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的一小段時間。
在永恒教國沉睡的艾華斯,卻有一瞬無意識的微微睜開雙眼、隨即又再度合攏。
而在現實與夢界的夾縫之中的艾華斯,突然停止了自由自在的飛行。
他微微皺眉看向南方,如同太陽般璀璨光輝的雙眼之中隱約有些擔憂。
“發生了什么?”
——就在剛剛,阿萊斯特與他徹底斷開了聯系。
從阿萊斯特登上星銻的土地開始,艾華斯就隱約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
原本阿萊斯特在船上的時候,艾華斯與阿萊斯特還能隨時隨地的實時通訊…可當阿萊斯特進入萊比錫城之后,他們的交流就逐漸開始變得模糊。
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兩個人掛著語音、與用窗口打字聊天的區別。
前者能夠輕而易舉的察覺到對方正在做什么事,隨時隨地都能說話、也能從言語中聽到對方的狀態與感情。
而從后者得到的反饋則是遲滯的…不僅言語無法完全表達信息,甚至還需要等待對方接收消息。
艾華斯也如同聆聽告解的神父一般,感知到了阿萊斯特的脆弱與憂郁、察覺到了對方的多愁善感與情緒激昂。
從事實上來說,他們的聯系確實變弱了。而且隨著時間發展,正在進一步的不斷變弱。
直到剛剛,他們徹底斷開了聯系。
“真是悲傷…”
艾華斯微微閉上雙眼,抬起頭來。他那自由飛行的靈體就這樣懸浮于空中,張開雙臂擁抱天空:“原來我始終都是凡人。我并非從不憂愁,也如同我并非全能。”
他半睜著的雙眼之中,是帶著慈悲的光輝神性。
與阿萊斯特的情緒愈發激烈、失控完全相反。
艾華斯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情緒正在逐漸變得淡薄。
或者說——
他開始漸漸理解凝珀與樹化的精靈了。
“你怎么會出現這種危險的想法?”
鱗羽之主的聲音從艾華斯心中響起。
緊接著,那聲音就從艾華斯身側響起——原本只有艾華斯飛行的天空附近,多出來了一個沒有面目的黑衣人。他騎在一只椅子上,雙手交疊著放在椅背之上、而腦袋則擔在胳膊上。
鱗羽之主的化身懶散的說道:“全能…那種東西并不是你能夠觸及的。”
“嗯,我知道。”
艾華斯的聲音平淡、寧靜而帶有些許神性:“人的知覺、人的自我,就來自于人的不完整,來自于恐懼與殘缺。
“正因為我們會受傷、會死,我們才會感覺到痛苦,那是一種警示。人有觸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這都是基于生存。基于我們‘并不全能’的殘缺,而延伸出的知覺觸角。
“若是人有朝一日化為全能之軀,那么這些感知也就全然無需存在。基于感知所誕生的文明、文化、國度、情感…又是何等的脆弱與渺小?”
“——正因如此,這個世界才不存在完美、也沒有全能。”
鱗羽之主隨口道:“這個世界的所有超凡力量都是殘缺的。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是絕對、客觀、唯一正確的道路,也絕對沒有不需要任何代價、也沒有任何缺點的能力。
“透過一塊玻璃窗,我們什么都看不到——看到的便是世界本質。可如果這塊玻璃被外力敲碎,我們也就能得到了美麗的碎玻璃。如同打碎了完美,我們也就得到了諸多的不完美…你們人類的文明也正因此而來…也因此璀璨。”
“或許如此。”
艾華斯平淡的答道。
他沒有看向鱗羽之主,而是站立在天空之上俯瞰大地。
對如今的艾華斯來說,他能隨著自己的心意任意前行。他如今沒有進食與飲水的需求,也不需要睡眠與勞動——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也沒有任何東西能拘束他。而生活在物質界與夢界的夾縫之中,又同樣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影響到他。
靠著至圣冕的力量,艾華斯能隨心所欲的改變一切。他與整個巨樹的尸骸相融,整個教國都成為了他外延的軀殼。在巨樹上生活的任何人都成為了他的子民、他的孩子們。
如同太陽一般,安靜的燃燒著自己、平等的將光賜予大地。
那種心情…就像是玩《群星》的時候,設定好了一切之后進入“看海模式”。靜靜的俯瞰著星河,看著色塊被染來染去一樣。
平靜,好奇,無聊。
在感覺到莫名解壓的同時,時間正在毫無意義的流逝著。如同坐在海邊,看著潮起潮落、看著日月輪轉。
艾華斯感覺到自己的心情無比寧靜,沒有任何雜念。
他的瞳孔干凈而透明,大腦清澈而空靈,心靈古井無波。
“你們神明平時也是這種感覺嗎?”
艾華斯突然發問道。
“什么感覺?”
鱗羽之主抬起頭來:“隨意行動嗎?倒也不是不行,但是沒有意義。所謂的‘柱神’便是那頂天立地的人間之柱…我們確實是道途之上的先行者,可同時也是被道所系的囚徒。
“與柱神相比,反倒是天司自由自在的多。天司們有著不比柱神弱太多的力量,卻不必被道途所束縛。行事無需顧忌太多后果,也不必擔心違逆道途之準則…”
“——我是說,這種靈魂空靈而寧靜的感覺。”
艾華斯的雙眼空洞、感情淡漠:“我稍微感覺有點不太對,老板。”
“啊,不要太在意,這是好事。”
盡管鱗羽之主的沒有臉,但祂的表情卻仿佛嚴肅了起來:“最好不要想的太深。就去好好享受你這來之不易的假期吧。這可是你老板給你發的超長帶薪年假…”
“我很難受,老板。”
艾華斯平淡的說道。
他俯瞰著大地,雙眼慈悲如神明。
而此時此刻,在物質界——第二十二重圓環之上,沒有任何人能看到的“真正的天空”之中,卻無聲無息的睜開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正是艾華斯的左眼。
它的出現像是讓天空變得暗淡了一些——像是它吸走了光,又像是遮擋了太陽。
“這一切真的正常嗎?”
艾華斯輕聲說道,聲音如同重疊的雷鳴般響起、輝煌如圣堂中的回響:“我感覺我的快樂每天都在減少…所有的教皇都必須經歷這一關嗎?
“我能清晰的感受到,靈魂深處的奉獻之力正在不斷上漲。按理來說,這應該是一種享受…或者至少是一種試煉。可與之相反,我感覺我對孩子們的愛卻變得稀薄,主動聯絡阿萊斯特的意愿也變得越來越淡…
“我感覺物質界的一切都在逐漸變淡。我似乎…是在遺忘。不,不是忘卻,而是拋卻…
“我聽您的意思,或許明白這背后的秘密。但我不想成為虛無而崇高的神明。我只想做一個普通的人,老板。”
艾華斯難得發出了聲音。
他微微抬起頭來,物質界那只巨大的眼睛也隨之消失。
“這就是一場試煉,如同飛蛾從繭中蛻生——如果我這么說,你仍舊會堅定要知道答案嗎?”
“我很擔心阿萊斯特。”
艾華斯輕聲答道:“如果這試煉只會影響到我…我想我或許能忍得住。但我不可能用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鱗羽之主打斷了艾華斯:“她不該也是伱嗎?”
艾華斯微微怔了一下。
…奇怪。
是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將阿萊斯特視為了另一個人?
在艾華斯的思維陷入混亂之時,鱗羽之主的聲音變得嚴肅了一些:“你應該足夠相信砂時計的切割之術吧,艾華斯。”
“自然。那可是締造了偉哲與至高天的偉大之術。”艾華斯答道。
“在這個世界,切割之術確實是偉大之術…畢竟當升得足夠高之后,混雜的自我便不足以掌握更多的道途之力,想要更進一步就必須得到更純凈的自我。恒我的卵月秘術、環天司的斷尾之法,砂時計的兩儀之隙…皆是如此。
“而‘兩儀之隙’,在原則上會將你的所有力量完整而平均的分成兩份。”
“這些我已知曉。”
艾華斯的聲音空靈而神圣:“我想知道的,是為何這個儀式會讓我與阿萊斯特逐漸變得異常,我又為何會開始感應不到阿萊斯特。”
“砂時計之前已然向你問詢過細節——祂暗示過你兩次,但你自己仍舊想要將雙生鏡賜予你的月之子軀殼切割出去。這毫無疑問就是命運給予你的試煉。”
“試煉…”
“就是試煉。你們選擇了最高難度的分割——可如果你們最終能夠回歸,這也將是你直通天司乃至于柱神的道途之基。”
鱗羽之主輕聲說道:“你別忘了,阿萊斯特所具現的‘月之子’之軀,可是具有真正月之子的特性與力量的。如果說,她的超越道途就等同于你的奉獻道途…
“那么她那月之子的力量,又對應著你的什么?假如兩側的力量不對等,那可就不是完美的‘兩儀’了啊。”
…月之子的力量?
那不是雙生鏡的賜福嗎?現實與虛妄的鏡像,也恰好是一種均衡…
艾華斯心中剛剛浮現出了這個念頭,他突然一怔,腦中猛然回憶起了一件事——
——我的圣數為11,那是屬我們的人的數目 那是昔日雅各布所召喚的“神圣實體”在幻覺中所說的話。
圣數為十一。
所謂的圣數,其實就是源河的編號。
源河有著如此之強的力量,以至于僅僅只是它們的編號本身也具有相當程度的神秘。
但是源河一共也只有九條,按理來說不可能出現“圣數十一”。
之前艾華斯就意識到了…所謂的“圣數十一”,指的是兩個圣數之和。借助兩條已有源河的力量,創造出新的源河、亦是“不可能存在的力量”。
奉獻為三,超越為八——牧養法正是同時習得奉獻與超越才能掌握的技藝!
而如果說奉獻與超越在“兩儀之隙”中成立為一種對等的鏡像…
愛之道途的圣數為一。
也就是說,與之對稱的、那種讓艾華斯的感情逐漸變得單薄的力量,應該來自于…
“圣數為…十?”
艾華斯呢喃著:“第十道途?”
…對啊!
如果說環天司是要超越整個世界的既定之理,成為九柱神之外的新柱神…那圣數應該是十才對啊,為什么會是十一呢?
除非…早就已經有第十條源河的存在了。
而環天司知道第十條源河,所以祂才直接打算創造第十一條源河。
一旦意識到這件事,艾華斯那逐漸僵硬的思維便再度活躍了起來——
當他逐漸感知到危機感的時候,他就像是快要從夢中醒來一般、思維慢慢變得清晰:
這個世界的最初之神,是司燭之牡鹿。
“…司燭點燃圣火,焚盡罪棘,將源河之力分與眾生…于是這個世界才有了超凡之力,才有了道途與神秘。”
艾華斯瞳孔微微顫抖,突然從那種無意義的枯死中逐漸醒來,表情一瞬間活了過來。
就如同意識逐漸從夢中回歸現實,甚至連他的語速和語氣都漸漸回歸正常:“那么,在最初的最初…司燭又是從哪里得到超凡力量,用來焚燒罪棘的?”
當艾華斯漸漸從那種迷離的夢中醒來,他又再度恢復了與阿萊斯特的那種模模糊糊的聯系。
——而就是在此時此刻,阿萊斯特也正好短暫恢復了清醒,腦中的雜音與無法抑制的本能消失不見。
“那是不存在、也不該存在、卻早已存在的第十條源河。它如同一口枯井,聯通著其他的世界。
“司燭從那里而來,我也是從那里而來。你的前身…也同樣從那里而來。
“只不過,如今黃昏之墻徹底封禁了通往第十源河的路。蛇父所好奇的‘黃昏之墻外面的世界’,也就是第十源河的彼岸——那里究竟有什么。”
見艾華斯的瞳孔逐漸變得清明,鱗羽之主也漸漸放松了下來:“不過嘛…雖然第十道途如今已經破碎,但你既然走過那條路,身上就仍舊殘留著它的部分贅余。正因如此,阿萊斯特才得到了與之對應的愛之道途的力量。
“那是來自于雙生鏡的賜福…那家伙就像是一個強迫癥患者,早就給予了你與之對稱的力量,只是無論是你還是她都無法將其發揮。但即使如此,道途本身的浸染性也足以侵蝕她的思維…不過正如你的奉獻之心能夠戰勝虛無意志一樣,想必阿萊斯特那邊也能超越月之子的本能。
“你要做的,就是穩住心神。堅定的走在奉獻之路上…不要因誘惑而偏離。雖然我告訴了你這件事,就會對你錘煉本心會有所影響…不過以你的奉獻之心,本來就可以掙脫那些許殘余。只要你不將這個秘密告訴阿萊斯特,那么最終的結果倒也不會有任何差異。
“因為你的問題從來都不在奉獻道途——而在于你缺損的超越道途之上。環天司只分了一部分的超越之心給你、卻給了你全部的奉獻之心。也就是說,你要重新培養出堪比圣人的超越本性…如今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所以,我才說這是一場試煉。”
“…我有最后一個問題。”
艾華斯意識到了什么:“阿萊斯特那邊的道途沖動…是第幾能級的?”
“自然是…第六能級。”
鱗羽之主無情的答道:“畢竟物質界至多只能允許第六能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