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她的眼睛
那晚之后，明南煙似乎徹底解開了心結。
先前所有的自卑，所有的不安、惶恐，都在夏明毫無保留不帶一絲防備的身心面前瓦解消除。
夏明那如同琉璃般璀璨幻美的真心，讓她徹底落淚。
夏明擦拭掉她眼角的淚花，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他知道，那是感動的淚水，也是釋然的淚水。
他已經這樣袒露真心了，南煙心里以后還會冒出那些不安的想法嗎？
不可能的。
他沒有看到的是，埋首在他懷里的明南煙兩張面孔流露出的無比痛苦的神色。
從那以后，明南煙變得更加乖巧聽話了。
對夏明無微不至細細體貼入里的照料，無論夏明提出多么細小的要求她都會滿足。
但她也變得更加貪婪無度了。
每個夜晚都要拉著夏明玩游戲玩到深夜，常常讓夏明第二天一大早上醒來都感覺有些精神不振，疲憊得睜不開眼。
有些時候，夏明也會想。
明南煙對他這樣予取予求百依百順，是不是真的想通過把他養成一個廢人的方式讓他習慣上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讓他依賴上她，徹底離不開她。
這個充滿小心機的色女一定打著這樣的主意，可是開玩笑，你以為我會就這么落在你的陷阱中沉淪下去無法自拔？
哈哈，我道心似鐵，少女你不可能撼動得了的。
夜晚。
夏明遵守約定，和明南煙進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二人游戲，他又一次在這場激烈的游戲中遺憾落敗，帶著滿心舒爽后的愉悅在明南煙的懷里沉沉睡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之后，明南煙并未抱著他和他一起入眠。
她把他的身體輕輕放在睡袋里面，獨自一人走到帳篷外面。
殘月被烏云遮擋，讓夜空顯得更加陰暗漆黑。
明南煙低下頭，看著自己那突兀多出來的兩只手臂，那從背后伸展而出的丑陋的翅膀，還有臉頰旁邊那另一張詭異的惡心的透明臉龐。
忽然，有大風掠過這片原野，將原本就黯淡的火堆徹底吹熄，將這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也給撲滅。
明南煙就在這寂靜的黑暗中撕扯起自己的手臂，撕扯著自己背后的翅膀，那多出來的臉頰。
鮮血模糊，血肉淋漓。
“都怪你們！都怪你們這些丑陋的東西！給我去死！給我滾啊！”
可不論她如何艱難痛苦的將這些象征著非人標志的突兀的肢體從身上給扭斷撕扯下來，帶出猩紅的鮮血，帶出無盡的苦痛。
殘破的肢體和血肉掉落在地上，新的血肉又從她殘破的身軀里源源不斷的再生。
她一邊痛苦的自殘著，一邊流出無聲的眼淚。
“夏明先生，我該怎么辦…夏明先生，我該…怎么辦…”
漆黑的原野上，除了冰冷徹骨的大風吹襲而過的聲音，沒有人回答她的疑問。
她嗚咽著，流淚著，直到最后崩潰的跪倒在地上，直到最漆黑最深沉的絕望將她掩埋。
她默默的收拾好了一切，沉默的回到帳篷里，抱著夏明溫暖的軀體，陷入短暫的淺淺的安眠。
夏明那晚袒露身心確實讓她內心里再也沒有了被他厭惡被他遠離的恐懼和不安。
她本來已經接受了這一切，接受自己成為了另一個非人的物種，接受了自己這不似人類的詭異形象，只要夏明先生不介意這些，只要夏明先生喜歡就好。
但那件埋葬在內心深處最令她恐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肉體是盛放靈魂的軀殼，靈魂依托于肉體而生。
當她的肉體，當她的生命本質已經從人類變成了另一個非人的物種時。
無論她愿與不愿，人格的崩解和變化已經在她的心靈世界內切切實實的發生了。
她正在變得逐漸失去自己。
她正在逐漸變成另一個真正非人的生命。
而來自夏明的愛撫和親吻，那些激烈的游戲只是飲鴆止渴，并不能徹底遏制這種變化的趨勢。
一個月的時間，她確定自己是徹底的愛上了這個拯救自己包容自己救贖自己的男人。
但是繼續這樣下去，若是有一天我連這份對夏明先生的愛也變質了，遺忘了…
若是有一天我看著懷里這堆血肉組成的低等生命，不耐煩的用電流將他烤成干枯的焦炭…
每每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明南煙的內心就好像瞬間從懸崖邊失足，跌入無底漆黑的冰冷深淵。
越是這樣絕望恐懼，她就越是要無微不至的照顧夏明，對他百依百順予取予求，越是渴望從夏明身上得到更多的關懷與溫暖，來證明哪怕她什么都變了，但這份對夏明先生的愛永遠不會改變。
然后便越是陷入越加漆黑的痛苦和絕望，一個人在寂靜的黑夜里沉默痛苦的撕扯著身上的血肉，以為這樣就可以變回從前，變回自己還是人類的模樣。
然而身上不斷自我再生的血肉，從殘破的軀體中嶄新而生的異類肢體清晰明白的告訴她，她所做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無用。
明南煙真正的危機從來都不在明家身上，而是自我的崩解，人格的死亡。
睡得正香甜的夏明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只是在第二天渾渾噩噩的醒來后繼續享受著明南煙的侍奉，享受著和她一起修煉變強的快樂，這是他在現實世界那平庸資質從來體會不到的火箭般的修行速度。
即使很多天資極高的被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想要從五階突破到六階也要花費極長的時間，二十年？三十年？
然而夏明感覺被明南煙這樣帶著修行，只要再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可以突破到六階！
到時候揮手間滅殺明潛，那還不是輕輕松松指日可待！
明南煙白天偽裝得太好，晚上也總是把他弄得精疲力盡陷入沉眠，夏明沒覺得有什么不對，明南煙這個小色女不饞他的身子他還覺得不正常了。
但是隨著靈能強度提升，以及多次游戲后耐力和抗性的漸漸提升，他其實已經沒有像明南煙以為的那樣精疲力盡，睡得死沉到周圍發生了什么都沒有感知了。
夜晚，又一次盡興后。
睡得沉沉的夏明總覺得睡得有些不那么舒服了，好像懷里少了什么東西，一個柔軟的溫暖的大大抱枕。
但那似乎又只是錯覺，因為那柔軟溫暖的感覺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
夏明總是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自己晚上睡覺時有一段時間睡得不是那么香甜可口，就像是缺少了明南煙的懷抱一樣？
第四天，兩人的物資消耗完了。
明南煙抱著夏明去附近的小鎮補給。
這一次，夏明特地留了個心，在晚上裝作一副爽到昏厥的模樣，在明南煙的懷抱里沉沉睡去。
這和之前每個晚上的他一樣，明南煙并沒有察覺到有什么異常。
明南煙不知道的是，正是她對夏明體貼入微的關懷照料，正是她的百依百順予取予求，反而讓夏明一離開她的懷抱就感到些微的不舒服不自在，進而發現了異常的端倪。
一個小時后，她神色哀傷的看著夏明俊美的臉龐，輕輕撫摸著被她種下唇印的脖頸，最后不舍的放開手，將夏明的身體輕輕放在床上，蓋好棉被，一個人走進漆黑的浴室。
撕扯血肉的聲音從浴室里傳來，那細微的、滲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聲，血液噴濺聲…
夏明從床上睜開眼，靜悄悄的走到浴室門口，開燈開門一氣呵成。
“南煙，你在做什么？！”
他震驚的瞪大眼睛，看著地上殘破的肢體，看著被鮮血染紅的浴室的墻壁，最后目光落在身體殘破痛苦流淚的明南煙身上。
“伱…”
明南煙忽的沖過來“砰”的一聲關上大門，無力的跌倒在充滿血污的地上。
一扇門隔絕了兩個世界，半透明的玻璃門內只能看到她模糊的扭曲痛苦的身影。
“夏明先生，不要看…不要…看…”
她低聲啜泣的充滿哭腔的聲音好似一頭純潔無辜的小鹿倒在水潭邊臨死的嗚咽。
“我…馬上就把這些弄好，夏明先生，你不要進來，求…求你了…”
這是她第一次對夏明發出如此凄婉的哀求。
夏明沉默了。
在此之前，他以為他已經幫助少女驅除了內心的陰影，他以為他接下來需要做的只是讓少女快速變強，擁有應對危險危機的力量，拯救少女的試煉任務就能圓滿完成。
可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忽然明白了。
原來，他從來就沒有真的成功拯救過她的心靈。
這扇關閉的門，將少女內心真正的恐懼和絕望封印在了里面，他從來就沒有成功打開過。
浴室內，明南煙慌慌張張的用靈能清理著現場，明明靈能強度已經達到四階，明明這一月的鍛煉讓她對靈能的操控比夏明先生還要厲害。
可她此時卻在無法遏制的發生顫抖，她的嘴唇在顫抖，手腳在顫抖，就連驅使靈能的意志也在顫抖，明明是想要清理地上的血污，無形的力道卻不受控制的打飛瓷磚，砸碎地面。
夏明坐在床上，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幕。
明南煙求他不要進去，他就不進去。
但他按了個開關，讓環住整個浴室的毛玻璃變得透明，讓他清晰的看見了眼前的場景。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一向樂觀的大心臟，此時也跳動得不那么歡快了。
緩慢、沉重…
直到明南煙清理好了一切，從浴室里走出來。
兩人在獨處時，她向來是顯露本體，好似在夏明的安慰下徹底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但這一刻，她沒有顯露真身，而是幻化成人類的形體，她之前作為人類時的模樣。
“夏明先生…”
她低著頭，眼眶通紅，不安糾結的走了過來。
她看到了變得透明的毛玻璃，神色忽的變得更加悲戚了。
“原來夏明先生你都…看到了啊…”
“我當然看到了。”
夏明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狠狠的揉著她的腦袋。
“為什么又這樣？又這樣！不要一有什么心事就藏著掖著，有什么事告訴我，我們一起來想辦法解決啊！明南煙！我一定要狠狠的懲罰你，我要讓你三天，不，十天都不能抱著我睡覺，不能享受我的親吻！”
以往無往不利的招數這一次卻在明南煙面前失效了。
她悲傷的苦笑著，哀傷的看著夏明的眼眸，那雙從前深情凝視他的眼眸，在此刻除了哀傷之外，還流露出一絲不近人情的冷淡。
那種冷淡的感覺，像是蔑視，像是無視，就像是人類不含感情的看著自己腳下的一只螞蟻一樣。
“夏明先生，感覺到了嗎？”
“我啊…開始變得不像我自己了…”
“明明那么愛你，那么喜歡你，可我偶爾還是會閃過一絲錯覺，仿佛眼前的不是我渴望貪戀的對象，而是一只由血塊組成的渺小生命，一個膽敢覬覦進犯我身軀的膽大螻蟻。”
“不止是你，這個世界在我眼中早就不一樣了，透過我這雙非人的眼睛。”她指著自己空靈虛幻臉龐上的那雙眼眸，神色說不出的悲切。
“我感覺不到花草的香味，感覺不到每天為你做的那些美食的滋味，甚至就連與你歡好時…那些愉悅快樂的情緒，仿佛也只是身體模擬出的虛假的電流信號。”
“人、植物、動物…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只是一堆不同顏色和氣味組成的色塊和肉塊，是低等的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灰塵。”
“我能感覺到，我內心屬于人的情感正在消失，我每天看著這樣的世界，我感到厭惡，我感到惡心，我有一種想要把一切毀掉的沖動。甚至就連待在你身邊，看著你…”
“夏明先生，夏明先生…，就算是你，就算我這樣看著你…我看到的也只是往日的你的虛影，是我記憶中的你的模樣。”
無聲的淚水淌滿了她的臉龐，她緊緊抓著夏明的衣角，顫抖著，嗚咽著，哀聲說出絕望的低語。
“你在我眼中，早已經和那些東西…”
“…變得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