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大守護者的話,陌客立刻就感受到了一種撲面而來的壓力感。
被阿瓦隆的大守護者用那疲憊到充滿血絲的雙眼注視著,陌客感到自己的臉都有些僵硬。
…他這是,把那些人全都殺干凈了嗎?
陌客瞳孔因恐懼而放大。他清晰的從這位金發騎士身上感受到了尚未散盡的殺意。
那殺意并非指向自己,而是像開槍后殘余的硝煙般彌漫在空氣中。
“…如果我說要回,您是打算殺死我嗎?”
短暫的沉默過后,陌客開口輕聲反問道:“為了不讓星銻人得到我的智慧和技術…將我殺死在這里?”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種危險的話。
他并不是為了扮演,也不是在說反話來讓自己活下來。這話說出來,無疑就等于將大守護者架了起來,反而對他“活下來”的目的是相悖的。
——他只是想要這么問而已。
一種奇異的、如同某種預感般的悸動,讓他想要尋求一個自己都不清楚問題的答案。
注視著他好一會,大守護者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不會。”
大守護者張開他那因長久沒有進食和飲水,而變得有些干枯的嘴唇,無比簡短的答道。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因為你是平民。”
大守護者站在門簾前面,身姿挺拔、目光平靜:“也因為我是騎士——我是被女王陛下賜予榮耀的騎士,我必將守護她的榮耀直至死亡。
“我不可能對平民動手的,諾貝爾大師。”
聽到這話,陌客隱約有所觸動。他悵然若失,卻又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而大守護者的下一句話,卻讓陌客下意識攥緊了雙手:
“——畢竟你與這場戰爭無關。”
“…無關嗎。”
陌客自嘲般的笑了笑。
大守護者一字一句的答道:“與你的出身、國籍與意愿都沒有關系,你沒有參與這場戰爭、你并非是士兵,那么你就是平民。
“只是很可惜,我沒法護送你去星銻。但我也不會把你帶回玻璃島…既然伱都已經逃到了這里來,想必是不愿意再回去了。
“我會留下兩名士兵照顧你,你們可以繼續前往星銻。他們會保護你,同時也在監視你。因為我接下來要執行一項秘密行動…要防止你泄露秘密可能,若有失禮還請諒解。”
“…等等。”
陌客總感覺哪里不太對,仿佛自己忽略了什么。
秘密行動為什么要告訴我…
而很快,他就感受到了那種違和感來自于哪里。
大守護者看上去是那樣的平靜…可是如今女王已死,公主失蹤,銀與錫之殿被炎魔摧毀,阿瓦隆的王都已然被星銻軍隊入侵。
他為什么還能這么平靜?
諾貝爾大師可是研發炸藥的專家。他的技術如果被星銻人掌控,毫無疑問會成為戰場上屠戮的利器…
…就像是自己發明的技術一樣。
“你是要去送死嗎?”
陌客脫口而出。
聽到他這話,大守護者眉頭微皺、目光一肅。
僅僅只是如此,陌客就感受到了一種強大的壓力、讓他近乎窒息。
就仿佛是肺部忘記了怎么呼吸一般,胸口無法擴張——他的頭腦感受到了缺氧,臉頰也漲紅發燙。
——大守護者甚至都不用攻擊他。僅僅只是皺起眉頭來注視著他,就能讓他活活被憋死。
而在缺氧而造成的瀕死感中,陌客大腦卻反而異常迅速的轉動著——
“公主沒死!”
他立刻猜到了大守護者的想法,于是立刻高呼道。
那一瞬間,壓力立刻就消散了。
陌客大口大口喘著氣,感覺雙手掌心至指尖一陣陣的發麻。眼前直冒金星,腦中仿佛有著棉花在膨脹一般,讓他直著雙眼瞪著虛空。
“你說什么?”
“伊莎貝爾公主還活著,大審決者閣下把她救出來了,她們現在正在前往教國!”
陌客立刻補充道。
“這不可能,”大守護者眉頭緊皺,“從阿瓦隆到教國的空中,到處都是石像鬼。密密麻麻一大片,就如同烏云一般遮蔽天空。”
陌客立刻就猜到,那應該是從星銻的船只中升起的石像鬼。
星銻將搭載石像鬼的充能裝置“樁子”轉移到了戰船上——在陸地戰場難以搬運、體積巨大的充能樁,在海上卻能輕易移動。
石像鬼造價低廉,最低只要一位第二能級的黃昏道途任意超凡者,與一位第一能級的惡魔學者,用上最多三天就能制造一只。他之前就感覺還有一只石像鬼大軍應該在星銻后方…如今看來,它們應該全都堆在海上。
而石像鬼本身就具有反魔能力,這讓它們能夠用來無效化第二能級以下的大量法術。哪怕身披著的血肉外殼反而缺乏這種力量…但它們只要飛在空中,就能讓獅鷲引以為傲的元素化機動能力被封禁。
只要獅鷲保持元素化的狀態恰好撞到石像鬼身上,擁有反魔能力的石像鬼就能直接解除獅鷲的元素化、從而把獅鷲直接撞顯形,甚至在高速之下直接撞到血肉模糊。
這些石像鬼布置在天空中,本來就是為了阻止獅鷲到處飛行的。就像是空中的“水雷”一樣。
原本這些獅鷲可以搭載一些主教,通過展開圣域來無效化這些石像鬼、或者壓縮石像鬼的活動區域,再用風暴慢慢擊碎它們。
畢竟石像鬼的反魔法能力也無法削弱多少獅鷲們的天生法術,如同第三能級及以上的律法術對石像鬼也是有效的。
白羽化的獅鷲畢竟都是第四能級起步的超凡生物。雖然石頭是絕緣的、難以用雷霆造成有效傷害,然而那鋒銳的風刃對它們也是有效的。只需要將它們砍斷,失去平衡的石像鬼就飛不起來了。
但如今,石像鬼能夠抵抗驅散、還能用機槍進行有限的還擊。就算身披受祝盔甲的騎士不是很怕那些子彈,但也不代表血肉之軀的獅鷲能沐浴在機槍子彈組成的彈幕中,不使用元素化就直接逆向沖鋒。
…毫無疑問,這應該也是這個世界的自己所開發出的技術應用。
有了這些石像鬼,伊莎貝爾公主根本不可能通過獅鷲飛到教國。
而石像鬼又能為后方提供視野,同時還有夜間視野。在它們的監視之下,就算坐船也很危險…一旦被發現,立刻就會來一大片敵人。哪怕是第五能級的超凡者,也并非所有道途都有著帶人渡海的能力。
想到這里,陌客也愣了一下。
…說來也是。
那伊莎貝爾公主是怎么去的教國?難道是直接傳送過去的嗎?
可如果伊莎貝爾公主已經傳送了過去,那晉升儀式應該就結束了才對…
那恐怕就只有一個答案了。
“他們應該是坐船過去的。”
陌客答道:“您應該能看出來,我說的是實話——我確實見到了伊莎貝爾公主,她之前出現在了莫里亞蒂莊園。應該是與莫里亞蒂主教一同離開了。”
“…艾華斯嗎?怪不得…”
大守護者喃喃道:“艾華斯那孩子前幾天給我發了一封信,說是星銻人可能有動作、讓我多加警惕。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能趕到邊境地區,攔住星銻的大部隊…
“我如今根本走不開。如果回頭的話,正面立刻就會被推進來。一旦大部隊上岸,那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看著大守護者的表情放松下來,話也變多了一些。
陌客這才確認了下來…剛才大守護者確實是心存死志了。
他覺得女王和公主都死了,約翰王子大概也已經去世。既然阿瓦隆已然實質上亡國,那他也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因為他不想在星銻人掌控的阿瓦隆中活下去。
大守護者對“諾貝爾大師”所說的那些話,就像是交代遺言一般。
…也不知道他是打算怎么死。
如果是騎士的話…
不知為何,陌客突然腦中出現了一幅畫面——大守護者騎著自己的獅鷲,在烏云之下孤身一人,迎向那漫天的武裝石像鬼。
那是決死的沖鋒。或者說,那就是必死的沖鋒。
他沒有使用武技來規避傷害,更沒有呼喚法術。那次沖鋒仿佛只是在表示,“我寧死也不會與你們站在一起”,因此他沒有元素化、而是無限加速,用肉身狠狠撞了上去。
那畫面是如此的清晰,就仿佛是先知將自己所看到畫面傳到他腦中一樣。
伴隨著一陣熱血沖腦,陌客突然開口道:“我知道石像鬼的弱點。”
“…哦?”
大守護者起了精神:“不愧是諾貝爾大師,這么快就看出了它們的底細!”
“…當然。創造出這東西的人,想必是一個愛慕虛榮而又無知的蠢貨。他并沒有什么實力,只不過是有些小聰明而已。
“與符文巨像不同,武裝石像鬼的弱點非常致命。”
陌客忍著心中的不適,緩緩說道:“他想必早就知道這東西的弱點,只是將其隱藏了起來。而這無疑是極具風險的行為。一旦在戰場上被人發現弱點…就比如說現在的我,那么陣線立刻就會出事。”
反正這也只是晉升儀式,他勸慰著自己。
若是在現實世界中,他即使對星銻如何不滿、也絕不會把武裝石像鬼的弱點交給阿瓦隆人。
可如今這一切都是假的。
…既然如此。
那就在這虛假之中,毀掉它們來看看吧。
我到底是會心痛、失落…還是放松。
這么想著,他從自己身邊提箱中取出了一瓶紅色如血的藥水。它看起來只有嬰兒拳頭大小,能被成人的手掌直接攥在體內。
那是第四能級才能煉制的、目前市面上效力最好的治療合劑“生命V”。即使是對第五能級超凡者來說,也能有效恢復生命力…箱子里只有兩瓶,原本他打算留給老師和葡萄用的。
既然要戰斗的話,就先幫大守護者治療一下吧。
陌客將它遞給了大守護者。
而大守護者完全沒有懷疑,接過它之后便直接一飲而盡。
看著大守護者的精神立刻好轉,陌客才緩緩說道:“這些武裝石像鬼用于抵抗驅散的手段,是它們金屬盔甲下那一層肉。那些肉是活的…所以指向它們的法術與神術都會被擋下來。
“而只需要強電流通過,就會瞬間殺死那些肉。雖然并沒有從物質上直接摧毀掉那些肉,從外觀上似乎沒有任何用,但實際上已經殺死了那些肉,因此就會直接破壞掉這些石像鬼的抗驅散能力;同時閃電引起的高溫也可能會誘爆子彈、或是摧毀掉機槍…而它們身披的金屬囚籠,在足夠高的高度下,是會自動吸引雷霆的。
“換句話來說,只需要一場雷暴天氣。一場對石頭質地的普通石像鬼完全沒用,但對武裝石像鬼卻能起特效的雷暴,就能讓它們失去一切特殊性,重新變成普通的石像鬼。”
——陌客早就知道自己發明的致命缺點。
但正如他對自己的批判一樣——他太過愛慕虛榮了,以至于他隱藏了這一缺點。
發明出了武裝石像鬼,與發明出了有致命缺陷的“過渡產物”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或者也不能說是隱瞞。因為他并沒有刻意捏造任何數據,而是將它交給了專業的測試人員。
——如果他們到最后也沒有測試出來的話,那也不能是自己的錯。對吧?
在現實世界中的陌客,無疑是懷著這樣的僥幸心理的。
結果,這條世界線中的武裝石像鬼,居然就這么列裝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測試出來了這個缺點,卻仍然大量列裝;亦或是到最后都沒有進行過改善。
“…居然,這么簡單。”
大守護者的表情有些復雜。
對其他任何國家來說,呼喚一場綿延數十里的雷暴可能都非常困難。但唯獨對阿瓦隆來說…那簡直輕而易舉。
僅靠大守護者一人,就能完成這一壯舉。
“我有一個條件,大守護者閣下。”
陌客開口,認真說道:“請讓我陪您一同戰斗。”
“…您認真的嗎?”
“我有風暴適應合劑,能轉換少量法力變成風屬性。帶上我,不會拖累您的…我還可以給你提供其他藥劑。”
陌客請求道:“我只是…想要和您在一起。見證您發起一次沖鋒。我想在近距離看著這些石像鬼被摧毀。”
“…你是真的很討厭發明這東西的人啊。”
大守護者看向他,輕而易舉讀到了陌客的真心。
“確實。”
“諾貝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我現在只想發明利于民生…能讓人們幸福的東西了。”
大守護者揉了揉臉,嘴角微微上揚。
金發的騎士再度露出了自信昂揚的笑容。
得知了公主還活著、又知道了這些石像鬼的弱點——他整個人仿佛從行尸走肉的狀態又再度活了過來:“既然伊莎貝爾公主可能渡船…那我們就去接應一下吧。
“就你和我——我來陪諾貝爾大師你做個實驗,如何?
“就看看,雷暴能不能摧毀這些該死的石像鬼!”
大守護者一把拎起陌客的衣服,抬頭看向天空。巨大的獅鷲菲利普不等呼喚便再度落地,而他抓著陌客就直接跳了上去。
“要是不能的話,”陌客目光無比認真,“那就一起死吧!”
就死在向自己的造物沖鋒的路上!
“哈哈哈,不會的。”
大守護者寬和的笑著:“就算我死也不會讓你死的。”
“…哪怕我是星銻人?”
“哪怕你是星銻人!”
大守護者鏗鏘有力、無比肯定的答道:“不管你是星銻人還是鳶尾花人——只要你不是巨人,我就會保護你!我就能護得住你!
“抱住我,我們要起飛了——”
白色獅鷲化為風暴,呼嘯而起。
大守護者將發起沖鋒。
另外一邊。
在阿瓦隆之影儀式啟動后不久,伊莎貝爾突然聽到了喪鐘響起。
小憩中的她驟然睜大雙眼,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表情立刻變得嚴肅。
她在原地一動不動,安靜聆聽了許久,也沒有傳來第二聲喪鐘。傳來耳邊的,只有細細的海潮聲。
于是她刷的一下站起,披上外套就走出了艙門。
結果打開門,正好碰上了沙菲雅。
“準備一下,我們現在要全速前往教國。”
伊莎貝爾嚴肅的命令道。
沙菲雅卻是眉頭緊皺:“可能不太方便…星銻的大部隊就在前面搜索我們的行蹤,伊莎貝爾殿下。我的隱形法術在距離足夠近的情況下是無效的。考慮到一旦被發現,可能就會迎來大部隊…就我們這不過只有7節速度的小船,慢慢繞過去可能會比較安全。”
遠處,深夜之中的烏云鼓動著、層層疊疊的烏云愈發厚重。
烏云的異常,讓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她無比希望他能立刻出現在眼前的老朋友。
但他沒有來的話…這異常天氣對他們反而更加不利。
因為隆隆的雷暴讓那些石像鬼飛的越來越低。
結果反而可能讓它們更容易發現這艘被她的法術所遮蔽的小船。
“——不。”
伊莎貝爾意外的強硬,拒絕了沙菲雅更為保守的建議。
她的眼神明亮,語氣堅定。
因為暈船而有些面色蒼白的小公主,一字一句的答道:“既然他們擋在前面——那就直接打過去。有你,有莫里亞蒂卿,還有兩位精靈的守護。我們沒道理要在這里后退。
“我現在必須盡快抵達教國,否則艾華斯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如今以未來女王的身份如此命令你,大審決者閣下:
“我想要得到最快的勝利,我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永恒教國。
“我如今需要你們為阿瓦隆而戰——
“——為我而戰!”
…沙菲雅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強勢的伊莎貝爾。
更是頭一次,見到她提出了如此明確的需求,動用屬于自己的權力。
她怔怔看著這位小公主,突然笑了出來。
得到了女王命令的她,衰弱的威權之力居然短暫恢復了一瞬間。
這意味伊莎貝爾已經有了身為君主的自覺與認知——唯有被自己的效忠的君主親自發出命令,這些威權道途的超凡者才會因命令而被強化。
她感到有些無奈,又有些欣慰。
…果然。比起恐懼,還是愛情更能使人堅強啊。
于是沙菲雅松了口氣,單膝跪地,將法杖橫置,恭敬行禮。
她微微瞇起雙眼,滿溢著的銀白色輝光在瞳底閃耀著:
“——那就,如您所愿…我的女王陛下。
“以阿瓦隆之名,我必將為您攫取勝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