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1年,圣處女之月(8月)
匈牙利南部 一個衣服破舊、頭發臟亂、胡子拉碴的男人從森林里的某個地方鉆了出來。
在保加爾白堡的郊外,離薩瓦河北岸的土路不遠。
他已經在森林里生活了三個多星期,樹叢里雖然隱藏著無數的危險,但卻能逃避搜捕者的眼睛。一天又一天,他像個野獸一樣被捕獵。
拉斯洛已經逃亡了將近一個月。生長在貝加河旁和蒂米斯河旁的森林為他掩蓋了蹤跡,他在樹林中徘徊了很久,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唯一幸運的事情是,現在是夏天,森林為他提供了充足的食物,雖然野果能讓他繼續活下去,但它們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力量。
他從來不敢睡得很長或是很沉,因為他既害怕夜晚的捕食者,也害怕蒂米什瓦拉士兵們的追捕。
在整整一個星期之后,拉斯洛才下定決心,嘗試離開森林。
他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在過去的兩天里,他越來越頻繁地發現狼的腳印和動物的新鮮殘骸,他擔心自己已經走進了它們的狩獵范圍里,正朝著他們的巢穴前進。
他也渴望能在河里洗掉身上的污垢,用蒂米斯河水,或是貝加河水解渴,他覺得自己更接近于蒂米斯河。
他的直覺是對的,當他第一次冒險走出森林時,蒂米斯河就在他的面前潺潺流淌。在落日余暉下,他能看到前方遙遠的保加爾白堡,和那高大的灰色城墻。
我離王城已經很遠了,他心想,開始思考如何才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離開這個王國。
他距離多瑙河孕育蒂米斯河的地方并不遠,而離薩瓦河流入多瑙河的地方也許要走上一天。
他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但他知道他不能回頭,因為那肯定會走向死亡,而他的前方被河水擋住了道路,他不知道哪里有橋,也沒有錢能付給擺渡人。
事實上,他身上除了臟兮兮的破爛襯衫、褲子和鞋子,以及掛在腰間的劍之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小袋子,里面…
他頓時臉色煞白:他忘了這個半滿的錢袋里有很多錢,就在不久前,在那個可怕的夜晚,他本想用這些錢來過上他的新生活。
“我這個蠢貨!”他大聲責罵自己。
他開始數錢,但心卻越來越沉重。他可以用這筆錢讓人悄悄地幫助他渡過多瑙河,但他去哪里給自己買衣服、馬匹和食物而不被人認出來呢?
誰知道蒂米什瓦拉的追捕者們走了多遠,在多少個城鎮和村莊中尋找他了?他不是什么小村莊的兇手,他殺了一個王都的夜巡衛兵,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后他迅速做出了決定,他要穿過多瑙河,找一個遠離保加爾白堡城墻的地方渡河,接下來再怎么樣,他也不清楚。
拉斯洛的估算有些錯誤,他花了足足兩天才到達目的地,而不是一天。
一個老船夫愿意幫助他,甚至為他提供了一些面包、煙熏火腿和一個裝滿水的皮袋,不過他從拉斯洛手里拿走的錢能抵上他一年的收入。
老人不是傻子,這個衣衫襤褸、臟亂不堪的男人一看就是惹上了什么麻煩,在逃避法律的制裁。
但他對自己說,審判是上帝的事,所以與其做些輕率的事情,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果有任何士兵在尋找這個家伙,他也很樂意幫助他們,以換取一些漂亮的銀子,當然,金子更不錯…
拉斯洛喜歡火腿在他嘴里打轉的感覺,煙熏的咸味在他舌頭上融化,他的眼睛都變得濕潤了起來。
“老人家,你有酒嗎?”當他們已經在河中間時,拉斯洛沙啞地問道。“我很想喝點酒,除了溪水和河水,我已經十多天沒有喝過其他東西了…”
“我有酒,好先生,我當然有酒了,”老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我的酒比這火腿還要好,不過我們現在在多瑙河的中間…”
“那又怎么樣?”拉斯洛皺眉道。
“酒不在我身上,我得回頭,然后我們再重新渡河。”老船夫一邊解釋,一邊緩緩地停止了劃槳。“所以價格得是原來的一倍半,但如果大人愿意的話,我們可以回去喝點酒在繼續渡河…”
“繼續劃,老頭子!”拉斯洛暴躁地說,“留著你的酒吧!”
他們一上岸,逃犯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就離開了,迅速消失在了森林里。
他已經受夠了生活在森林里的滋味,但他不能在這副打扮下上路,他至少得穿上一套得體的衣服,這樣便不會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了。
火腿可以供他吃三天,面包可以養活他四天,水袋足夠大,一天只需要裝一次。他總是在黎明前冒險走出樹林,一路爬到河岸,之后一整天中只有渴到不行時才會去喝水。
面包被吃完后,他就靠著覆盆子、草莓和黑莓為生。
幾天后,他開始絕望了,因為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三個選擇:要么在最近的城鎮自首并在那里被處決,要么在森林里游蕩,直到饑餓或數月后到來的霜凍將他殺死,要么干脆跳進薩瓦河,讓河水帶走他。
三條路都是死,他沒有選擇,只能繼續努力生存。
拉斯洛越來越想喝酒,無酒入喉的他無法入睡,即使因為疲憊而暈倒,他也經常在顫抖中醒來,從頭到腳都是冷汗。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問題,只知道自己身體在惡化,他確信他快要死了。
這種想法一開始讓他感到害怕,但幾天后他就學會了接受。從他意識到自己即將死亡的那一刻,他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不知何故,他變得更加平靜和大膽了,他每天兩次走出森林去裝滿他的水袋,不再害怕被抓。
當他好不容易習慣了睡在光禿禿的地上,只喝河水和吃水果的時候,卻意外地撞見了一支同樣扎營在森林深處,遠離耳目的隊伍。
這支隊伍由奇怪的人物組成,都是社會的棄兒:不再受雇于富人的樂手、瘦弱的失業雇傭兵、衣衫襤褸的乞丐、容顏與身材不再的妓女。
拉斯洛心想,自己也許能試著加入他們,但最終他選了一條更簡單快捷的路。
他趁著夜色潛入他們的營地,收集了一些他能拿到手的東西。他成了竊賊,連他自己都驚訝地發現現在做這些事情多么輕松。
但在匆忙之中,他并沒有拿走太多東西,一個裝滿肉干的袋子,兩瓶酒,一塊睡覺用的大布,以及一個帶鎖的結實小木箱。
他不知道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但從重量和叮當響的聲音來看,他希望他的手上拿著一個錢箱。
這天晚上他沒有睡覺,只是拼了命地跑,一直跑到他的肌肉灼痛,在第二天中午的某個時候,他無力地倒在了厚厚的草叢中。
接下來的幾天他沒有再挨餓,也不再缺酒喝,他小心翼翼地抿著酒,生怕很快就會喝完。他在大被蓋里睡得很香,但他就是打不開箱子。
拉斯洛想盡了辦法,先是想用石頭把鎖敲下來,后來發現不行,便試圖用劍刃撬開鎖,但這只讓他的手背被劃了兩刀,血流不止,掛鎖仍然一動不動。
沒過一會兒他就放棄了,反正他現在也不打算用錢去干些什么。
從此他便不怎么在意那個箱子,每當碰到一塊順手的大石頭時,拉斯洛便會試著用它來把鎖打掉,失敗后就扔下石頭繼續走路。
晚上,他把箱子壓在頭下睡覺,白天,他把箱子放進原先裝肉干的袋子里。他又一次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他早已離開了保加爾白堡,正沿著河流向西走。
當他終于從森林里出來的時候,他就像是一塊被森林咀嚼過又吐出來了的泥巴。
然后,在他逃離蒂米什瓦拉將近一個月后,在保加爾白堡的西邊,離薩瓦河北岸土路的不遠處,幸運向他微笑了。
一座大房子立在他面前,沒有圍墻,沒有守衛,沒有士兵,孤零零的,周圍只有幾間農舍。
這座房子矗立在暮色中,就像一個等待被打開的珠寶盒,和拉斯洛袋子里的裝錢箱一樣。男人著迷地注視著這個荒郊野外的孤獨莊園,他的手在不知不覺中滑到了掛在腰帶上的劍柄上。
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也知道了他必須去哪里。他決定不再躲在森林里,而是繼續沿著寬闊的大路前進,先向東走到杜比察,然后沿著烏納河向南走到亞得里亞海邊。
在那里,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遠離他所知道的一切。
拉斯洛躲在灌木叢中,從袋子里拿出一大塊肉干,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溫熱的酒。這一次,他不再省吃省喝,而是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積蓄力量和勇氣。
太陽落山后,他又等了一會兒,便在夜幕的掩護下,右手拔出劍,向著屋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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