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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持續性的丟人

  大明外廷開始查賄政之弊的同一時間,內廷也開始查賄政之弊。

  查太監貪腐這件事,非常的魔幻。

  魔幻到朱翊鈞看著面前馮保這本奏疏,都有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就像是娼妓有很多個相好的,太監貪腐自古就非常理所應當。

  朱翊鈞跟馮保講,大明這條船是從頂上開始漏的,主要是皇宮庶務之事,對于宦官貪腐,朱翊鈞持有保留意見,保留就是不反對,不反對就是你不要太過分,我就當不知道的一種態度。

  馮保很清楚皇帝這種態度,可問題是張宏虎視眈眈的要撅了他這個老祖宗,賄政、姑息宮里更加嚴重。

  馮保不得不對太監貪腐的事進行追查了,因為已經影響到內廷的正常運轉了。

  南京內官監奉御靳成等一眾南京太監們,共計貪墨南京皇宮修繕銀子三十二萬四千余兩,論斬。

  蘇州、杭州織造太監陳寶等一眾織造太監,共計貪墨蘇杭制造絲綢3.5萬余匹,其中包含了御用緞匹近三千匹,論斬。

  靳成是馮保的人,陳寶是張宏的人,同時論斬,他們論斬不是因為貪了多少銀子,而是把手摸向了不該伸的地方。

  首先是南京皇宮修繕,皇帝的確不去南衙住,但這個錢不能拿,尤其是眼下北衙皇宮中軸線被燒的一干二凈的時候,而御用緞匹居然敢貪三千匹,緞匹這種皇室專用的絲綢,一年入京才五千匹!

  “張大伴,你不反對下嗎?這也有你的人。”朱翊鈞看著手中馮保的奏疏,詢問張宏的意見。

  “不打勤不打懶,就打那個不長眼,國帑內帑空虛,不想著陛下主上,只想著自己,這就是該死。”張宏并不反對馮保殺貪腐之風的打算,內廷真的要殺這股賄政之風,物理意義上的殺,直接論斬。

  張宏認為這兩撥人都該死,宦官無論是老祖宗還是二祖宗的人,那首先都是陛下的人,這手伸向了不該伸的地方,就該死。

  朱翊鈞捉摸了下,一邊批閱一邊說道:“那就鴆殺了,留個全尸吧。”

  這是朱翊鈞最大的仁慈了。

  宮里的撕咬比外廷來的更加直接和血淋淋,按照宮規,這些個宦官,都要千刀萬剮的,朱翊鈞還是給了最后的體面。

  而繼任蘇州杭州的織造太監名字叫孫隆。

  朱翊鈞處置奏疏的地方在文華殿,本來應該在乾清宮的,但是乾清宮被點了,朱翊鈞說送慈寧宮批閱,張居正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非常奇怪,張居正說不方便,因為要傳遞公文,要走工地,容易丟失。

  后來朱翊鈞才發現,張居正真正的理由不是不方便,而是他是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這次宮中大火,張居正懷疑李太后是幕后指使之一,目的就是繼續獨攬朝綱。

  大火發生在李太后移宮慈寧宮之后,大火發生后,朱翊鈞搬到了慈寧宮暫住,移宮之前李太后在乾清宮掌批閱奏疏之權,為了不讓權力從手中流失,勾結宮外發動了大火燒宮,是情理之中。

  而且武清伯李偉和族黨尤其是張四維有生意往來。

  張居正表達的非常隱晦,他講史,講宋仁宗和劉娥劉太后的權斗,講世宗皇帝和張太后的斗法,講漢初呂后,將唐初則天皇后,講景泰帝兒子朱見濟的離奇死亡,講景泰帝無子,講奪門之變。

  景泰帝兒子的太子朱見濟的死,即便是在國史實錄中,也只有一個薨字,不說病死,不說暴疾,只有薨一字,讓人浮想聯翩。

  權力會讓人變得面目丑陋,權力讓人欲罷不能,權力就是人心至毒,張居正是怕大明頂層撕裂鬧出亂子來。

  朱翊鈞一句話把張居正給秒了,他告訴張居正:萬歷二年三月起,因為武清伯李偉請四千銀修家宅,鬧出了勛戚們上奏請修家宅的亂子后,送往乾清宮奏疏,圣母就已經不看奏疏了,皆是朕親手朱批。

  李太后的放權,遠比朝臣們認為的要早的多,武清伯李偉鬧出了點小亂子之后,李太后就不看奏疏了,反正小皇帝看得懂,處置得當,李太后費這個勁兒作甚?

  最近宮里的銀子多了,皇帝逢年過節就恩賞武清伯李偉,多的時候五百一千兩,少的時候,也有一百、兩百,一年得有一萬兩左右。

  張居正被小皇帝秒了之后,呆滯了半天才說道:圣母德配坤元,含萬匯而發育;陛下道隆乾運,躋四海于升平。

  張居正會產生這種誤會是很正常的。

  按照一般慣例而言,這天子太后,處于世間權力巔峰的矛盾,是對立而統一的,自古以來都會產生沖突,而且十分劇烈,就這么輕描淡寫的歸政了?

  就是這么輕描淡寫的歸政了。

  朱翊鈞還是答應了在文華殿處置奏疏,張居正不信人心,只看事情的結果。

  大火燒了這半個多月的時間,李太后的關注點完全在清宮上,壓根就沒想過奏疏的事兒…

  最終張居正才確信了,李太后真的對權力不熱衷。

  “寧遠伯出平虜堡進兵一百三十里,殺賊三百二十級,逼退進犯青龍堡土蠻諸部后,返回關內。”朱翊鈞拿出了一本奏疏,這是張學顏和侯于趙,為李成梁請功的奏疏。

  這就是大寧衛存在的好處,去年土蠻喀爾喀五部速把亥進攻遼東,大寧衛進兵攻敵必救,速把亥退兵;今年春天,土蠻進犯大寧衛,遼東從平虜堡出兵,攻敵必救,土蠻只好退兵。

  這就是攻守相望的掎角之勢。

  土蠻汗是有福分的,被大明兩個新晉武勛,南戚北李這么輪番伺候,土蠻汗這多大的福氣?

  朱翊鈞在職官書屏前研究了下,朱批了這本奏疏。

  大寧衛的軍事價值、經濟價值、政治價值是毋庸置疑的,朱翊鈞寧愿讓張四維這種賤貨多蹦跶兩天,也要站穩大寧衛。

  朱翊鈞專門點了五瓶國窖地瓜燒,給李成梁送去,算是慶賞,也是感謝,戰爭沒有發生在遼東轄區,李成梁可以不動彈,但是李成梁動了,還逼的土蠻汗不敢擅動,這樣,大家都有了體面,這是好事。

  擔心遼東徹底藩鎮化的,甚至包括寧遠伯。

  朱翊鈞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巡按云南御史郭廷梧言,國初京師有寶源局,各省有貨泉局,自嘉靖年間,省局停廢、民用告匱,況滇中產銅不行鼓鑄,反而以重價遠購海外,肥外損己孰利孰害?”

  云南巡按御史這段話很有意思,說的是大明朝的錢法,京師寶源局,地方貨泉局負責發幣,后來都停了,百姓沒錢可以用了,朝廷不用滇銅,卻大價錢在海外購買,是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是不是寧與友邦,不予家奴?

  一本奏疏既說明了大明錢法的制度設計,又說了錢法敗壞的時間和原因,而后鼓噪鑄錢,也批評了朝廷外面買銅都不在家里開發。

  現在是云南想要把鑄錢的事兒留在云南,而朝廷現在有銀子,想要在三大磯之一城陵磯,也就是岳陽江港鑄錢,投入五年時間,所有鑄錢收益疏浚長江水道,加強云南和腹地的溝通。

  云南當然想把鑄錢的行當留在云南,做好了就是支柱產業,切身利益,就像西北想要把毛呢官廠放在西北,而不是京畿二十里的永定河畔。

  云南巡按御史為了把鑄錢行當留在云南的意志極為堅決,一改往日云南邊陲極遠,不參與朝中黨爭的做派,直接上奏彈劾張居正為家鄉謀利,張居正是楚黨黨魁,是湖廣人,他把鑄錢的地方設在岳陽,就是給家鄉謀福!

  而朝廷的想法,是踐履之實,云南鑄錢一定會形成銅錢在云南的堰塞,歷史已經證明過了。

  朱翊鈞朱批了這本奏疏,仍在岳陽鑄錢。

  但是也答應了五年之后,云南地方可鼓鑄銅錢,和腹地鑄錢進行競爭。

  哪有那么多兩難自解之事,大家都難,都勉為其難便是。

  岳陽鑄錢有先發優勢,云南鑄錢有產地優勢,最后誰鑄錢多,誰鑄錢好,誰就當魁首。

  斗蛐蛐這種事,屬于大明皇帝的被動技能,宣宗皇帝就很喜歡斗蛐蛐。

  刑科給事中郝維喬上奏反對稽稅房稽稅,謂致治莫先于親民,親民莫切于均徭銀差,稽稅房稽稅橫征暴斂,怨聲載道云云,朱翊鈞直接畫了個×,這就是不基于稽稅的基本原則,對小民稽稅,不夠工本費。

  朝廷稽稅,權豪向下轉移,朝廷不稽稅,權豪們就不兼并、不魚肉百姓、不苛責朘剝了?

  所以稽稅之事不僅要做,而且要武裝征稅。

  淮安府舒鰲上奏說,在淮安府東陬山,正月初十日,見海灘有男子二十二人,異形異服,問之皆搖頭不語,一人手捧夾板公文上書:行濟州進貢等項。語音不辯,惟能書寫東風水等字樣,差官管押赴部。

  濟州島朝貢的化外之民,這二十二個使者的船,是那種單桅的小船,出發的時候,有兩百多人,到了大明就只有二十二個人了,充分了詮釋了,海運是多么危險的一件事。

  這是朝貢的使者,希望大明能夠開通到濟州島航路。

  朱翊鈞朱批禮部好生處置,濟州島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既能威懾朝鮮,又能進逼倭國,如果處置得當,那就是大明海上的跳板。

  掌翰林院事王錫爵、國子監祭酒范應期聯名上奏,說有奸猾之徒國子監放錢利三分廣聚斂錢財,士習日敝,民偽日滋,以馳騖奔趨為良圖,以剽竊漁獵為捷徑,居常則德業無稱,從仕則功能鮮效。

  “馮大伴,你去問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朱翊鈞收起了這本奏疏,讓馮保去詢問。

  朱翊鈞處理政務遠沒有費利佩二世那么忙碌,他搞的那些議事會,天天給他上眼藥水,而朱翊鈞的議事會就是六部衙門,這些衙門本身就是帝國決策人之一,九卿廷議決定國朝大事,所以大部分部議就可以解決,這也是永樂年間圈定的權力范圍。

  萬歷年間,國朝大事當然要過廷議,能上廷議的都不是小事,小事都是文淵閣浮票,司禮監批紅,朱翊鈞下印解決,御門聽政、應批盡批、召見輔臣等等,朱翊鈞十分勤奮的履行了當年和張居正的約定。

  馮保很快就回來了,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解答了。

  原來是有人在國子監放錢,大體來說就是校園貸那一套,讓國子監的監生感受下提前消費的魅力,大明的青樓、文房四寶、書畫、游園踏青、詩會這些可一點都不便宜,張居正給皇帝算過賬,一個國子監的監生如果所有社交活動都參與的話,一年花銷四十多兩銀子。

  要知道,大明京軍一年才賺十八兩銀子,一個監生就要花四十多兩。

  所以國子監附近,就有了奸佞狡猾的聚斂之徒,開始對國子監監生放錢,利為三分。

  “三分利,3,也沒多少嘛。”朱翊鈞想了想本來打算畫個叉。

  馮保和張宏對視了一眼,看陛下就要落筆,張宏趕忙說道:“陛下,三分這是月息,就是借一百兩銀子,一個月利三兩,但是一年利為三十六兩,潤月也算在其中。”

  “啥玩意兒?月息三分?!”朱翊鈞呆滯的看著張宏,這一年最少就36的利潤率,這完全就是驢打滾的高利貸。

  馮保解釋道:“陛下啊,放錢的也是看人下菜,若是權豪富貴人家借錢,是三分利,若是窮苦出身借錢,月息要五分,就是一百兩銀子一個月五兩的利息,一年最少就是五十多兩。”

  “算年息的話都在36到60以上了。”

  朱翊鈞又不是把銀子看成數字的皇帝,毛呢官廠的純利潤率才35左右,就這還要給人王崇古一成,這國子監門前放錢,比毛呢官廠賺的還多!他立刻說道:“瘋了吧!讓順天府尹曾同亨立刻拿人!”

  “國子監的監生大部分都是咱們大明日后的官吏,被這利錢搞成這樣,哪還有什么骨鯁正氣!”

  “陛下,放錢的人是定國公徐文壁的人。”馮保提醒著陛下,這是定國公府的生意,若是真的要動,得問定國公府的意思。

  朱翊鈞對徐文壁這個人略顯有些陌生,他稍微反應了下,才想起定國公徐文壁何許人也,大明第一大祭司。

  從嘉靖年間到現在,代皇帝去祭祀一切,歷代皇帝所有皇帝皇后的壽辰、祭日都是徐文壁代為祭祀。

  成國公朱希忠、英國公張溶、定國公徐文壁,合稱大明大祭司三人組。

  朱希忠去世,英國公老邁,定國公徐文壁就開始主持祭祀了,徐文壁不是在祭祀就是在祭祀的路上。

  中山王徐達的后人。

  “把定國公叫來。”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再把元輔叫來。”

  朱翊鈞是很擅長狐假虎威的!

  等人都到齊了,徐文壁不聽話,朱翊鈞就哭,說先生你看看,你說要申明舊章整飭學政,培養人才,這國子監門口放錢,是不是該禁?定國公他為國家元勛之后,卻不體恤國朝艱難,做點事怎么這么難啊,先生快收拾徐文壁!

  徐文壁到了之后,朱翊鈞和徐文壁寒暄了一陣,問了問徐文壁家里的情況,又問了問祭祀的事兒,才開始說起了正事:“這國子監門前放錢,學生享樂百般周轉,是不是可以停了這門生意?”

  朱翊鈞主打一個事兒不過三,自己好聲好氣的商量,第三次就不商量了。

  “陛下容稟,臣回去就讓他們停了。”徐文壁也不含糊,皇帝都親自開口,直接選擇了投降。

  投得太快,讓朱翊鈞有些愕然,為了鑄錢的事兒,云南地方都開始直面張居正了,那是分毫不讓!

  到了徐文壁這里,就這么痛快?

  朱翊鈞略顯不放心的說道:“定國公是大明元勛,這事兒,可不能含糊,這朝里的刀筆吏們,用筆殺人,現在他們還只是上奏言事,若是還有,怕是要彈劾了。”

  徐文壁也是一臉無奈的說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實這些奸猾之輩做這個買賣,就是打著定國公府的名號,每年往府里送兩千兩銀子托庇,這事兒從永樂年間就有了,也是反反復復,陛下該抓就抓。”

  定國公府國子監門口放錢這事,由來已久,跟定國公府有關系,但要愣說是定國公府的買賣,也不確切,總之就是個賄政姑息的事兒,朝廷要處置,徐文壁也沒意見。

  他家里的主要營生是代天子祭祀,每次祭祀朝廷都有恩賞,而且十分豐厚。

  朱翊鈞十分確信的說道:“如此,張大伴,取一件蟒紋對襟鶴氅來,定國公為國之元勛,體國家振奮之意,朕十分欣慰,額外加賜緞十匹國窖九瓶,以酬謝定國公奔波之苦。”

  “臣叩謝皇恩。”徐文壁謝恩之后,拿著賞賜就美滋滋的離開了。

  “徐文壁就這么輕易答應了下來?”朱翊鈞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斷人財路,殺人父母,真的像徐文壁說的那樣,只是托庇?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陛下,武勛在正統年間,就已經式微了,一直到今天,都沒什么太大的起色。”

  張居正思慮再三,這件事不大好解釋,他決定度數旁通一下,方便陛下理解武勛在朝中的地位。

  他俯首說道:“嘉靖八年清查京畿勛戚田畝,定國公府攏共就五百多頃,成國公府就一千三百頃,責令還田后,隆慶三年核,定國公府二百五十頃,成國公府不過三百多頃,這都是歷代賞賜。”

  “在云南的黔國公府有兩萬多頃,就連徐階也有四千二百頃。”

  用生產資料來度數旁通大明武勛的地位,定國公府確實沒什么實力,家里也一共才兩萬五千多畝地,徐階可是有四十二萬畝田。

  徐文壁一家子最大的營生,就是代天子祭祀了,至于國子監放貸的事兒,和徐文壁說的差不多,就是個托庇,國子監的監生,那可是大明朝廷文武的后人,想在這里收印子錢,那確實需要托庇。

  朱翊鈞點頭說道:“那就拿人吧。”

  很快,這國子監放錢的事兒,就解決了,除了定國公府之外,這放錢的奸猾之人,也給其他國公府送錢,給各大駙馬都尉送錢,也給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送錢,但是這朝中整飭學政是大勢,所以也沒人上奏。

  五月初六,朱翊鈞再次來到了皇極殿的地基上,這一次開皇極殿,是為了接見三娘子,主要是禮部和廷臣到場。

  當然也不用開皇極殿,一個只剩下地基的皇極殿,還用開門?

  三娘子長相確實是禍國殃民,要不然也不能把俺答汗迷的五迷三楞了,三娘子也是個狠人,能把俺答汗架空的人,在午門外等候的三娘子是十分忐忑的,這是她第一次入京面圣。

  一進門,她就驚呆了。

  不是震驚于大明皇宮的天威,而是震驚于一眼能看到頭,空蕩蕩的中軸線!

  空空蕩蕩,啥都沒有!

  大明皇宮的三大殿燒了,她略有耳聞,但是她完全沒料到大明皇帝,居然在光禿禿的地基上,接見外藩使者!

  禮部尚書馬自強等朝臣聽聞皇帝非要在地基上接見藩國使者,那奏疏如同雪花般涌進了文淵閣之中,而后在馬自強等一眾帶領下,近百名朝官,來到了午門外伏闕,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天朝上國的臉面,關起門來丟人還不夠,非要讓外藩也見識下嗎?這真的接見了,朝廷臉往哪里擱啊!

  馬自強倒是不擔心三娘子小覷了大明,進而入寇,大明在大寧衛節節勝利,三娘子是很清楚的。

  就單純的、可持續性的丟人。

  大殿一日不修好,這臉就得丟一日。

  朱翊鈞這次根本沒理會這些伏闕的臣子,到了五月初六,在地基上接見了藩臣。

  丟人,丟誰的人?

  丟了十四歲幼沖天子的臉面嗎?

  朱翊鈞來到了皇極殿內,坐在龍椅上,一切按既定流程宣見三娘子,這一切的禮儀極為規范,禮部尚書馬自強一點毛病挑不出來。

  唯獨皇極殿沒有殿。

  “順義王王妃忠順夫人奇喇古特·那顏出·中根·哈屯,拜見大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三娘子的禮節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忠順夫人是大明朝廷在俺答封貢后,給三娘子的封號,這一長串的名字,是三娘子的本名,只不過沒人叫了而已。

  朱翊鈞點頭說道:“免禮。”

  三娘子站起來的時候,仍然不敢置信,她確定了一個基本事實,大明皇帝和元輔,都是不折不扣的狠人中的狠人,這等貴人連面子都不要了,到底要什么,不言而喻。

  朱翊鈞見到三娘子的時候,非常非常的意外。

  一來意外三娘子的漢話水平和禮儀,二就是意外三娘子的年齡,一個把俺答汗僭越的女人,朱翊鈞還以為已經四五十歲了,結果面前的人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之所以如此意外,兩方面原因,隆慶五年封貢的時候,廷議通過多方面的推論,得到了一個結論就是:西北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

  根據世宗實錄的記載,三娘子嫁給俺答汗的確切時間是嘉靖三十八年,這已經過去了十五六年的時間,那三娘子嫁給俺答汗是幾歲?

  八九歲。

  “爾遠方而來,所為何事?”朱翊鈞開口問道。

  三娘子十分確信的說道:“羊毛,這買賣,朝廷能不能多分一些利潤給草原?”

  三娘子直截了當,開門見山,也沒跟皇帝寒暄客氣,就問能不能多分點利益出來柔遠人。

  朱翊鈞搖頭說道:“不能,皇莊里有官廠志,若是忠順夫人覺得草原能做得到,那就盡管去做就是。”

  “做不到。”三娘子稍微斟酌了一番說道:“陛下,給草原分利有幾個好處。”

  “一,朝廷無后顧之憂,眼下大明在對東北用兵,若是西北狼煙四起,必不利于征戰;”

  “二,戎馬無南牧之儆,草原人也有父有母有妻有兒,馬蹄南下,牧獵中原,中原險草原亦險;”

  “三,邊氓無殺戮之殘,邊方多流民歹氓,大明和草原較好,彼此緝捕大盜,邊民安定;”

  “四,師旅無調遣之勞,朝廷王師出入,動輒百萬銀糧,如此征伐入草原,得不償失,草原擅弓馬,王師進則草原退,王師退,則草原進,如此反復兩百余載。”

  “五…”

  三娘子的第五條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道:“五,大明無邊釁之慮,誠如陛下所親見,草原百姓多慕王化,兩百年來,彼此往來不斷,草原早已失其文字語言,放眼望去皆為漢言。”

  “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自古莫過如是,今日今時,順義王受先帝天子幸封,邊方安寧。”

  “若朝廷,許以市易,以有易無,則和好可久,而華夷兼利。不數年,草原中原,華夷可辯?渾然一體也。”

  大家長的都一樣,文化也逐漸相同,互通有無,時間長了,哪還有什么華夷之分,都是大明人了。

  這就是三娘子給出的理由,請皇帝賞賜的理由,她入京是求皇帝賞賜一點利出來,她回去好向所有人交待。

  “不愧是三娘子,牙尖嘴利也。”馬自強聽完了三娘子的話,不住的搖頭說道:“說得好聽,天花亂墜,還不是北虜也打不動了,若是能打得動,何必來談?早就南下劫掠搶奪了,規規矩矩做生意,還不是因為啃不動了嗎?”

  馬自強講了個笑話,北虜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做生意,能搶他們絕對不會規矩,之所以肯入京覲見,以臣見禮,還不是打不動的緣故?

  就憑一張嘴,就讓朝廷讓利?

  “草原可以多放羊,少養馬。”三娘子再俯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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