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瘦弱、面容憔悴、滿臉胡茬的酒鬼踉踉蹌蹌地從昏暗的地下酒館里走了出來,現在還沒到中午。他用手撐著門框,試圖保持平衡,然后艱難地邁出了一步,搖搖晃晃地繼續向前走。
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昨晚喝的那杯帶著醋味的渾濁色葡萄酒叫什么了,對他來說,只要能喝醉,只要能忘記一切,什么酒都一樣。只要扔出幾個銀幣,他便可以忘記一切。
他曾經是一個用弓的好手,多虧了他的好運,好吧,多虧了一個好心的圣殿騎士,他從農民的行列中脫穎而出,成為了一個小馬夫,然后是侍從,在羅茲戈尼戰役之后,被國王親自封為騎士。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命運之路在哪里出了問題,讓他誤入了歧途。他只記得與他一起長大,并與他一起成為國王親密伙伴的老朋友突然離開宮廷后,他一夜之間變得無比孤獨和凄涼,他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有一段時間,他為了博取其他騎士的好感和尊敬,試著為自己打出一片名聲,但由于他年輕時沒有接受過認真的戰斗訓練,除了弓和矛之外的武器用起來都很笨拙,他在比武競賽中總是早早出局。
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因為他總是在決斗比賽上第一個倒地,也從未成功晉級進入馬上騎槍比賽。
因為他在人之間沒有朋友,所以便試圖在馬兒之中尋找平和。馬廄里的空氣有著特有的雄偉味道,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能讓他平靜下來。他喜歡馬,樂于在空閑時間照顧它們。
馬廄里的馬夫們也不敢把這位宮廷騎士趕走,不過反正他也不打擾其他人,于是便放任他照顧這些動物。
直到有一天,醉酒的他闖進了皇家馬廄,隨意跳上了其中一匹灰馬,決心帶著它在夜間馳騁,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為了支付罰款,他不得不賣掉了自己的盔甲手套和騎士腰帶,然后他身上的東西便開始越來越少:他先是喝掉了錢袋里所有的錢,然后是他的烏木馬鞍、他的紋章證書(Grantofarms),最后甚至是他在城郊的一小塊土地。
他在附近的糞堆上撒了一泡尿,想要盡快回到自己的地方:往城堡里的步兵住所趕去。他從外城走到更加繁忙的街道,一邊咒罵著一邊從人群中擠過去。但有人不停推搡著他,人們把他當成了一個骯臟的乞丐,一個來找蒂米什瓦拉的富人們乞討的酒鬼。
“別逼我,你們這群蠢貨!”他嘟囔道,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再惹我,我送你們下地獄!”
“該下地獄的是你!”一個大塊頭的市民推了推他的肩膀,“閉嘴,臭乞丐!”
話音剛落,他就抓住了男人的衣服,想要一拳打過去,但他腳下一滑,直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剛才推他的男人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路人們看到這一幕后笑了笑,或搖了搖頭,然后走開。沒有人關心這個不幸的家伙,一人除外。
一個穿著樸素衣服的男人擋住了他眼前的陽光,那人的臉色露出震驚之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酒鬼抬頭一看,不指怎么的,這個男人的臉有些眼熟,就好像一段久遠的記憶在他眼前活了過來…
“拉斯洛?”俯身在他身邊的男人驚訝地問道,但他再也無法回答。腦袋里的混亂讓他的胃劇烈地扭動了一下,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出來,包括他剩下的所有自尊,隨后便昏了過去。
他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醒來,嗡嗡作響的頭靠在一個天鵝絨覆蓋的細羽毛枕頭上。他坐起身環顧房間,只見一個華麗的綠色磚爐,一個大浴盆,一張桌子,扶手椅,到處都是貴重的東西。
他從高高的四柱床上爬下來,困惑地看著自己:他穿著雪白的襯衣和褲衩,身上也沒有以前那么臭了。
他抬起頭,抓起近年來完全沒有打理過的及肩長發,厚重的油膩感也不知怎么地消失了。他的胡子上沒有灰塵和嘔吐物。拉斯洛很困惑,他的眼里充滿了淚水。
“我死了…”他低聲說道,他沒有別的想法,并相信自己已經到了天堂。他沒有被這種想法嚇到,而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在過去的幾年里,他經歷了太多的痛苦,這種超凡脫俗的感覺讓他很舒服。
在房間中央的桌子上,他看到一個大木碗,里面裝著一些漂亮的蘋果。他走近,想要吃一些水果充饑,但當他伸手時,他的動作在半空停住了。
“等等…”他喃喃自語,懷疑地環顧四周,“如果這是個試煉呢?”
他突然想起來亞當的試煉也是蘋果,人類的祖先在咬了一口禁果后失敗了。如果這不是天堂,而是煉獄,或者類似于煉獄的等待室…那么主也可能在考驗他。
如果他咬了一口蘋果,他將不會得到寬恕,并且直接進入地獄,進入永恒的詛咒之火中。他的腦袋因這個想法變得沉重…
在他能徹底領悟之前,門被打開了,兩個人跨進了門檻。走在前面的那個人他很熟悉,他突然想起來,不久前他還見過那張臉,就在他來這里之前。
“安塔爾!”他喘著氣說,眼睛開始朦朧,“你也死了?”
但在說出口的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一切,那個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個神秘的新指揮官…那個前幾天剛到蒂米什瓦拉的國王副手…這不是天堂或煉獄!
“我還以為我死了。”拉斯洛向皺著眉的安塔爾解釋道,他們帶來了一些衣服,堆在一個橡木箱子上。
“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了,”騎士說道,他的心情明顯很不好。“你這是怎么了?”
拉斯洛瞬間就回過神來,“沒什么!”他說謊道,“難道我還不能喝一點酒嗎?我是個大人,不需要你的幫助!”
“你看起來可一點都不好!”安塔爾提高了音量,“我們把你像一袋面粉一樣扛進來,當西蒙把你扔進桶里,清洗你身上的糞便時,你都沒有醒過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比豬還臟!你不為自己感到羞恥嗎?”
他當然感到羞恥,他的生活就是一坨屎,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表現出來。
“我的衣服呢?”拉斯洛反問道,而安塔爾指了指爐子。
“那些你稱之為衣服的破爛我已經給燒掉了,這里,”他指著蓋在箱子上的衣服,“我們給你帶來了新衣服,來,穿上它們!”
拉斯洛憤怒地看向他的兒時玩伴,默默地盯著他,考慮自己應該怎么做。他是否應該拒絕這份不請自來的禮物呢?想到如果拒絕,他將光著腿出去,拉斯洛立刻開始穿起了衣服。
“你的腰帶在椅子上,”安塔爾指了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你的錢袋也在上面,我沒有碰它。”
“哦,我還以為你往那里面塞滿了錢呢,我的巴托大人!”拉斯洛用諷刺的語氣叫道,“你是不是還給我準備一匹備好鞍的馬和一輛六架馬車?還是給我帶來了救贖本身?”
“你這個蠢貨!”騎士朝他怒吼一聲,猛地走近他。“你是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給喝死嗎?如果我沒有把你帶進來,你可能已經跪在法庭里了!”
“法庭…”拉斯洛陰暗地笑道,“他們已經奪走了我的一切,還能從我這里拿走什么,我的血肉嗎?”
西蒙皺著眉頭看著眼前的一幕。他只知道,這只他不得不親手洗干凈的惡心蟲子曾經是他主人的朋友。但是他不知道為什么騎士會和一個這樣的人交朋友,他就是一個滿身跳蚤的多毛狗。
西蒙面前的兩人已經開始爭吵了起來,像往常一樣,他把手放在了匕首的握柄上,以便在必要時立即行動。他真想一刀戳進這個家伙的肋骨里,或者至少砍他一刀,教他一些禮貌。
“你是宮廷騎士,”安塔爾對著拉斯洛吼道,“我把你留在這里,查理本人親自加封的你,但看看,九年來你變成了什么樣子?”
“我可憐的父親是對的!”拉斯洛也咆哮道,“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就把我從我自己的生活中騙了出來,卻沒告訴我等待著我的是怎樣的一種軍隊生活…而我不是為此而生的!
我住在這個冰冷嚴酷的地方,被人嘲笑,被人唾棄!現在你像一個奇跡一樣地出現了,用你的恩惠來沐浴我…但我不需要你了!”
騎士的心突然沉了下來,他以前的侍從,那個自己可以向他傾訴最可怕的秘密的人,那個指揮著最精銳的步兵隊伍的人,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安塔爾本以為把他留在宮廷中會對他有好處,并且相信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富有的貴族,也許是一座城堡的領主,騎士可以把他的兒子送到他那里去學習嚴格的騎士生活,遠離他父母的懷抱。
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也許拉斯洛曾經在軍中興起只是因為他曾為他這個百合花騎士服務,也許戰士的生活并不適合他,因為他并不是作為一個戰士而被撫養長大的,而是一個好農夫,或是馬夫。
“當我把你留在這里自生自滅時,也許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安塔爾平靜地說,“但你是一個自由人…你為什么不來找我?你從來沒有來我家做客,你可是我唯一孩子的教父!為什么你不告訴我你的生活變得很糟糕了?”
他們沉默地對視了很久,安塔爾說得很坦率,拉斯洛知道現在是他說實話的時候了,但不知何故,他不能,他的自尊心戰勝了他。
“我告訴過你,我是個大人。”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幫我安家不是你的責任。”
“拉斯洛,拜托…”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突然出現,突然想要救我。你不問我過得怎么樣,不問我住在哪里…你在街上偶然看到我,在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刻,什么也不問地把我抱走,把我當成了一個無助的嬰兒!你以為你是誰?”這時候的拉斯洛已經大喊大叫了起來,口水飛濺。
他拿起他那條簡單的腰帶,然后快速地把它系在身上,把手伸進了他的錢袋里,掏了幾枚破錢幣。”你知道嗎,你這個完美無瑕的騎士?這是我用來付我新衣服的錢!”他把錢拍在桌子上。“現在我要走了!”
“門是開著的,”西蒙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他不想等到安塔爾開口,如果他的主人開始回話,不管他說什么,都一定不會有好結果。“你是個大人,走吧。”
待拉斯洛踩著暴躁的腳步離開后,西蒙走到安塔爾面前,騎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努力迫使自己保持冷靜。
“你一定會覺得這很怪,”騎士像是看出了西蒙眼中的顧慮一樣,苦笑著說,“為什么我會和這樣的人有任何關系呢?”
西蒙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后開口道:“他曾是您的侍從,我相信他以前和現在很不一樣。但是大人,人是會變的,所有人都會。”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信任的手下,至少以前是這樣。”安塔爾回憶道。“我還記得,他為我訓練出了一支精銳的步兵隊伍,能抵御從山頂沖來的重騎兵,但他們最終都死在了羅茲戈尼,作為國王身前的活城墻。他曾經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也許現在輪到我了…”
“您希望我去追他嗎,大人?”西蒙問道。
“我想讓你跟著他,”安塔爾看著他,他的聲音很平靜,但眼睛卻閃著光。“我想知道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又是怎么陷得這么深。我想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的職責是什么,如何度過他的日子的,我想知道關于他的一切。”
“您會知道的。”侍從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離開了那個既憤怒又失望的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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