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暝當下甩了袖子,抬起頭來,朗聲喜道:
“原來是大父的消息來了…我一直心憂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原來也記掛我,可有什么旨意?”
把這話說了,他才向著夏綬魚笑:
“只是真人賜婚,不曾與我提過,不知姑娘芳名?”
這話說得規矩,夏綬魚回以笑顏,微微一頓,讓老人家先說話,李玄宣面色稍緩,答道:
“你倒還顧著記掛真人,他正在東海游歷,一切順利。”
夏綬魚這才道:
“回公子,小女子姓夏,名綬魚,乃是東海修士。”
李周暝連忙解下扇子,答道:
“請…我帶姑娘去湖上轉一轉,正巧聊一聊真人的事!”
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夏綬魚倒是沒察覺出什么,笑了笑就向他走去,李玄宣心中怪異,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點頭以示意,兩人一同出去,老人也不知該笑還是該罵:
“這孩子平日里愚鈍頑皮,凡事不著調,十句話里九句說的沒頭沒尾…一見了女人,好像突然醍醐灌頂,耳清目明,渾然變了個人…說得句句在點上…難怪湖邊的那些個姑娘從沒有鬧出什么事兒,嗐…”
李絳遷則在一旁等著他,暗暗琢磨,畢竟李曦明的兩卷旨意回來,幾個嫡系是要聚在一起討論的,一同老人進了大殿,緊閉了殿門,李玄宣嘆道:
“真人沒什么事是最好的,這夏姑娘也是他選的,我看是個極聰慧的姑娘,家世也好…”
李絳遷迎著他上主位,等老人坐下來了,站在一邊為他沏茶,低聲道:
“說話很厲害,一時半會兒問不出什么,妙的是確實也不該問,唯怕暴露真人行蹤,不過我看她一身穿束…雖然優美,卻都不算極品的東西,如果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至少要有一件筑基法器、法器靈靴…卻沒有見著。”
“姑且是我眼拙,識不得寶物,厲害法器不曾取出來…”
夏綬魚是要做長輩的,李絳遷說話極委婉,李玄宣卻聽進去了,疑慮道:
“這也是一點,不過她反複提及只是長輩在仙山修行,自己家里不富裕…也算合理。”
李絳遷點頭,也就面對李玄宣他敢放心講兩句,答道:
“以我推測,即使是仙山有長輩,夏姑娘也是落到庶出、落魄嫡系的一脈,真人去海外未必在計劃之內,也許是與某道統做了妥協,請人照撫一二,這才有這一道婚約,正是自家在求人,所以對方也不派太天才、太關鍵的嫡系過來…”
“這卻是我的暗忖,到底這樣最好,我看湖上這么多外姓女修,沒有一個比得上夏姑娘,真人考慮,一定比我們周到。”
李玄宣頷首,見著李絳遷若有所查地抬起頭,門外有敲叩之聲,一揮袖子,殿門自行開了,陳鴦候在門外,快步上來,附耳道:
“家主…青池來人了。”
李絳遷皺眉道:
“青池的什么人?以什么身份來的?”
陳鴦低聲道:
“來人是府辰峰峰主李泉濤,自稱是究天閣主的好友。”
李絳遷沒有什么印象,李玄宣一聽這話,連忙點頭,答道:
“原來是這位小哥,速速請上來吧!”
李泉濤與望月李氏雖然平日里不常往來,可兩方的恩情是很深厚的,從他父親李恩成時就有過交情,李泉濤當年還救過李曦治的命,李玄宣很看重他,只向李絳遷道:
“當年那樣好,如今我家成了紫府仙族,更不能讓人家等,省得讓人覺得自家擺起仙族架子不領情,白白讓人誤會。”
言語之間,一身波濤紋藍袍的李泉濤上來了,當年的昂揚青年已經成了中年模樣,顯得客氣太多,連著拱手行禮。
李玄宣本就坐在主位上,李絳遷請李泉濤入內,在側旁陪坐,這中年人滿眼感嘆地看了一圈,答道:
“貴族變化太大…叫人不敢認了。”
“你和曦治都是自家兄弟!你當時也叫他治哥兒,客氣什么…”
“你和曦治都是自家兄弟!你當時也叫他治哥兒,客氣什么…”
李玄宣笑著應答,指了近處讓他坐下,道:
“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還是有哪個晚輩弟子要求丹的…盡管說好了。”
李泉濤還是放不開,他這些年娶了司家司通儀的妹妹為妻,幾個孩子有司家的支持,修行并不需要為什么發愁,只是神色有些落寞,點頭應道:
“奉了宗內命令,去山稽一帶調查事務,路過湖上,便談一談。”
他低聲道:
“我剛從蕈林原過來,那里一片混亂,袁家家主袁護獨舊傷複發暴斃,袁家的袁自濱持家,囚禁了老人袁護遠,把袁甫堯、袁甫異幾個叔叔吊到山頂上鞭打玩樂,稱之為群彘,叫他們昏死而複醒好幾次…慘不忍睹,又征上千女子入山,哀鴻遍野。”
李玄宣皺眉,問道:
“袁成照可有表態。”
提起李曦治的師弟袁成照,李泉濤直搖頭,答道:
“他閉關未出…這種事情也不算奇特,各個地方都有過,只不過因為囚禁折辱長輩顯得聲勢很大,否則都算不上什么事…比起當年的楚國帝裔差遠了,我父親說過,仙門尚有弒父之事,長霄那位土德的道侶是親姐姐…常見那些失了神通鎮壓的宗門小族,上位的有了修為有了權力,欲難自禁,常至暴戾的地步。”
“昔年宗內能管,如今自顧不暇,這種事情越發多了。”
李玄宣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揮手讓左右的人都退下去了,李泉濤心神不寧,李玄宣又找了個借口把李絳遷支開,這青池峰主、魏李血裔的遠房親戚嘆了口氣,好一陣才低聲道:
“有一件喜事,秦險秦峰主晉升了遠刑峰峰主,準備擇日與費清伊道友成婚…”
費清伊與司家心腹秦險的事情由來已久,如今總算成了正果,是一件頗有份量的事情,卻不像李泉濤真正想說的,李玄宣只靜靜等著,果然見他道:
“前幾日…是秦險秦峰主新上任,也是我當值,青池主峰火光沖天,色染天際,我尋聲而去,發覺靈機異動…有修士隕落。”
“可我最先到達那洞府,便見府門之處有發掘之跡,還有法器敲打的凹痕,陣法被極高明的修士解了…”
李玄宣心中一震,凝神聽著,見李泉濤面色微白,低聲道:
“而后我心覺不對,默默下山,卻見著長子李闞與次子李象業鬼鬼祟祟從山間下來,所負白鐵寒劍已然斷裂,卻還背在背上…”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李玄宣知道他的意思了,沉默不言,其實司家到了今日才動手,實在出乎李玄宣的意料,李泉濤繼續道:
“第二日晨間,宗內傳來消息,聽聞是故宗主遲炙云突破失敗了,當夜隕落,宗內雖然沒什么聲音,我看…大多數有戚戚之色。”
他這時候顯現出神色中的疲憊,低聲道:
“雖然早知道要出事,可…還是希望他自己不成神通,拙荊說了,原本想著靈氛驟然變動,他必然失敗,沒想到最后是利火德的居心沖玄,眼看日子一天天近了,大家都急,遂有今日。”
雖然他話這么說,可面上明顯有不安惶恐。
說到底,遲炙云這位青池宗主為人大方,聰慧至極,又厚恩寬刑,大膽提拔,當真是一代英才,當年青池被他治的服服貼貼,幾乎人人都有受他恩澤…哪怕遲炙煙倒行逆施,一口氣葬送了所有心腹,司家當政,青池一個個也知道遲炙云就在閉關,卻人人心懷愧疚,從來沒有人去提。
澹臺近提拔了這么多人,沒有一個看眼色動手,如今竟然要讓草草被提拔上來的親信秦險謀劃,李泉濤兩個不諳世事的兒子動手,足見司家、澹臺近有多么心虛了,哪怕是這樣,青池底下依舊“有戚戚之色”,可以說尷尬至極。
李泉濤更是不安,兩眼濕潤了,答道:
“他也是英雄人物,閉關突破紫府,推升陽入太虛,一切功成,破除心障,即可神通,卻被外掘石門,兩練氣小兒負劍而入,戮丹田而銼首級,遂身敗隕落,倘若有怨,上驚天下動地亦不足平!!”
“老大人,如今我家里的長輩都去世了,我與治哥兒情同手足,您也是我長輩…私底下說些話,當年我父親被遲家針對,遲宗主多有庇護…我那時還打心里謝他,如今…如今說我句忘恩負義,也不為過了!”
堂堂筑基修士,李泉濤竟然冷汗滿面,淚水直淌,深深行了一禮,膽戰心驚地道:
“這兩人還是我的子嗣,竟然做這樣的事情…我單憑一顆良心,已經寒徹脊背,竟不知怎么辦…我竟不知怎么辦!還請老大人…指點!”
“這兩人還是我的子嗣,竟然做這樣的事情…我單憑一顆良心,已經寒徹脊背,竟不知怎么辦…我竟不知怎么辦!還請老大人…指點!”
李泉濤從小生在仙峰內,不諳世事,后來雖然有所體會,依舊以本心行事,絕對是個厚實良善的人,否則當年不會去救李曦治,兩眼中盡是惶恐了,老人睜了眼,低聲道:
“他們這般使喚,可知道為何?”
李泉濤僵硬地點頭,道:
“我父親與遲尉有誤會,于是思量著拉我最方便,又能把我綁結實了,離不開他們,扯著治哥兒,我一閉關,兩個孩子不知見了什么人,是誰指使的…不重要了。”
李玄宣忍不住咽了口熱茶暖胃,咳嗽道:
“是當年因果…都是當年因果,罪不在你…”
李泉濤眼睛瞪得滾圓,哆嗦著唇道:
“老大人也信因果…我以為魏李是最不信的…信了這個,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這樣可不好…真要講因果,也是我父親作惡,偷襲遲尉,奪走了道統…”
他無意中似乎暴露了什么,低聲道:
“遲尉是可惡,可遲炙云不是沒有勸過,也多有補救,善待受害之人,我知道他非死不可,斬殺也好,說明白了讓人死也罷,這樣害他,我極不安。”
“報複也要講個手段,倘若他為私利害了我的親人,我最多報複他,殺了他,而不是把他重孫捉來肢解,倘若我這樣做,我豈不是比他更可憎?難道不要吃些報應嗎?晚輩就是這個意思了。”
李玄宣聽得呆了呆,心中一沉,從袖中取出丹藥來,李泉濤卻擺手,答道:
“老大人,我清醒得很,司大人在南海,哪位紫府能透過青池的大陣影響我?這事情在我心底反複很久了,不是一時沖動。”
他眼神略有黯淡,答道:
“我明白貴族也深受遲家迫害,恨在心頭,不能理解我…老大人說得也不錯,若有因果,最后還要落在我身上!”
李泉濤深深行了一禮,便從殿中退出去,倉皇的背影顯得很萎靡,李玄宣忘了送他,端起熱茶,一連送了好幾口,這才覺得手腳暖和起來。
過了好一陣,李絳遷從旁上來,略有詫異,問道:
“這位怎么頭也不回走了…大人…”
李玄宣揉著眉,低聲道:
“遲炙云隕落了…”
李絳遷也不意外,點頭道:
“遲早的事,能拖到這個時候,司家很不謹慎。”
旋即疑道:
“是這位同老大人說的?他可是參與的?司家欲要拉上他,恐怕沒有什么好打算,不會要拉我家下水…”
老人顯得有些心緒不寧,默默點頭,起身往階下走,看了眼李絳遷,咳嗽道:
“我本要來找你的…有時看闕宛情好,有時又覺得你可靠,兩兄妹多多補足…不妨學學你妹妹,凡事不一定要做到十足,想的太惡了!坦誠相交也有坦誠的好處…你太不信人,凡事喜愛以言詞矯飾,雖然常常博得利益,只怕讓左右、友人膽寒。”
李絳遷沒有想到李玄宣提起這個,很自然地一笑,答道:
“我對妹妹、老大人,從來都是一片赤忱,此心可鑒,言詞矯飾之處,唯有長輩見得,也是為族中博得利益…問心無愧。”
老人只從階上下來,回複了他一個笑容,點頭道:
“年紀大了,迂腐之言,族中事情還需要你多照料…辛苦你了。”
他從臺階上下去,出奇地沒有返回青杜,而是往洲中熱鬧處去,李絳遷送了半途,折回殿中,面色平靜的往主位上一坐,輕輕敲著桌案,眼神冰涼:
‘從沒見過老大人這意思,哪個膽大包天的…在老大人耳邊說了我的風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