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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

  “陛下,禮部的奏疏。”馮保放上了最后一份奏疏,這份奏疏是禮部送來的,被馮保放在了最下面,不是馮保要針對禮部,而是這封奏疏,陛下看到了,一定會感傷。

  朱翊鈞打開稍微看了看,隨后合上了奏疏,搖頭說道:“留中吧。”

  這是極為罕見的留中不發,在萬歷元年張居正的陳五事疏中,張居正要求過皇帝,應批盡批,這么些年來,陛下勤勉幾年如一日,奏疏很少在宮中過夜。

  朱翊鈞摁著那本奏疏,手非常用力的說道:“再等等看吧。”

  萬歷七年三月,已經年過七十七歲的俞大猷,上書請求致仕,皇帝沒有恩準,而是下詔讓俞大猷不用參加廷議,那時候,帝國已經開始準備失去這位為大明征戰一生的將軍了。

  俞大猷的身體時好時壞,身體好的時候,俞大猷會出現在皇家講武堂,出現在文華殿參加廷議,卻往往參加不到全程,就會疲憊,后來俞大猷自己也不肯來了。

  俞大猷不愿意被人看到他如此孱弱的一面。

  萬歷七年六月中旬,俞大猷一病不起,傾注了皇帝大量心血的解刳院培養出的大醫官,對俞大猷的病情,束手無策,大醫官們最終確定,天人五衰,就是身體各器官衰竭。

  萬里七年七月初,病重的俞大猷連續寫了三封奏疏,請求告老還鄉,俞大猷想要回家看看,皆被皇帝朱批否決,俞大猷又乞骸骨落葉歸根,陛下仍然不準。

  那時起,京堂各個官署,開始準備。

  兵部開始舉薦代替俞大猷的人選,禮部開始擬定俞大猷的謚號,而京營的將領們,都去看望了病重的俞大猷,朱翊鈞始終扣著禮部的奏疏,沒有朱批,他想等一等,他想再留一留,可人力終有窮時。

  俞大猷戎馬一生,身上的舊傷極多,去年冬天舊傷復發之后,大醫官們就嘗試用過鎮痛的麻藥,但是俞大猷拒絕了服用,挺過了萬歷六年的冬天,已經油盡燈枯的俞大猷,終于要離開他用一生去守護的大明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將軍要走了。

  三十二歲那年,俞大猷考中了武舉人,成為指揮千戶,那時候,是他身體最強力之時,他覺得自己可以憑借一身血勇,為大明建功立業,開萬世太平,但那一年,俞大猷也得罪了福建按察司按察使,被按察使摁著一頓亂杖,然后被罷免了千戶。

  那時候俞大猷想不明白,按察使明明是文官,卻可以打他軍棍,還能罷免他的指揮千戶官職。

  四十六歲開始,俞大猷就發現自己老了,拳怕少壯,那時候,俞大猷感覺自己精力最充沛、血氣最為方剛的年紀已經過去,也是那一年,他被朱紈舉薦為了備倭都指揮,就是那個自殺明志的浙江巡撫朱紈,平倭平到只能自殺來證明自己沒有濫殺無辜的朱紈。

  那年,俞大猷赴任,朱紈自殺,東南倭患,從此拉開了序幕。

  那時候俞大猷已經全然明白了,朱紈要么養寇自重,要么自殺明志,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看似兩條路,其實朱紈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慷慨赴死,因為他的內心,讓他只能這么選擇。

  人活一世,看似有很多的選擇,但其實只有一條路罷了。

  五十歲,俞大猷發現自己的飯量開始減少,而且常常患有腸炎,但是頻繁的軍旅生活,又讓他不得不增加自己的進食,來保證自己的身體隨時可以投入戰場,隨著腸炎的困擾,他的胃、肝開始或多或少的出現問題,那一年,他在平倭。

  五十二歲,他開始腰疼,對于一個武將而言,腰疼是一件要命的事兒,他試過了很多的法子,但都沒有什么好的效果,索性停止了嘗試,疼不死人,很快,俞大猷就發現自己已經有些老眼昏花,視力下降的明顯,對于一個海軍將領而言,視力極為重要,視力下降帶來的是,他已經很難射中天空飛過的海鳥,那一年,他還在平倭。

  五十五歲,他察覺到了自己的力氣在變小,他第一次由衷的開始恐懼,自己將失去用自己的手中的劍守護大明的能力,筋骨皮骨,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萎縮,甚至連身高都低了一寸,但是這依舊無法阻止他為大明效力,平倭大抵是那時東南將領畢生夙愿,來不及感慨韶華易逝,俞大猷再次加入了戰場。

  六十歲,倭寇漸平,只剩下了兩廣倭寇仍在逞兇,俞大猷發現自己體力下降的同時,聽力、味覺、嗅覺開始下降,牙齒開始松動脫落,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那個一拳打死一頭牛的俞大猷了,但他在戰場上累積了無數的經驗,他已經沒有能力親履兵鋒,帶頭沖鋒,但他依靠自己戰場累積的豐富經驗,仍然給大明帶來了一張又一張的捷報。

  六十二歲那年,俞大猷平定了吳平等亡命之徒的水寨,沒有等到恩賞的詔書,反而被罷免了,因為朝廷嫌俞大猷太慢了,哪怕是湯克寬已經將吳平在萬橋山徹底擊敗,吳平等亡命徒,在絕望中選擇了跳海自殺。

  可閩廣巡按御史交章卻上奏說,俞大猷就是故意躊躇不前,弛防徇敵意圖養寇自重,即便是捷報傳到了京堂,但拋開平定叛亂這個事實不談,俞大猷被坐罪奪職。

  這沒什么,俞大猷很早很早就習慣了,年輕時候他還疑惑,六十了,他已經不疑惑了,能打仗就行。

  朝中的言官們,可不最擅長這個?拋開事實不談,你俞大猷就一點錯沒有嗎?俞大猷挨言官這種老王八拳挨多了甚至挨出了經驗,也沒陳情,被奪了職位。

  次年,俞大猷再次被啟用,開始在兩廣平倭,俞大猷收到朝廷的詔命,笑的很是開心,他老了,但還能打,朝里的言官老王八拳揮的再厲害也平不了倭寇不是?

  一直到隆慶六年,他一直在平定兩廣倭患,殷正茂能在兩廣這個極南之地,朝廷約束力已經較為孱弱的地方,還能拆門搬床,沒有俞大猷的鼎力支持,殷正茂是做不到的。

  七十歲那年,俞大猷知道,自己不能打了,人老了,不中用了,牙都快掉光了,年輕時候如臂指使的大槍,他已經不能使用了,眼睛已經到了不帶眼鏡,看不清楚的地步,七十歲已是古來稀,也是那一年,俞大猷剿滅了電白港外最后一伙倭寇和亡命之徒朱良寶。

  倭寇而已,七十歲就殺不動倭寇了嗎?

  英雄易老,美人遲暮。

  七十七歲的俞大猷躺在躺椅上,曬著七月的太陽,即便是陽光毒辣到了樹葉都耷拉著,蟬都快把喉嚨喊破了,但俞大猷依然覺得有點冷,他知道自己大限要到了。

  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瓊州、饒平、惠州、潮州、浙東、浙西、興化、廣西、澄海、古田、松江、京師,處處都是他俞大猷的足跡,不是碌碌無為、虛度年華的一生,沒有為人謀而不忠的愧疚,精彩紛呈的一生,毫無遺憾的一生。

  俞大猷把他的一生,都給了大明,他從沒有一刻后悔過。

  他看到了自己當初抵背殺敵的戰友們,似乎是幻象,似乎又不是。

  “大醫官,停了藥吧。”俞大猷用力的抬起了手,示意李時珍和陳實功,沒必要再熬藥了。

  進入七月之后,大醫官們給他的藥湯里加入了鎮痛的藥,即便是俞大猷反對,但大醫官們不想看到俞大猷因為舊傷復發再痛苦無比了。

  李時珍加了一味來自新世界名叫死藤的藥,當地的語言翻譯之后,名字叫‘森林中的臍帶’的古怪藤蔓,擰出來的水,李時珍把它叫做死藤。

  這種水帶有強烈的致幻性,其猛烈程度,大抵就是閹宦服下都能對著樹木聳動身體。

  拋開劑量談毒性是一種錯謬,李時珍在解刳院研究了很久,這種藥物多了是奪命的死藤,少了則是鎮痛靈藥,李時珍在老鼠和猴子身上試過后,根據體重配藥,大明解刳院的那些凌遲犯們,用身體實踐過了劑量,當然他們不會獲得減刑,他們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一萬片的樹脂塊。

  鎮痛的原理其實就是騙,欺騙你的腦子,你一點都不疼。

  俞大猷對這種藥非常抗拒,這種明明應該很疼卻不疼,脫離掌控的感覺,俞大猷不喜歡,他都疼習慣了,突然不疼了,反而有點空嘮嘮的,生活里缺了些什么。

  李時珍和陳實功不聽話,他們沒有停止熬藥,仍然希望能再留一留,可是天人五衰,李時珍、陳實功真的盡力了,俞大猷的情況和譚綸、高拱不同,俞大猷是身上的傷太多太多了。

  舊傷復發,就像是無窮無盡的螞蟻在傷口上爬一樣,尤其是冬天。

  “陛下還是不肯來嗎?”俞大猷無奈,他自己的身體他很清楚,但人老了,說了不算了,他也懶得多說,只是連張居正都來過了,陛下仍然不肯過來。

  俞大猷想到了陛下,露出了笑容,陛下心里擰著疙瘩,當初在見過了朱希忠和朱希孝,剛見過就兩人撒手人寰了,陛下總覺得是喪門星,遲遲不肯來,是怕自己的厄運如影隨形。

  俞大猷沒有在自己的將軍府,而是在講武學堂,這是他在人間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

  除了平倭之外,就是這個講武學堂最讓俞大猷牽掛了,這里是培養庶弁將,也就是基層軍官的地方。

  俞龍戚虎,這是人們對他俞大猷和戚繼光的評價,自從萬歷三年將松江水師完全交給了陳璘之后,俞大猷回京,就一直擔任著一個不引人注意,但極為關鍵的位置,講武學堂祭酒。

  京師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陛下器重他俞大猷,是在提防戚繼光。

  戚繼光掌管了京營,可是俞大猷掌控了庶弁將,同樣,俞大猷還掌管了京營銳卒、墩臺遠侯遴選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職責,京營十萬強兵在戚繼光手中,而俞大猷掌控了京師、皇宮的戍衛,戚繼光就是真的黃袍加身,有俞大猷這個堅不可摧的盾牌在,戚繼光也不能得逞。

  俞大猷對此的評價就四個字,小人之見。

  俞大猷回京時就是養老,他并不能承擔這種重任,和戚繼光做了半輩子的戰友,俞大猷太清楚戚繼光的實力了,戚繼光真的想,當初京營只有一萬人時,俞大猷就攔不住戚繼光了,趙夢祐也攔不住戚繼光,戚繼光有想法,陛下早就已經去見先帝了。

  陛下對文張武戚的信任,是一種不顧一切,賭上性命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當然也只有張居正和戚繼光二人了。

  在俞大猷看來,陛下、張居正、戚繼光,其實都是一類人,他們要的東西不復雜,就四個字,大明再興。

  “俞帥,俞帥,陛下到了!”一個小黃門生怕俞大猷沒有聽到陛下駕到的呼喊聲,在俞大猷耳邊大聲的喊道。

  “沒聾呢,伱小點聲!”俞大猷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的確是老了,聽力的確下降了不少,但還沒到聾的地步。

  朱翊鈞到了,他還是親自過來看了看,他知道,無論有沒有自己的厄運,似乎都留不住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沒有奇跡發生。

  俞大猷看到了一個人影,龍行虎步的走了過來,他知道是陛下來了,陛下的身影,他還是能認出來的。

  “臣已經起不來了,還請陛下恕罪了。”俞大猷想行禮,奈何身體不允許,試了兩次,最終只能放棄。

  “無礙。”朱翊鈞坐到了俞大猷的身旁,看著俞大猷望著的方向,什么都沒有,不知道俞大猷在看什么。

  “陛下,這兩棵參天大樹是當初陸炳種的。”俞大猷說起了舊事,他親眼看到陸炳種下,現在已經亭亭如蓋矣了。

  參天大樹?

  朱翊鈞用力的攥緊了拳頭,那邊什么都沒有,但俞大猷說那里有陸炳種下的兩棵樹。

  人要離開的時候,總是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是生命在最后時刻,回溯在人間短暫的歷程。

  俞大猷的記憶有點模糊了,他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嘉靖三十八年還是什么時候來著,臣和戚帥攻打岑港,那是倭寇的巢穴,很不好打,但殺倭寇,那不是有手就行的事兒?戚繼光殺了三千五百倭寇,臣少了些,只有三千三百級首功。”

  “但當時朝中嚴黨和清流斗的你死我活的,清流的御史李瑚,因為黨爭彈劾胡宗憲剿倭不利,順帶手,把臣和戚帥給一起彈劾了,戚帥攻破了岑港有功,臣就被下了大牢。”

  “當時,忠誠伯左都督緹帥陸炳,到了天牢里來見臣,陸炳可比臣還要年輕七歲,陸炳花了不少銀子,買了臣的命,才從牢里放了出來。”

  陸炳,道爺的奶兄弟,是道爺一輩子唯一可以徹底放心信任的人,無論是放火燒還是宮女行刺,道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給陸炳,陸炳沒有辜負這個信任。

  陸炳救了很多很多人,多到陸炳自己都不知道救了哪些人,但凡是對國朝有用的人,陸炳都會下力氣救。

  “那時候花了多少錢?”朱翊鈞還是第一次知道,俞大猷和陸炳居然還有這個關系。

  “嚴世藩那里送了十二萬銀,徐階那里送了七萬,后來又給了十萬,那個御史李瑚才肯放過臣。”俞大猷靠在椅背上,說了一個數字,一共二十九萬兩,陸炳才買下了俞大猷的命。

  “其實是世宗皇帝在救臣,陸都督哪來的那多銀子,他要真的有那么多銀子,世宗皇帝就該擔心了,這些也本就是清流和嚴黨上貢的錢。”俞大猷還是解釋了下這筆錢的來源,就是走個賬的事兒。

  “徐階就是比嚴世藩更貪。”朱翊鈞氣壞了,站起來走了兩圈,才坐下來依舊氣呼呼的說道。

  清流真的比嚴黨好嗎?若是真的,海瑞就不會在《治安疏》里陰陽怪氣世風日下了,海瑞愛講實話,也只講實話。

  俞大猷有點冷,他抓著毯子緊了緊,繼續說道:“陛下以為,當初撐著嚴黨屹立不倒的底氣是什么?”

  “東南倭患。”朱翊鈞說出了答案,嘉靖二十一年之后,人人都在倒嚴,但是人人都倒不成,朱翊鈞認真研究過當年的黨爭,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俞大猷在笑,陛下軍事天賦的短板,都補到政治天賦里面去了,說起當年的清流濁流之爭,都在吵什么骨鯁正氣,吵什么徐階的功勞,吵什么嚴世藩多智,能糊弄的嘉靖皇帝團團轉。

  俞大猷覲見過嘉靖皇帝,道爺一點都不好糊弄。

  嘉靖皇帝真的離不開嚴嵩、離不開嚴世藩?徐階這幫人的才智真的不如嚴世藩?這天下能人多了去了,東南平倭大業,才是嚴黨屹立不倒的根本,陛下能看得出來。

  還是這倭患,不得不平,大明兩線作戰,跟俺答汗打的你死我活,東南還在平倭,只能默認讓嚴黨囂張跋扈了,因為胡宗憲真的在平倭,而不是和晉黨一樣,玩養寇自重的把戲,弄的朝廷焦頭爛額。

  嚴嵩拿了圣眷是真的辦事,胡宗憲在東南的平倭,可謂是傾盡全力,徐階拿了圣眷,就只知道往自己兜里摟銀子了。

  “徐階快要恨死胡宗憲了,胡宗憲要是養寇自重,徐階也動不了胡宗憲。”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朱紈已經自殺明志了,胡宗憲又不是沒見到,但他還是啟用了一大批的將領,把倭患給平了,胡宗憲就只有瘐死一個下場了。

  或許,胡宗憲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然也。”俞大猷嘆了口氣說道:“那時候,誰都沒錢,嚴黨沒有,因為胡宗憲平倭是個大窟窿,清流也沒有,因為他們連自己家都喂不飽,世宗皇帝也沒有錢,為了點銀子,真的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陸炳救了臣,第二年就病逝了,世宗皇帝也是從那時候,再也控制不住朝局了。”

  俞大猷雖然不在京堂,但他看得明白,作為一個將領,看不清楚局勢,會吃敗仗,他看得懂當年的局勢,和旁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俞大猷覺得,陸炳對于道爺而言,極為重要,陸炳一死,朝局徹底脫離了道爺的掌控。

  俞大猷看著陛下模糊的輪廓,艱難的側了側身子,用力的說道:“陛下,術不如道,術只能管得了一時。”

  俞大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明江山,他十分擔心陛下走了嘉靖皇帝的老路,沉迷于術,最終卻丟了大道之行,尤其是最近在萬里海塘的政策,讓俞大猷的擔心更重。

  俞大猷不怪嘉靖皇帝更注重于術,因為沒人跟嘉靖皇帝講大道之行,嘉靖皇帝也不信任何人。

  嘉靖皇帝十六歲入京為皇帝,楊廷和這個元輔太傅,不斷的用術來僭越皇權,嘉靖皇帝以術反擊,自那以后,嘉靖皇帝,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解大道之行了。

  張居正不是楊廷和,主少國疑,張居正沒有欺負陛下,而且張居正只講道,不講術,不是不會,張居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本事,挨過打的,都知道到底有多疼。

  “朕記下了。”朱翊鈞點頭說道。

  俞大猷看著模糊的樹影,似乎有風吹過,又似乎沒有,他的感覺已經很差了,尤其是服藥之后,更難感覺到風了,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陛下還是太過于柔仁了。”俞大猷幽幽的開口說道。

  “啊?”朱翊鈞愣愣的說道:“俞帥何出此言?”

  “王崇古該死。”俞大猷從來沒有在陛下這里說過任何人的壞話,他知道陛下對他的信任,他沒有辜負陛下的信任,他停了很久才開口說道:“臣怕臣走了,王崇古失心瘋。”

  俞大猷,是朱翊鈞的護城河之一,而且極為重要的京師、宮廷戍衛的護城河,司馬懿拉著三千死士謀反的時候,只用三千人,就終結了曹魏的國運。

  朱翊鈞笑著寬慰道:“先生還在,戚帥也在。”

  “正是先生在,戚帥也在,臣才擔心,王崇古壓力太大,臣怕他想不開。”俞大猷十分確信的說,王崇古斗不過陛下,俞大猷很清楚陛下的手段,但陛下年紀還是小,羽翼仍未豐滿,狗急了會跳墻。

  朱翊鈞看了看王崇古,在俞大猷看不到的地方,張居正、戚繼光、呂調陽、王崇古、王國光等廷臣,都在不遠處站著,俞大猷沒看到,他就是看到,他也會這么說。

  王崇古滿頭大汗,汗流浹背,他恨死張四維了,俞大猷臨了想要拉著王崇古一家陪葬,是為了給陛下掃清障礙和毒瘤,苦一苦王崇古滿門,罵名他俞大猷背了。

  王崇古不埋怨俞大猷,俞大猷是一個戰士,一生為大明奔波戰斗到了最后一刻的鋼鐵戰士,張四維刺王殺駕、大火焚宮,沒有晉黨的勢力,張四維做不到,俞大猷擔心陛下的安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崇古怨恨不到俞大猷的頭上,只恨當初王謙給張四維下毒沒把狗東西毒死。

  王謙買通張四維的家仆,意圖毒殺的時候,是陛下把羊毛生意交給王崇古之后,羊毛生意那么賺錢的買賣,陛下都給了他們老王家,沒有大火焚宮之事,陛下也不必殺張四維滿門,朝廷和山西的地方矛盾也不用激化到那種地步。

  王謙只恨自己學識淺薄,用的是砒霜,劑量小了。

  “王次輔不會想不開的。”朱翊鈞拉著俞大猷的手,笑著說道:“朕已經長大了,李如松都不是朕的對手,哈,哈!一刀拿下。”

  俞大猷第一次見陛下是萬歷元年,那時候陛下才十歲,這老人眼里,十歲和十七歲,沒什么兩樣,都是沒長大的孩子。

  “哈哈,陛下說的是,陛下能妥善處置的。”俞大猷笑了笑,他多少有點糊涂了,陛下多智近似妖,陛下也已經長大了,晉黨和俺答汗合起伙來,都不是陛下的對手了。

  大明也不是那個搖搖欲墜的大明了。

  “陛下,講武學堂得辦下去,戚繼光就是兵仙轉世,他沒有庶弁將,也只是個人,不是神仙,這講武學堂培養庶弁將,還是得繼續下去,早年間臣和戚帥多次談論到了練兵,這沒有庶弁將,就沒有軍紀,臣懇請陛下留意。”俞大猷的話已經有些不連貫了,他這些想說的話,其實早就寫成了奏疏,陛下已經看過了。

  老人都有些啰嗦,看到了陛下來了,就多叮囑了幾句。

  “朕記下了。”朱翊鈞用力的握了握俞大猷的手,笑著說道。

  俞大猷盯著眼前的樹影,兩顆樹已經開始有些扭曲了起來,慢慢的變成了陸炳的模樣,俞大猷聲音很低的說道:“這大好江山,臣真的想要再多看兩眼,陛下,臣,不能再為陛下牽馬墜蹬,為大明平倭蕩寇了。”

  “放不下,不想放下。”

  俞大猷慢慢的閉上了眼,那些和他抵背殺敵的戰友們,已經等他等了很久了。

  朱翊鈞用力的拉著俞大猷的手,就這樣任由風吹了很久,俞大猷的手,還是從朱翊鈞的手中滑落,李時珍上前切了切脈,低聲說道:“陛下,俞帥走了。”

  “朕知道。”朱翊鈞站起身來,將毯子又往上面蓋了蓋,人老了都很瘦弱,一張毯子足以蓋下。

  “馮保,移植兩棵大樹到這里來。”朱翊鈞看著前方,他是君王,天下之主,他不能軟弱,他站了很久,才轉過身來,對著馮保交代著事情。

  “兩位大醫官,妥善安置俞帥遺體,禮部擬定官葬,謚號,兵部知道加左都督,錄平倭鎮海功,加賜漳平侯,俞帥長子俞咨皋承襲漳平伯,賜世券,與國同休。”朱翊鈞最后還是給了爵位,漳平伯,俞大猷以侯爵禮制下葬西山金山陵園。

  朱翊鈞的墓也在西山,俞大猷葬在那邊,就是配享郊祭。

  “臣等遵旨。”群臣俯首領旨。

  朱翊鈞離開了講武學堂,走著走著腳下崴了一下,他扶著柱子,慢慢坐在了石板上,似乎是疼齜牙咧嘴,眼淚都疼出來了。

  “哥,你要是難過,就…”朱翊镠在一邊十分不忍心的說道。

  俞大猷說陛下柔仁,張居正說陛下柔仁,朱翊镠很贊同,陛下的情緒并不是像表面那樣冷冰冰的像塊石頭,只不過是坐在那個龍椅上,必須像塊石頭罷了。

  朱翊镠清楚的感覺陛下身上那種由內而外的悲傷。

  “疼的。”朱翊鈞揉著腳踝,嘴角抽動了下,這朱翊镠真的打小就聰明。

  朱翊镠沒多說什么,開筋那么疼、習武那么累、駱思恭打的更疼,扭一下而已,西山襲殺案中,陛下右臂都受傷了,右手都不能寫字的時候,也沒見皇兄喊過一句疼。

  朱翊镠想做點什么,他哥不是腳疼,是心里難受,陛下是皇帝,情緒還無法宣泄,只能憋在心里,但朱翊镠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無論做什么都是添亂,只能繼續做個紈绔,不給皇兄找麻煩,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兒了。

  說得輕巧,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兄弟二人,坐在長廊上,任由熱浪滾滾的夏風,帶著絲絲涼意吹過,不遠處,張居正只是遠遠的看著。

  “下雨了。”朱翊镠伸出手,雨落在了他的手上。

  次日的清晨,一道圣旨把整個京師都炸懵了,陛下移宮了,從西苑移到了講武學堂后的行宮。

俞大猷既不是張黨,也不是晉黨,硬要算是浙黨,但也沒人庇佑,其實真的要分,他是正經的帝黨。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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