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在心神堅定、精神穩定的狀態下仍舊打定主意準備死去的人,往往會顯得溫和又灑脫。
阿萊斯特在最開始見到他們兩人的時候,就能清晰的感受到一種奇異的疏離感——那種怪異的違和感不太好形容,就有點類似于戲劇演員穿著劇里的打扮、卻在用日常的語氣和你正常說話一樣古怪。
因為他做好了“死的準備”,所以才會像是交代遺言一樣、有什么能說的都毫無顧忌的說了出來。用不著勾心斗角、也不必交換情報…只要是阿萊斯特想要知道的,他們都會說出來。
…那種心態,就像是已經打定主意要AFK(長期或永久離開這個游戲)的玩家,如果遇到了其他玩家有什么麻煩、或者幫助,就會盡可能的將自己有的東西都交給對方來解決問題。
那是一種“已經不太在乎這些東西”的態度。被幫助者即使對這個游戲不怎么熟悉,也總是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對方好像打算要退坑了”。
阿道夫顯然也是打算退坑了。
只不過,他打算退坑的這個游戲叫做“人生”。
馬蒂亞斯緩緩嘆了口氣:“何必呢…”
阿萊斯特從初代黑相的語氣中,讀出了相當復雜的意味。
很顯然,馬蒂亞斯并不贊同阿道夫進行亡靈轉化。
但他也很無奈…作為這個世界上的至強者,他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學生們前仆后繼的踏上這條錯誤的道路。畢竟他自己也行走在這條道路上,而他無法給學生們一條新的路。
就如同惡魔學者總要晉升成惡魔化身一樣——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這里就是唯一的路。
一旦完成了亡靈轉化,可能會立刻得到強大的力量…但也意味著從此不再是超凡者,而是變成了幻魔。
與仍舊能夠服務于墮天司,通過契約與吞噬靈魂繼續完成超越的惡魔不同。成為亡靈就意味著失去了更進一步的可能。除非得到柱神或是天司的青睞,被封為使徒…否則基本也就這樣了。
就比如說狂獵之王——在他成為狂獵之王時,他就已經這么強了。哪怕再過幾百上千年,他也還是這么強。地縛靈愛麗絲也是一樣…它們只會因為各種意外而變弱,或是被陰氣太重的環境加持而得到些許增益,但本體不會再變得更強了。
而一旦變成亡靈,情感就必然會變得淡漠。
哪怕完整保存自己的尸體、成為“已死而存骸之人”,也至少會被剝離掉四條道途的適應性。除卻黃昏道途之外,相當于只剩下了活人一半的感情與思維。
可是,阿道夫卻只是搖了搖頭:“您也是知道的…我們能走到這一步,就必然會追求寧靜的永恒。
“無論是在物質界成為亡靈,亦或是被送入琥珀林、或是成為被靈珀天司拓印的憶痕…其實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前者至少還意味著我能保護通靈塔一些日子,不是嗎?”
“莫非,其他幾代黑相也都是…”
聽到這里,阿萊斯特反應了過來:“所以他們都消失了,是嗎?”
理論上來說,黃昏道途的超凡者壽命是最長的——據她所知,甚至還有一位壽命超過五千年的黃昏道途超凡者仍舊存活于世。可是通靈塔黑相的更迭頻率,卻比紅相要快上好幾倍,基本上二三十年就會更換一輪。然而星銻第五能級的超凡者數量卻并沒有增加多少。
阿萊斯特原本還以為,這些黑相都是因意外去世了、或是用自己的靈魂喂養了通靈塔之類的…要么就是他們實際上都躲了起來,成為了通靈塔隱藏的力量。但這就無法解釋,為什么墮天司降臨之后通靈塔一點動靜都沒有。
初代黑相還可以說是又陷入無法喚醒的沉睡了——那先前的黑相們呢?
他們可不是巫妖,沒有“龍眠”的需求。
“你猜得不錯。”
阿道夫欣然點頭:“這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宿命。名為‘道途’的枷鎖會令人發瘋。
“但變成了亡靈…也就意味著我們終究會漸漸淡忘生前的一切,最終早晚會從通靈塔離開、前往更加寧靜枯寂之地。因為到了那時,通靈塔對他們來說就會顯得過于吵鬧…這樣的別離已經重復了不止一次。我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原本的艾華斯,可能還無法理解“道途沖動”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力量。
而如今的阿萊斯特,卻非常理解他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畢竟她所承受的愛之道途的影響與控制,比通靈塔的黑相們可以說是只高不低。
這個世界的上位超凡者,也未必能比下位超凡者過得好多少。雖然實力變強了,圈子變得更高級了,可立刻也會遇到同級別的困難與敵人。很少能遇到第四能級的超凡者能依靠實力壓制第四能級以下的超凡者作威作福的…畢竟頭頂上都有著好多第五能級的強者呢。
只有強大到在第五能級里面也算是頭部,才算是勉強超脫了桎梏。可即使如此,也會受到教國的監督…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世界雖然危機重重、但倒也算是有秩序。
可反過來說,一旦超凡職業晉升到了第四能級,道途對性格與心理的影響就立刻開始變得明顯了起來,一個不小心就會受道途的影響而失控發瘋。
“…我記得,赫拉斯爾帝國時期的‘長子災’也是這么來的。”
阿萊斯特想到了赫拉斯爾帝國時期的這種疑難雜癥:“如果抵達了所在能級的極限,卻拒絕進入晉升儀式、不再繼續晉升的話,長久積壓下來的道途沖動會把人逼瘋。必須通過生孩子的手段來分走一部分自己的道途沖動,才能維持自己的神智正常。”
他其實偶爾懷疑,那些瘋瘋癲癲的月之子,是不是就是因為卡在對應道途極限太久、無法變強而瘋掉了。
“…這種說法還不夠精確,它出自于天才們煩惱的總結、或是過于保守的膽小鬼們的求生經驗。”
阿道夫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因為,并非是所有人的才能都足以‘抵達極限’。
“比如說我自己——雖然我已經抵達了第五能級的超凡者,但我連第五能級三分之一的路都沒有走完。可是,我已經清晰的感知到,我已經到頭了。我的靈魂所能承載的道途之力已經抵達極限,就像是蓄滿水的湖泊。
“可那來自道途沖動的‘變強的欲望’,卻像是一場大雨。仍舊不斷給我帶來新的雨水,它無法讓我變強,只會讓我感到壓力倍增。湖泊的面積越大,所承受的壓力也就越大。
“我心知自己無法抵達終點,但那其實也無所謂。
“——我們的命運只是攀登,達到高峰乃是下一代的事業。”
…原來是這樣。
阿萊斯特恍然,終于補足了疑惑的最后一塊拼圖。
哪怕不抵達道途極限,只要抵達自己的天賦極限…或者說,只要長期無法得到提升,道途沖動就會漸漸積累到令人發瘋的程度。所以才會有許多人明明活了很久,但超凡能力卻都沒能抵達第五、甚至第四能級,因為他們的天賦已經卡死了上限。除非有什么大事件讓他們的心靈與人格產生巨變,否則可能成為超凡者二十多年就差不多耗盡了潛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或許也是一種潛在的“壽命鎖”。
當年的巨人雖然壽命也很悠長,但他們顯然精神狀態都不算很好…基本上人人都是瘋瘋癲癲的。
…等等?
想到這里,阿萊斯特怔了一下。
莫非,凝珀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想要讓道途沖動變得不那么明顯,可以通過另一種道途沖動來進行壓制、中和。如同阿萊斯特自己也在努力嘗試用超越道途的沖動來壓制愛之道途的沖動一樣。
可要是這么說的話…
…那豈不是說,凝珀本身就是精靈長生的保障?
這個思路建立在所有精靈都會成為超凡者的基礎上——正是靠著凝珀癥的影響,那些成為超凡者的精靈們才能存活這么久,而不至于像是延壽的短生種一樣容易發瘋。
畢竟長生種慢悠悠的生活習慣確實是維持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它讓心靈老化的很慢;如同有錢有閑、注重身體與心靈健康的有錢人,也總比苦命的打工人看起來要年輕的多——無憂無慮就是可以讓人顯得更年輕的。
但是隨著時間積累的道途沖動,可不會因為精靈是長生種就變得更弱。時間這個概念屬于均衡道途,它的特點便是平等,因此所有種族原則上累計的道途沖動也應該是相同的。
而另外一個原因,或許也正是因為靈珀天司所給予的祝福,讓精靈們總會隨著年齡的增加而產生越來越強烈的凝珀傾向。
這實際上就是把九種失控的可能減少成了一種,讓其他道途的道途沖動與黃昏道途的道途沖動對沖抵消。除非黃昏道途的道途沖動完全壓倒了他們原本的道途沖動,才會導致凝珀…所以只有那些思維黃昏化的精靈才會凝珀,卻基本上沒有聽過其他道途的精靈失控。
怪不得靈珀天司被拉下來之后,教國那邊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奇怪問題。
這甚至不只是因為祝福無效了這么簡單…
——原來是“本系統依靠BUG運行,不要試圖修改任何一個BUG”這種原理,聽起來好合理!
可這樣的話,靈珀天司的立場…?
阿萊斯特眉頭緊皺。
不過,她突然又想起來了另一件事:“您剛剛說…要創造第六能級的亡靈?這真的是…兩年就能完成的事嗎?”
姑且不提莉莉很有可能根本就沒有兩年的時間——而且這個有些精確的時間又是從哪來的?
“事到如今,其實也已經可以公開了…”
阿道夫看了一眼骷髏架子,轉而對阿萊斯特解釋道:“我對你所說的話如此輕易的接受…是因為我們本就已經下定決心,打算離開靈珀天司的路線。”
“——冬之少女?”
阿萊斯特脫口而出。
她記得,亡靈的復活與重生原本是屬于靈珀天司的權能——而后來冬之少女就帶著這個權能獨立出去了。從那之后,死靈術就不再屬于靈珀天司,而是成為了冬天司的能力。
阿道夫老爺子大吃一驚:“你連這個也知道?”
“我只知道我知道的事情。”
阿萊斯特聳了聳肩,巧笑道:“您就當是占星術吧。”
不過她也同樣知道…冬天司其實相比較靈珀天司,多少是有點拉胯的。亡靈是被靈珀天司主動切割出去的領域,她自身實力不太夠。直接導致了冬天司剛升為天司不到一年就直接被拖下來了。
在這種情況下,物質界的第六能級,她未必能撐得起來…
…原世界線的通靈塔在銜尾之環儀式時一直沒動靜,不會是在那鼓搗自己那“第六能級的亡靈”吧?
不過,說到第六能級的亡靈…
她好像還有一個別的辦法。
阿萊斯特頓了頓,確認道:“你們要這第六能級的亡靈…是打算如何使用?會傷害或者摧毀掉它嗎?”
“容納灰天司的靈魂,需要第六能級的亡靈作為容器才能防止它逃離,”巫妖語氣平穩的答道,“請恕我直言,阿萊斯特小姐——我和西里爾昔年的情誼,還沒有到需要讓我消耗掉一只第六能級的亡靈的程度。”
“那這樣的話…如果我有辦法弄來一頭第六能級的亡靈,是不是儀式可以立刻開始?”
阿萊斯特確認道。
“那是自然。”
馬蒂亞斯非常肯定的說道:“而且我會向您發出誠摯的感謝——如果我有機會能接觸第六能級的黃昏之力,我或許…也能更加接近那個領域。”
“那好,”阿萊斯特點了點頭,“您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多久?”
阿萊斯特都說到這份上了,見多識廣的馬蒂亞斯倒也不意外,只是反問道。
“兩天吧,最多三天。”
阿萊斯特思考了一會,給出了一個比較保守的答案:
“——三天后,我將帶著狂獵之王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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