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建鄴之后,朱琳琳自要回家見過母親、兄弟,二人便在城中分別。陸英剛到富春山居坐定,還未半個時辰,忽而楊謐匆匆來訪。寒暄畢,翠羽、戴菊奉上春茶,侍立一旁伺候。
楊謐按捺不住,對他言道:“華亭,這一次你可把王國寶得罪狠了!他那二兒子仲玠回京之后,哭天抹淚地訴說在姑蘇、錢塘遭遇。
“說你跋扈無禮,先是打了他家仆役,又勾結張玄之枉法徇情,目無朝綱。到了錢塘江邊,又公然毆打軍兵,險些令他喪命大海。
“若不是那陳什么的武夫苦苦找尋,他就要餓死在荒島之上了。嘖嘖…這王仲玠也真命大,順江漂流到無名小島,獨自撐了七天,竟然還能活下來!”
陸英聽說王仲玠還活著,心下暗松一口氣,笑道:“他自己不會撐船,加上春汛水急才不慎漂走,干我何事?再說我打了他家仆役,可沒打過他,要說徇私枉法,也該問張玄之才對,難道還能怪在我頭上?”
楊謐急道:“跟這種無賴子弟,還有道理可講不成?他當然都怪在你頭上,于王國寶面前撕心裂肺、痛哭流涕,罵的都是你陸華亭。”
陸英望了他一眼,又笑道:“即便如此,王國寶又能怎樣?他最多在陛下面前進些讒言,我又沒犯大罪,怕他作甚!”
楊謐見他不慌不急,也很是無奈,只得道:“既然華亭不當回事,那我也不多費唇舌了。只是提醒你,千萬注意讒言詆毀。常言說得好,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不可不防啊!”
陸英感激道:“多謝稚遠厚義,我當然知道你是一片誠心。只是流言暗箭防不勝防,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要想對付此等小人,還需斬草除根才是…”
楊謐擺手道:“華亭慎言!當心隔墻有耳啊。雖然目前陛下對你寵信有加,但你也不可驕狂忘本。王國寶畢竟是會稽王第一心腹,朝野遍布他的黨羽,小人行事常常不擇手段,這才是防不勝防地根結呀!”
陸英點頭稱是,說道:“稚遠放心吧,我行事會小心的。明日我便入宮,看看陛下最近心事如何。不能任憑小人當道,欺凌正義。”
楊謐贊許道:“華亭此話才是正理。陛下既然許你隨時入宮,而且很愿意同你閑談,如果不能見機勸諫,隱惡揚善,便是白白浪費了這大好形勢。只會讓別的巧言之人得了圣眷,騎在你我兄弟頭上作威作福。”
他二人計議了半夜,楊謐方告辭離去。第二日,陸英一早入宮,來到文學館整理道藏,忙了一整天。晚間,陸英入顯陽殿求見皇帝,內侍不一刻回來,領他進入寢宮。陸英來到大殿,行禮畢,卻見今日支妙音也在此間。
正自躊躇難言,卻聽皇帝先開口,對他笑道:“華亭回來了,這一趟游春有何趣事,快給朕講講。”
陸英望了支妙音一眼,躬身回道:“回陛下,此行頗遇到些趣人趣事,若是陛下不嫌繁瑣,臣當徐徐道來。”皇帝一聽來了興致,命人安席置酒,要與陸英把盞夜談。
皇帝笑道:“這位是簡靜寺主持,妙音大士,華亭你想必也是認識的。不必拘束,盡管為朕一一講來。”
支妙音也笑道:“陸侍郎大名,貧尼早有耳聞,但恐陸侍郎卻未必知道貧尼呀!”
陸英垂首回道:“陛下,妙音主持臣認得,今春在樂游原中也曾偶然遇上。”
皇帝舉起酒盞,道:“哈哈,如此甚好!來,陸愛卿,妙音,你我三人滿飲此酒!”說罷一仰而盡,陸英與支妙音亦齊干一盞。
皇帝邊賞雅樂,邊聽陸英詳細述說一路所遇。諸如朱齡石飛刀練技,以舅為靶;張玄之兄妹同游虎丘山;王仲玠指使惡奴打人,張玄之重責每人二十大板;楊子猷客居種竹等事。
皇帝皆一笑置之,只如聽個逸聞趣事。待說完錢塘江獨戰陳文霸,王仲玠孤舟下東海,皇帝與支妙音齊聲大笑,好不暢快。
皇帝止住笑言道:“華亭打得好,不止武藝高強值得夸贊,更是替朕出了口惡氣。那王國寶仗著會稽王撐腰,賣官鬻爵,屢進讒言,排擠忠良。無奈朕母后一味縱容我那弟弟,朕也不忍心惹她老人家生氣…且看王國寶能囂張到幾時,你等忠貞之士,定要為朕除此國賊!”
陸英心內一陣悲涼,堂堂天子,一言便可誅戮此賊,卻寄望于臣子,真令人哭笑不得。但仍出言寬慰道:“陛下放心,臣等定不負陛下所托!”
接著,陸英又講到剡溪戴安道善于造佛像,登天姥山遇孫泰等事,至于申屠景純,陸英自覺太過匪夷所思,還是不奏于皇帝為好。周啟迎娶禹山庾氏女的事也講了大概,無非是高門望族結親,兩情相悅。
最后,陸英正色道:“臣所遇長生教杜子恭、孫泰等人,雖然善于以藥草治病,深得百姓推崇。但臣擔憂此教發展過于壯大,將來在會稽、三吳各郡,一呼萬應,若被有心人利用,惡果不堪設想。”
皇帝早有五分醉意,打斷他道:“區區庶民,愚夫愚婦,既愿迷信長生,便由他們去好了。天子不誅無罪,豈能殺人于惡行未彰之時!縱使真的揭竿造反,不過烏合之眾,我大吳銳士能破強漢百萬軍馬,還治不了他們?”
陸英只得領命稱是。其實他也不以為孫泰真的能成什么大事,不過話到口邊,聊盡忠言罷了。
陸英見皇帝酒醉,便要辭退。皇帝忽然道:“朕聽聞謝太傅近來身體違和,有歸鄉之意。你去書一封,問問玄陽道長。朕盼著太傅回來!”陸英領命,施禮告退。
數日之后,朝廷派侍中王國寶赴廣陵慰問太傅謝和,并準他返回建鄴養病。謝和將兵權暫交其侄謝玄代領,解除其子謝琰軍職,父子輕車簡從南返京師。
皇帝命百官在西州門外五里迎接,倍加尊榮。謝和此時病體沉重,倚靠在車廂內壁,閉目寧神。及至入了城門,李玄陽稟告車駕已過西州門。
謝和睜眼強撐坐起,悵惋道:“從前大司馬桓元子執政時,多有誅戮大臣之事,我亦常憂不能保全。待大司馬病重,我夢到乘坐他的車駕走了十六里路,遇到一只白雞方才停下。
“大概預兆我將代替桓元子秉政,到如今正好十六年矣。白雞屬酉,近日太歲在酉乃兇兆,這一病恐時日無多了。可惜十六年來,功未成業未就,壯志難酬,實在愧對祖宗,愧對天下啊!”
李玄陽道:“太傅功在社稷,高山仰止。何必志氣消沉,作窮途之嘆?”
謝和微笑道:“老夫年少隱居之時,不愿為官,后來家門頹敗,不得已出任桓元子征西參軍。某次去拜見桓元子時,有人送其草藥,其中有一味叫遠志。
“大司馬因問我:‘這種藥叫遠志,又被稱為小草,為什么一物而有兩種稱呼呢?’老夫還沒來得及回答,在旁座的名士郝隆應聲答道:‘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
“他是在譏刺我高臥東山時,素稱有遠志,但出山卻只做一個小小的司馬…呵呵,如今再想,似乎郝隆所言亦不無道理。”
李玄陽見他神游往事,心情反而舒暢不少,也不再勸。
皇帝特旨,謝太傅不必入宮面圣,直接回府榮養。京中一時間暗流涌動,人心思變。皆以為太傅去后,大權將徹底歸會稽王掌握,再無人制衡。
于是之前太傅屬掾,朝中故舊紛紛走王國寶、茹千秋的路子,希望得到會稽王接納。朝廷之前七十余年一直由大臣或外戚秉政,隨著謝和的離世,權利終于回到了皇室宗王手中。
對于吳國來說,不能不稱為一大改變。對于楊氏、庾氏、桓氏、謝氏等輪流掌權的世族來說,必定意味著進一步衰落,再也沒有楊丞相、庾國舅、桓大司馬、謝太傅這樣的人來與宗室孫家抗衡。至少暫時不會有這樣的家族。
楊丞相子侄輩大部凋零,只有一個會稽內史楊敬文,也行將就木;孫輩隱隱以楊元琳為首,其余楊謐、楊子敬、楊子猷等皆非治世之才。
庾氏經過庾亮、庾冰驕狂亂政之后,子孫大多被桓大司馬誅殺,剩下孤零零一兩支,目前官職低微,難成氣候。
桓家自桓元子、桓仲子死后,只有桓伊子目前還在世,卻剛辭去了江州刺史之位。后輩桓石民、桓石乾在江荊軍中甚有威名。桓敬道辭官不做,但在荊州人望不亞于刺史殷仲康。然而在中樞為官者幾乎沒有,短時間難以左右大局。
謝太傅兄弟之中,大多庸碌無為,且年老昏邁。其子侄除了領兵鎮守彭城的謝玄以外,余人大多不在要職,雖富貴未減,但再也沒有太傅這座靠山。謝和之子僅存謝琰一人,現在免去軍職,在京侍奉父疾,等謝和死后,他要丁憂守喪,也不可能東山再起。是以朝中只有一家獨大,那便是會稽王孫玿,皇帝的同母胞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