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圣處女之月(8月)的第3日蒂米什瓦拉,匈牙利 一個臉部被太陽曬黑,留著黑胡子的南方人半跪在查理的王座前,他并非自愿前來,也不是在國王面前討論一些輕松的日常事務。
即使在光線昏暗的王座廳里,他的額頭上也在發著光。
起初,他要求單獨會面,但國王拒絕了,因為查理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知道這個人想從王室這里得到什么。
因此,克羅地亞總督的弟弟領主喬治·蘇比斯甚至不被允許在更加私密的小王座室里與查理交談。相反,他現在正在大王座廳里,蒂米什瓦拉幾乎所有閑來無事的宮廷貴族們都在這里。
仆人們進進出出,有時甚至還會有一個好奇的女人出現在大廳里,皇家法官的助手拿著滴著墨水的羽毛筆,看他要記錄下什么東西。
國王的左側站著他的首席騎士,最近從游蕩中回來的安塔爾·巴托,他保持著緊張的姿態,隨時準備在國王有危險的情況下拔劍護主。
他沒能回到指揮官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來自高貴的家族,且在最近的高地戰役中證明了自己的才能,他被任命為皇家軍隊的將軍。
目前查理不想讓他年輕時的朋友擔任任何其他職務,并且他的擅離職守應該得到一定的懲罰,所以他沒有給安塔爾任何領導性的職位,只是讓他無限期地擔任自己的護衛。
安塔爾現在無權干涉任何事情,他必須一大早就穿上全套護甲,在國王身邊,從黎明守到黃昏,不能離他超過幾步遠。
雖然國王身邊有他熟悉的侍衛,但安塔爾并沒有被賦予衛隊的指揮權,他只是其中一員。他的新職位需要嚴明的紀律和出色的耐力,只有收到國王的明確命令后他才能坐下來。
不過騎士并不在意,他把這當做是一種懺悔的方式,而且查理似乎對他的安排非常滿意。
安塔爾這天的行為也沒有什么可被挑剔的地方,他穿著一件干凈的酒紅色襯衫,亞麻襯衫外套著一件深綠色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簡單的微尖頭盔,沒有護鼻。
他挺直背脊僵硬地站在王座左側,右手自由地垂在身旁,左手的手指放在系在腰帶的劍柄上,時刻起到警示的作用。
他沒有佩戴他最顯眼的飾品,銅鑄的百合花雕項鏈,因為他認為作為國王的侍衛不應該炫耀自己的財富。
他被培養成一名圣殿騎士,而圣殿騎士也不能吹噓自己有錢,或者說他們根本不被允許擁有任何財產。
雖然騎士團早就不在了,但安塔爾時不時地會想起自己的舊習慣。不過他也想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自己是個騎士,所以他的武器腰帶和紋章戒指從未離身。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查理的身邊不僅有普通的侍衛,還有最優秀的戰士之一,誰也不能輕視他。
國王相信,在安塔爾·巴托面前,人們對他說話時會更加恭敬,更加小心。
喬治·蘇比斯半跪在涼爽的大廳里,卻汗流浹背,國王的身邊的騎士看起來就像是一尊活過來的石像,下一秒就可能會殺了自己。
安塔爾用刺眼的目光盯著南方人并不是因為他想殺了他,他只是想弄清楚這個他從未見過的人是誰。
他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四肢表明他是個強壯的人,他華麗的天鵝絨外衣色彩鮮艷,袖子寬大,下擺飄逸,這說明他是一個貴族。
他看起來不是很舒服,或者說他的身體對身上精致的衣服很陌生,就像是第一次穿上這些一樣。
他是一個戰士,安塔爾在審視了這個人的每一個小動作和姿勢后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披著鐵衣度過了半生,從不恭維或奉承,而且是一個看重簡單,鄙夷繁瑣的人。
“我們聽著呢,喬治伯爵。”國王大方地朝他揮了揮手。“你從海邊長途跋涉,想必一定有什么想說的。”
“我是來求您的,陛下。”喬治·蘇比斯直奔主題,他依舊單膝跪地,眼睛盯著光滑的石板地面。
“我是作為我哥哥,克羅地亞總督穆垃登·蘇比斯的特使來到您的宮廷的,但我不僅是代表克羅地亞與達爾馬提亞省…”
“還有什么呢?”國王以無法推測出心情的語氣問道。
“我也代表我的家人請求您,”伯爵說,“我們有大麻煩了,陛下。”
國王沒有回答,沒有任何動作,面無表情,喬治繼續說了下去。
“麻煩始于春天,但我哥哥認為他可以利用他作為總督的力量來控制局面,他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就麻煩陛下。特羅吉爾和西貝尼爾城背叛了我們的家族,并向威尼斯人臣服。
我哥哥發動了一場懲罰特羅吉爾的戰役,但那時克羅地亞的幾個貴族已經聯合起來反對我們,然后亞諾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萬·科特羅馬尼奇也聯手進攻我的哥哥。
災難從此不可避免,整個斯拉沃尼亞和達爾馬提亞都反叛了。
穆垃登被趕出了他自己的城市,他現在和他最忠誠的手下在比斯科上,但無處可去了!
偉大的國王,我們懇求您伸張正義!幫助我們在海邊建立秩序,派出您的鐵軍,給這群烏合之眾一個教訓吧!
命令巴博尼克家和科特羅馬尼奇家不要侵犯我們的領土,侵犯您和您臣子的土地!誰知道在沒有軍隊和可靠補給的情況下,我哥哥穆垃登能在比斯科這個小島上安全地呆多久呢…”
查理耐心地等待著喬治·蘇比斯的演講結束,一次也沒有打斷,他很好奇這個人會怎么講述這個故事,因為他已經事先通過信使和南方的忠心附庸了解過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喬治說的是實話,他的故事沒有任何的歪曲或謊言,但它并不完整,國王想,這一定是按照他的哥哥,穆垃登總督的期望來講的。
“你對我隱瞞了幾件事,喬治,”國王干巴巴地說道,“比如說,在與特羅吉爾的戰役中,你們沒有一次和他們的軍隊發生沖突。
你的哥哥只是洗劫了該地區,肆意屠殺和破壞,給王國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或者,正如你所說的,侵犯了我的土地。”
喬治·蘇比斯的臉色一變,他不是個傻子,馬上就意識到國王早在他到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一切。無奈之下,他只好盡量挽回這個糟糕的局面。
“陛下,我哥哥只是想通過劫掠特羅吉爾周圍的村莊來作為一種警告,”他努力地抑制著自己聲音中的顫抖,“當他向這座城市進軍時,他發現那些叛徒已經為潛在的圍攻做好了充分準備,強攻城墻無異于自尋死路…”
“焚燒村莊難道不是更愚蠢的行為嗎?愚蠢至極!”國王用更嚴厲強硬的聲音問道。“你們把葡萄園燒了,明年就有人沒有酒喝了,你們把農田燒了,明年就有人沒有飯吃!
這也會影響到你們,因為這是你們的領土!難道下次你還要來求我,讓我送你幾百馬車的酒和食物?”
“您說得對,陛下,”伯爵承認道,“但請您理解,我哥哥是沒有別的辦法才這么做的!在絕望的困境中,這對他來說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那么放棄斯克拉丁呢?”查理質問道,“或者是放棄牢不可破的奧米什?因為根據消息,斯克拉丁連一個抵擋敵人的駐軍都沒有留下,
貴族們帶著少數士兵逃離了奧米什,留下大多數守軍自生自滅。他們第二天就向敵人打開了大門,因為他們覺得被主人背叛了。”
國王在寶座上前傾,目光陰沉地盯著喬治領主。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查理的聲音低沉而不詳,“告訴我,我的信使們都在撒謊!”
克羅地亞總督的弟弟短暫地和國王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又把目光放在了石地板上。外交、圓滑、詭計、撒謊一直都不是他的強項,從來都不是。
喬治和他的兄弟不一樣,他是一名戰士,而戰士從來就比生存在宮廷圈子里的人要誠實得多。
一個箭鏃或是一把利刃比一百個全身散發著花香,油光滿面的官員要直白得多,也要有用得多。
“鑒于穆垃登在近幾個月來的卑劣表現,”國王向后靠在王座上,“也許我最好讓亞諾什·巴博尼克和伊什特萬·科特羅馬尼奇用他們自己的方式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聽到這里,喬治驚恐地抬起了頭。他仍然半跪在地上,但這次他說得比原來更大聲、更憤怒、更無禮。
“蘇比斯家已經為您服務了二十多年,查理陛下!”他驚呼道。
一想到要和他的哥哥獨自向他們逼近的敵人,他就驚恐萬分,“請讓我提醒您,陛下,在只有幾個貴族支持您的時候,我們的父親已經站在您的身邊了!”
“提醒我?你怎么敢!”查理厲聲質問道,從王座上跳了起來,沖向跪在他面前的人。“你為我服務了嗎,蘇比斯?
當然,你們一直假裝支持我,但你的總督父親和哥哥表現得好像克羅地亞不再受匈牙利的聯合統治,而是一個獨立的王國一樣!
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統治這個王國,不受王室意志的影響!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少非法征收的稅款、對城市的暴虐劣行嗎?
一切都傳到了我耳朵里,喬治,我會解決所有的問題,站起來,看著我的眼睛!”
喬治順從了,他開始無法控制住從胃部擴散到全身各處的顫抖。
“我手里有一封信,”國王伸出右手說道,皇家法官的一個年輕助手立即將一份事先準備好的卷軸遞給了他,
“盡管你的總督哥哥用盡渾身解數,但還是有報告抵達了王宮,”查理告訴滿頭冷汗的伯爵,“關于你那忠實兄弟的報告…”
國王展開了這封早先被拆開的信,目光掠過冗長的敬語和介紹,清了清嗓子,開始大聲朗讀。
“他的暴政,他在上帝和凡人面前可恥的自負統治應受到譴責、懲罰和報復。通奸、玷污處女、破壞教堂與修道院、侮辱貴族、勒索農民,這些都只是他手下犯下的小罪。”
“陛下,穆垃登·蘇比斯不是一個沒有罪惡和弱點的人,但在上帝面前,我們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喬治低聲說,試圖保持好不容易恢復了的鎮定。“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封可恥信件的人是想要玷污您忠實追隨者的良好聲譽。”
“所以這是誹謗?”查理揮舞著卷軸,“信里的內容都是虛假捏造的?”
這一次,喬治不得不面對國王銳利的目光,查理要求得到一個答案。喬治感覺自己的胃里已經開始翻騰,他要說的話都已經落在了大廳的石板上。
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什么來緩解蘇比斯家族的處境,似乎沒有人再站在他們這一邊了,他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如果沒有血緣的關系,他自己是否會支持他的總督哥哥。
“陛下,我的父親以前不僅是克羅地亞與達爾馬提亞的總督,也是斯拉沃尼亞的領主,”他終于輕聲且溫和地說道,
“他死后,斯拉沃尼亞落入了巴博尼克家手中,而巴博尼克家現在趁機將他們的血手伸向蘇比斯家的領土,想要征服整個海岸地區。
那么誰才是更卑鄙的人呢,陛下?是毫無顧忌地謀害一個古老高貴家族的伊什特萬·巴博尼克,還是在其來自四方的攻擊下慢慢崩潰的我的哥哥,穆垃登·蘇比斯呢?”
“你們這些蘇比斯家的人,”查理搖了搖頭,“你們就像是老鷹,每個人都有著猛禽的本性:你們有銳利的眼睛,翱翔在高空中,但只是為了更好地看到你們的獵物…”
喬治·蘇比斯沒有回應,他無數次地垂下眼簾,屈服于君主的意志,羞愧地等待國王的最終判決。
“但我是國王,”查理繼續說道,語氣不再強勢,坐回到他的軟墊王座上,“而身為國王,就需要身負各種責任,其中之一便是在海岸地區的領主們互相開戰,重新分配領土時不能袖手旁觀。
雖然我大可以等你們的戰爭結束后再介入,但我不會這么做。所以告訴你的哥哥,他可以指望他的國王很快出現,我將帶著軍隊向南進軍,屆時我會親自處理這個局勢。
不要害怕,喬治伯爵,每個人都會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現在立刻出發,回到比斯科!”國王命令道。“你可以告訴你的哥哥,他暫時不用害怕再次受到攻擊。”
“多謝陛下!”喬治·蘇比斯向國王鞠躬,腰差點彎到了地上,他心里的大石終于落了下來。“您是英明而公正的!”
查理用一個手勢打發他上路,等伯爵走遠了,他便快步朝小王座室走去。
安塔爾·巴托、皇家法官的兩名助手,以及另外四名侍衛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他們一到那,國王就立即命令法官的助手在寫字臺就位。
“給威尼斯共和國寫一封信。”他宣布道。
當安塔爾提到查理的信中是什么樣的內容時,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們為什么要到這個更為私密的小王座室來。
雖然信中包含了書信藝術的所有微妙之處,但信中的語氣無疑充滿了憤慨,有時甚至帶有威脅的意味。
首先,匈牙利國王感謝威尼斯共和國對陷入困境的達爾馬提亞城市提供的迅速幫助,雖然這里面已經有了不少諷刺的成分,但后來的內容越來越直截了當,不再藏在字里行間。
在感謝之后,查理宣布他自己很快就會率領大軍向亞德里亞海岸進發,最后他警告道,威尼斯不要妄想占有或征服任何屬于他的土地。
在國王口述完最后一句話后,皇家法官的代理人震驚地看著他,難道匈牙利國王要對威尼斯開戰嗎?
“當他們把南方的兩個城市從王國中分割出來時,他們就已經侮辱了王冠。”查理看著這些人的眼睛說道。“讓他們踏上匈牙利的土地試試!
我會將他們從迪納拉山脈掃出去,讓他們永遠記住冒犯的代價!他們也許在海上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有一支龐大的艦隊、強大的船只和更優秀的水手。
但如果他們在陸地上遇到匈牙利騎兵和五到十個旗隊的庫曼輕騎會發生什么?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和伊什特萬·拉克菲會把他們串起來烤著吃!”
查理沒有喊叫,但從他罕見的狠話和激烈的手勢中可以猜到他心中燃燒著地獄般的仇恨,因為穩固安寧的前景又一次離他越來越遠。
“把信寫完,不要美化我說的話!”查理命令抄寫員,“但是我該讓誰把這信帶去呢?”他在小王座室里來回踱步,“這次一個小信使可足足不夠,我必須給這件事表現出足夠的重視…”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他一邊揉著長滿胡須的下巴一邊走向王座,自言自語地坐了下來。這時他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發現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好主意。
“博萊斯拉夫大主教!”國王興奮地叫道。
屋子里的幾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喊叫嚇了一跳,查理愉快地解釋了他的想法。
“我的岳父,當然還有我的妻子一直在我耳邊嘮叨,直到我把博萊斯拉夫提到了埃斯泰爾戈姆大主教的位置后才肯閉嘴。”他說道。“我又給了主教們一個恨我的理由,讓他們在各種地方大聲質疑我決定的正確性。
但如果博萊斯拉夫離開了匈牙利,我就能獲得幾個月的平靜。至少他終于能以埃斯泰爾戈姆大主教的身份有所作為,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真正證明自己的價值。
無論如何,威尼斯人只會看到他的等級地位,不會在他身上看到其他東西…好吧,讓他們嚇得發抖吧,因為在匈牙利土地上比教皇更有教權的人會帶著我的信去找他們!”
查理滿意地將兩只手握在一起,文員也示意信已經準備好了。
“現在是時候召集旗隊了!”國王斬釘截鐵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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