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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與君知,與君約,與君別

  岳士儒大腦微有凝滯,甚至于下意識地往少年道人背后的方向去看了看,而后才反應過來,眼前這位土地公驚懼的似乎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待人溫和的少年道人,一種荒謬和理所當然的情緒,竟然同一時間浮現在了岳士儒的心中——

  他說已經處理了。

  原來是這般處理的嗎?!

  好大的殺心,好大的殺性!

  難怪能讓那柄煉陽劍都既驚且懼!

  難怪煉陽劍對他有反應。

  齊無惑張了張口,回答道:“北極驅邪院也只是針對特殊的事務,若是沒有委派的話,也無法行駛北極驅邪院的職責,你不用這樣害怕我…”北極驅邪院的職責類似于最后動手的一部分。

  這些符印都是在確定了目標之后,給予各自任務才有的。

  許多事情自有司法大天尊那里去管理。

  用不著上斬仙臺的單子。

  我北極驅邪院不接!

  可是那位土地公仍舊是既驚且懼的,碎嘴不成言語,就連他如何偷喝了靈妙公的酒這般事情都說了出來,委實是前些時日還在一起飲酒歡宴的山神,轉眼便被此人盡數黜落,削去了神位,打入地府贖罪輪回去了。

  活得越長越是惜命。

  地祇所得逍遙者,大多靠了這山川地祇的神位。

  焉能不怕?

  岳士儒則是敬畏有加,回禮道:“真人,我不是想要打聽你的身份的。”

  齊無惑沉默,道:“我只是暫時的。”

  青年道人下意識瞥了瞥煉陽觀里面,老道士正在煉丹砂,小道士則是蹲在那里撫摸三黃雞,于是了然地點頭道:“我懂,我懂。”

  真人定然是不愿意泄露真身。

  也不愿意讓小道士明心知道自己的殺伐之身。

  真人救了他性命,這些小小事情,幫忙遮掩一番,自是沒有什么問題。

  于是自信拱手道:“放心,弟子什么都不會說的。”

  “倒不如說,真人您出門是做什么?”

  岳士儒自以為明白了一切,卻頗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齊無惑也不在這件事情上拘泥,看著遠處,道:

  “為那一村之人尋個安身立命的落腳地方。”

  岳士儒不解。

  齊無惑以水光遮掩形貌的方法遮掩變化自己的模樣,而后再度前往了明真道盟,少年秦王如約而來,那村子的事情后續需要動用很多的人力才能安置妥當,天仙地官不去管人間之事,這村子的后續事情,齊無惑只是來尋找秦王。

  縱然再怎么旁落,仍舊是皇親國戚。

  他的一句話,往往比起旁人跑斷了腿都會更有用。

  少年秦王回應道:“原來如此,此事老師你放心,盡數交給我便是。”

  齊無惑頷首,這一段時日里,他有閑暇就會來此,今日也如同過去那樣,齊無惑以自己在夢境之中五十年的為官經驗,以及對于之后大勢的掌握,對少年秦王進行指點,后者聰敏,自小已多有名師教導,又在父親死后,性格蛻變,經由齊無惑指點,已有所成。

  在中間稍歇的時候,少年秦王端著茶,忽而道:“老師,近日里京城出事了。”

  “聽說最小那個皇子身患惡疾,回到京城之后,就忽然沉睡不醒了。”

  “又聽說,七哥他突然縱馬入皇宮,然后再也沒有出來,兵家又突然開始和四哥他走得極近起來,而當今的圣人似乎什么都沒有表示,哪怕是我這樣人,沒法子知道內情,都能看得出來,眼下的是多事之秋啊…”

  七皇子踏馬皇宮?

  齊無惑微有訝異。

  這件事情是黃粱一夢之中不曾出現的。

  齊無惑對于現實當中也黃粱一夢不曾有過的事情發生,早已有所準備,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方式,齊無惑很快就鎖定了緣由,猜測知道,大概率是因為自己斬殺了潛龍衛,引來了太子驚慌失措離開中州,讓七皇子對錦州事產生了好奇。

  在黃粱一夢之中,七皇子就是剛直的性格。

  突然得知真相。

  在一開始的無法接受之后,恐怕最終會演變為父子對峙,而后拔刀相向的一面。

  齊無惑理清楚了思路。

  看到少年秦王咬著筆,似乎是在思考著什么,有意詢問道:“伱覺得,該如何?”

  少年秦王理所當然地回答道:“弟子當然是覺得,這么大的風波波濤,京城里面肯定會出大事,如同旋渦一樣,一不小心踏入其中的話,搞不好會有殞命的風險,就算是那位圣人礙于面子不動手,那我也得給他關押起來!”

  “我好不容易才和姐姐逃跑出來,可不想要再回去了啊!”

  少年秦王滿臉后怕的模樣。

  齊無惑微微頷首,并不曾多說什么,而等到了這一日結束之后,少年秦王依舊如同往日的行動軌跡,先去施粥,再去逛了逛中州府城繁華的街市,看著有什么新奇玩意兒,便買下來,回到家中的時候,見到姐姐,和李瓊玉提起今日的事情。

  李瓊玉詢問道:“你當真這樣想?”

  少年秦王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提著吊墜把玩,百無聊賴道:“…當然這樣啊,怎么,難道還要去湊熱鬧嗎?姐姐啊,很危險的啊,七哥都沒了聲,那可是邊關的將軍啊,就這么一下就沒聲了!”

  “咱們過去不是找死嗎?!不去不去。”

  “好不容易才從京城里面逃出來,這個時候我們當然要趁著那狗皇帝沒有時間和心思來管我們的機會,一口氣跑得遠些,也甩開他的暗哨,到時候咱們身上的銀子寶物,就算是去妖國也能夠活得很好,逍遙人間。”

  李瓊玉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淡淡道:“也好。”

  “今日做了的文章,拿來與我。”

  少年秦王取出文章給李瓊玉看了。

  而后獻寶也似的取出了一枚發簪,道:“姐姐,我今日在中州府城,尋到了個妖族的商人,他們這發簪上面有紅玉,極純正,可知道紅玉這種寶玉,顏色一旦稍有不正,就會多出一絲絲邪氣,可這玉簪卻沒有,又純正又明凈,可是上好的東西。”

  “正好配姐姐你!”

  “我一看就喜歡,買下來了。”

  李瓊玉翻看著卷宗,并不抬眸,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少年秦王自討了個沒趣,咳嗽一聲,把玉簪放下來,然后老老實實地溜了出去,看著外面的天色,許久慨然嘆息,又招手讓侍女多買些好的吃食,說年近冬日了,自家的姐姐身子骨弱,得要多吃些東西補補身子才是。

  而后又提了一壺酒,去了自己的別院里面,在花樹下面飲酒。

  看著酒水,回憶今日看到的老師和姐姐,心中不由得苦笑,于無聲自語道:“恐怕是讓他們失望了吧,倒是成了個不思鄉不念仇的安樂郡王,天下有變,則是英雄起勢之時,我怎么會不知道?”

  不爭不成。

  要想在這樣的局勢下復仇,不可能不冒危險。

  “可如此的話…”

  他思緒微頓,想到了自己一旦選擇趁著洗牌的機會重新入京,哪怕是真的站住了腳,但是卻也會迎面而來許多的狂風暴雨,那時候自己還好,姐姐怎么辦?為了能放松皇帝的警惕,姐姐已廢了一身的氣運修為根基,壽數只剩下了不到五十。

  否則的話那皇帝也不肯放他們離開。

  姐姐也不必去尋找什么陰神證道的法子。

  他的性命已是姐姐所救下,又豈能再選擇把姐姐帶入更大的旋渦之中?

  若為了權位而舍卻血親,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所以看來自己果然不是什么英雄,少年秦王忽而有些頹唐,他的理智告訴自己該這么做,這幾乎是七皇子以性命撕扯出來的,當今盛世,至少是表面上盛世里面唯一的入局機會。

  但是他的感情卻讓他無法做出抉擇,只是一夜飲酒,大醉一場。

  而后第二天被罰跪了。

  跪得老老實實。

  膝蓋疼,頭也疼。

  再見到老師的時候,靠著身上熏香遮住了那醉酒的味道,齊無惑抬眸看著眼前的少年秦王,后者看上去和之前毫無異狀,少年道人搖了搖頭,道:“你拜我為師,我還沒有給你一件禮物。”

  少年秦王眸子微微亮起,道:“啊?老師終于要給弟子見面禮了嗎?”

  “弟子可是已經等了很久了。”

  “是什么寶物?”

  “是名劍還是秘籍?無論是什么我都會好好珍惜的。”

  “名劍?秘籍?都不是。”

  少年道人回答,而后沒有什么玄門神通,只是平平淡淡地伸手入袖袍,而后取出了一幅卷軸,遞給了眼前的秦王,后者臉上的笑容在展開這卷軸的時候驟然變化了,像是見到一柄利劍,像是年少的時候聽聞千軍萬馬的齊聲呼嘯。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道人:“大鵬賦?”

  “這一卷是真正的大鵬賦,那太子帶去要送給圣人的…”

  少年秦王的聲音微頓。

  那自然是假的。

  太子氣運已壞,又要當眾奉上虛假大鵬賦;七皇子馬踏禁宮;武勛貴胄投靠四皇子。

  少年秦王跪坐,眼前是眸光平和的少年道人,一側的竹簾被風吹起,外面是城池人間,眼前桌子上,仿佛縱橫交錯化作了皇朝的局勢,原本在圣人的制衡之下,處于絕對平衡狀態的京城,此刻已經發生了大變。

  是要重新洗牌了。

  秦王心潮起伏,還能夠維持住臉上的神色,勉強笑道:“老師給我的禮物,真的是…太大了。”

  “這大鵬賦我會自己好好收藏的。”

  “這卷大鵬賦不是禮物。”

  “啊?”

  少年秦王愣住。

  齊無惑道:“知道醉夫子嗎?”

  秦王回答道:“他曾經寫下大鵬賦,而后以大鵬賦換了千鐘美酒,后來那大鵬賦被當時一個姓周的戶部侍郎收走,而現在那位周侍郎已經退了下來,在此地賦閑而居,醉夫子也在中州,是天下的三大名士之首,天下的文人武將,甚至于尋常百姓都極尊重他們。”

  少年道人將秦王手中的大鵬賦收走,而后道:

  “我給你的禮物,是這三大名士的支持。”

  秦王面色驟變:“什么?!”

  “老師您說的是真的?我,我是說,他們三位已經辭官許久,說不會再愿意入朝。”

  齊無惑道:“那只是沒有人理解他們,沒有人能勸說他們。”

  “那老師您…”

  少年道人垂眸,想著黃粱一夢之中和這三人的關聯,曾經聽他們在死前談論心中的抱負,道:“很不巧,我可能知道如何讓他們三人出山,你且聽,人道氣運之中,皇帝為圣人在上;文臣武將世家士族如同一根根線,編織成網,而在他們之外,尚且還有在野士人。”

  少年道人伸出手指著眼前秦王心口,語氣平和:

  “你是前太子之子,文臣武將,見你則避。”

  “皇帝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只恨不得殺你而后快。”

  “你若是想要靠著自己的力量而復仇,那你能夠依仗的,唯獨這在野之人。”

  “唯獨這天下悠悠之口。”

  “當今的皇帝,謹慎而寡恩,無情刻薄,天下萬物都是棋子,但是卻也尤其落子謹慎,他的性格,我很了解,對于旁人,縱然是付出性命,都不會讓他的眉頭稍微皺一下,數百萬人的生死,無法讓他抬一下眉頭。”

  “但是一旦有什么事情做了,會真正損傷到了他的利益。”

  “那他就會謹慎無比,難以決斷,前后遲疑不決。”

  “皇帝所求者,名也,望也。”

  “你裹挾天下士人之首,便有名士之風,你不主動入朝,他不會動你,一旦動你,便會落了個容人無量的名號,是以不變而應對萬變,那三大名士曾入朝為官,官至太傅,老而彌辣,有他們輔佐你,你入京城,自可保你平安無事。”

  “也可以保你姐姐平安無事。”

  “如此無后顧之憂,可敢一伸胸中的抱負嗎?”

  少年秦王的瞳孔收縮。

  旋即苦笑不言,只是拱手長長一禮。

  “原來昨日,老師就看穿我了。”

  “果是天下奇才。”

  少年道人受他一禮,而后道:“天下決斷,無欲則剛,現在的皇帝,老辣而心狠,但是他也有弱點,他求生,也求名,他要得到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又聰明得覺得自己可以得到世界上的一切,覺得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棋子傀儡。”

  “他是要身后文皇帝的廟號的。”

  “這是他難得放不下的東西。”

  “是他最大的弱點。”

  少年秦王呢喃。

  而齊無惑離別的時候,道:“而且,你太看輕了你的姐姐。”

  “啊?”

  秦王一怔,下意識抬頭,再想要詢問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那少年道人,只看到背影走遠了,再想要呼喚也已經遲了,索性就收了這個念頭,今日發生的事情雖然不多,卻是將他的心境打得一塌糊涂,讓他的心境難以平靜下來,可是回到家中,卻見到數輛馬車在外面。

  看到了仆從們正在往車上搬東西,于是心中一驚,連忙上前拉住管家呵斥道:“你在做什么?!”那管家行了一禮,回答道:“是瓊玉郡主說,今年過年受到了幾位皇子相邀,盛情之下,雖有病體,也不能夠拒絕,要回一趟京城過年節呢。”

  秦王呆滯,于是快步走入院子里,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姐姐正在院落里面,在一株寒梅之下看著仆從在搬動書卷,快步上前,詢問道:“姐姐,你做什么?!”

  “回京。”

  “可,可是…”

  李瓊玉道:“你當真覺得你昨日瞞過了我?”

  少年秦王張了張口,忽而覺得有些挫敗,李瓊玉道:“再說,那也是我之大仇…”

  “你的老師,又給你禮物和‘護身符’了吧?”

  少年秦王瞠目結舌。

  看到梅花樹下,一身青衣的姐姐垂眸,眼眸大而柔和,只是道:“覺得紛亂有危險,便覺得他沒有處理的方法,你實在是太過于看輕了他。”

  少年秦王忽然覺得這一句話自己在哪里聽過,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回答,索性扯開話題,左右環顧了下,卻沒有見到那位青衣侍女,不由好奇道:“不過青迎姐姐去哪里了?咱們不去和老師說一聲,真的可以嗎?”

  “她去送一封信。”

  秦王遲疑了下,道:“…姐姐你不想要去見見老師嗎?”

  少女賞梅,淡淡道:“無妨。”

  少年道人行走于回煉陽觀的路上時候,忽而聽到了一陣陣腳步聲,抬眸看到一名模樣清麗的青衣少女上前,笑言道:“是齊先生嗎?小女子青迎,奉命來給先生送一封信,便說是故人所贈。”

  齊無惑微微抬眸,認出這女子模樣,接過了信,那青衣女子微微笑著。

  又遞過去一枚令牌,正面是玄字,背面則是鏤刻猛虎咆哮之相,極威嚴,觸感沉重,又有磅礴浩瀚的兵家氣機和人道氣運匯聚在這一枚令牌之上,讓齊無惑的手都微沉重了下。

  少年道人展開信箋,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文字。

天下將變,憾與君別前日提及魔氣泄露,知君心境,必有鏟除災害之心,此令為氣運所聚,是當年六十萬玄甲軍暗令,見此令如見玄甲魁首,人道氣機雖不如當日,卻也尚有七成,中州府城之地,有解甲歸田的玄甲軍校尉超過三千,持此令可調動  語氣文雅從容,且極篤定。

以君之才,當可運轉如意今吾先行他年京城山下,與君重逢  后面是一行娟秀文字小詩,而馬車聲動,梅花樹下少女伸出手掌,托住了一枚落花,雙眸大而柔和,一枚梅花恰好落入眉心;少年道人站在紅塵之中,藍色道袍素凈,兩側人海如織,卻也微微笑嘆。

  風乍暖,日初長,裊垂楊。

  雨歇微涼,五十年前夢一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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