陳拙,當年初見,這小子愣頭愣腦,比那些小姑娘還要皮白肉嫩,如今手上也磨出了老繭,臉上盡是多年來行走江湖留下的滄桑,怕是沒少歷經廝殺,不由得心一軟。

  “罷了,師父說過,人和人走的路不同,你天份高,心氣也高,壓著興許適得其反,想打可以,師父給你留了真傳,先得幾門真髓再說,至于拜師,等過些時候我請李師伯和程師伯他們做個見證,免得失了禮數。”

  風急雪怒,三九隆冬。

  與左宗生敘了小半天的舊,直至天黑,幾人吃過飯才總算歇下。

  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昏黃的燈影下,一條人影正在屋內騰挪輾轉,一顆顆滾燙的汗珠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從他裸露的皮肉上滲出,隨著筋肉的顫動,竟是齊刷刷似被一股繃彈之勁震離體表,濺在地上。

  陳拙兩手空空,卻握成持刀之勢,時不時隔空斬過,驚的燈影搖曳急顫。

  眼見汗珠越出越多,已快拿捏不住,他才平復了呼吸,擺出一副奇怪的架子,氣息由淺到深,逐漸綿長起來,到最后趨近于無。

  寬闊的胸膛沁著燈色,將一條條在皮肉上縱橫而過的老舊刀口映的格外清晰。

  三年了。

  想他當初稀里糊涂闖入這世道的時候,也曾雄心萬丈想過如那小說中的主角一般建功立業,干一些大事,不說名傳后世,至少也得揚名天下。可現實終究是現實,當一個人餓的要和野狗、乞丐爭食搶飯的時候,一切名利野望自然都化成了過眼云煙。

  惡事他不愿做,好事又輪不到他,想掙口吃的,結果碼頭有“漕幫”,街市有“腳行”,車站更是魚龍混雜,想當賊還得立投名狀,就是要個飯都能被一群乞丐攆四五條街,去客棧酒樓逢人還得卑躬屈膝叫聲“爺”,他差點沒找顆歪脖子樹吊死。

  早先他其實也起過拜師學武的心思,能不能練成另說,至少先混口飯吃,結果規矩更多。哪像那些小說里說的,你想拜師人家就一定得收,至于論資質根骨更是扯淡,這年頭沒錢寸步難行,何況他來歷不明,鬼知道是不是仇家弟子上門,真要收了,指不定東西教了就是家破人亡的時候。

  最后實在走投無路,才冒出了劫道的念頭,可頭一回就劫了個江湖大佬。

  本以為難逃一死,哪料峰回路轉,對方不但給了他吃的,還傳了武功。

  “世事果真無常。”

  卻說陳拙心中暗嘆,正斂了氣息打算吹燈就寢,眸光卻驀的一凝。

  他一掀眼皮,不動聲色地瞟了眼頭頂房梁,屈指一彈,角落里的油燈立時熄滅。

無線電子書    武俠江湖里的青衫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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