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濕潤之氣,以及仿佛有種淡淡水腥氣的感覺,齊無惑只在昨天那位來和算命先生對賭的華服公子身上察覺到。
現在感知到,下意識就以為還是他。
少年道人轉過身,循著氣息看去,看到外面人來人往,氣息是來自于三十余步之外,一座二層的茶樓,他抬頭看去,視線所及卻不是昨天曾經看到的年輕公子,而是一個老伯,倚靠著茶樓二層的欄桿處,獨自喝茶,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只是那孩子卻是哇哇哭著。
老人安撫著孩子。
似乎是察覺到了齊無惑的視線。
老人轉過身看來。
和齊無惑對視,少年道人知道自己失禮,站在人群里面,稍有抱歉地微一拱手。
老人已經笑起來,道:“沒有想到,在這里還能夠見到一個修行有成的玄門正宗。”
“老夫獨自在這里喝茶寂寞得很。”
“小道長,若是不嫌棄的話,還請上來喝一杯茶吧?”
老者頗為灑脫邀請。
齊無惑想了想,道謝一聲。
提著手里的桂花糕,一步一步走上茶樓,來到二層靠窗的位置。
看到剛剛那孩子已經停止哭鬧了,有一名女子急匆匆地趕上來,把孩子帶走,又是道謝又是躬身的,齊無惑聽了這幾句感謝的話語之后弄明白了,似乎是因為今天坊市內的人太多了,這女子和孩子走丟了,是這老人將這孩子帶著逗弄,并差人去尋這女子。
女子千恩萬謝地走了。
只是眼中似乎有幾分被嚇到般的驚駭。
那孩子反倒是開心,轉過身朝著那邊的老人揮手告別。
老人溫和笑著舉了舉茶杯。
然后邀請齊無惑落座,少年道人坐在了老人的對面,看到老人的真容。
這才明白為何方才那女子眼底會有一絲絲被嚇住了的表情。
是一位面相威嚴的老者,眉宇飛揚,只是右邊眉毛只有一半,還有額角一片皮膚有烤灼痕跡。
再和這威嚴面容搭配上,看去難免有了三分的猙獰。
老者能夠察覺到齊無惑沒有任何惡意的目光,足以證明他的心性修持極高,澄澈如明鏡,人在幼年的時候,經歷的事情不多,所以元神比起后天學習經歷誕生的識神更活潑,能夠察覺到人潛藏的惡意和善意。
所以才會對這面容威嚴,帶三分猙獰的老人充滿好感。
齊無惑謝過老者的邀請。
老人看著齊無惑,贊嘆道:“小道長面生,但是修為很好,現在的很多修行者總是急切積累元氣和法力,對于自身性靈的修持,往往就落在了后面,如此的話,在前期可高歌猛進,越往后則是會遇到關隘,難以突破,或許困頓一生。”
“而且也不是那種只看外表的。”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一側,灑脫微笑。
“小道長是來這里云游的嗎?”
齊無惑回答道:“是,也有其他的些事情。”
老人大笑道:“這樣的話,可以在這里多呆些時候,每年的元宵節慶,這中州府城的熱鬧,比起人間的王朝帝都還要好看些,實在是因為那些皇親國戚怕死,在慶祝的時候也有諸多的限制,反不如這邊的好看啊。”
“多看看,云游四方,見證紅塵,才能夠有出世入世,不凝滯于物的心境啊。”
老人說著給齊無惑倒了一杯茶,并沒有詢問齊無惑的名字。
也不曾介紹自己。
只是相逢品茗,一同看外面的風景。
齊無惑喝了口茶,只覺得入口清冽,旋即便有一股股清氣散開,沒入了自身的四肢百骸。
元精元氣不由為之一靜。
變得更為圓融了些。
“這是…”
齊無惑稍有訝異。
安下心來靜心體悟,足足一盞茶時間,那股清氣才消散。
此刻口中茶的清苦和回甘才慢慢出現,眼前老人微笑道:“人世間修行者眾多,難得遇到走玄門正統中最慢最難的這一條路,老夫雖然不知道你的師承,但是你既然走到三才全,那么壽數該有百二十歲。”
“先天一炁必然難不倒你。”
“自該走那一條能走得最遠的道路。”
“可要記著,這時候可不能夠妄圖立刻修行神通和凝聚先天一炁。”
老人溫和笑著道:“氣靈力長身輕之后,還須保養百日,方可試習凝練。”
“如隨養隨練,謂之抽筋扒骨,費力難成。”
“先養好根基,再去修行運轉這氣機,再走先天一炁,這才是穩定的道路。”
齊無惑細細琢磨,和老師傳授的心法印證,正色道謝。
老夫大笑道:“伱不嫌我這老頭子多嘴喜歡管別人便是了。”
齊無惑搖頭道:“老先生能夠開口指點我,是好心,講述的法理也是對的。”
“元氣元精元神三才雖然全了,卻還沒有扎根,現在就走下一步的話,必然會根基不穩,如同修建高樓的時候地基卻沒有打好,建造樓閣是快,但是卻修不高。”
“我該謝過的。”
老者感慨道:“若是我家兒子能有你這樣的悟性和心性,也不用這樣麻煩。”
“您兒子?”
老人撫須感慨,臉上帶著一絲無奈,一絲欣慰:
“是啊…哈哈,他年少時就調皮,又年輕氣盛,曾惹出些麻煩來。”
“后來呢,老夫好不容易才把他撫養長大,教導他神通和修行,到了現在,才將我自己的職責卸下來,交給他來管理,所以老頭子才能夠來到這里,看著這風景,在這本該是最忙活的時候,清閑得喝上一杯茶。”
老人看著外面的風光,看著人來人往,看著那些紅塵的煙火氣,眸子專注,笑著道:
“我的兄長要我去東方的祖脈居住。”
“可是祖地再熟悉,那也只是年少時活過的地方,我的一生幾乎都在這里,平日里看慣了這般的風景,突然要離開,卻覺得不舍得了,催了我好多次,也總是推脫著沒有去,倒是讓我都疑惑了,小道長,你說人們總說是眷戀家鄉,但是家鄉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道人看著老人的模樣,想了想,回答道:
“眷戀的或許是回憶。”
老人微怔,看著這紅塵之中的人群,忽而微笑:“好一個回憶啊。”
“小道長說的對。”
“我眷戀的并非是尋常的地方和風景,或許是我曾經在此地見過和經歷過的一切吧。”
“在此年少,再此老,除去這里,還有哪里是我的家鄉呢?”
他舉杯飲茶,坐在這二樓茶室看向外面。
這個時候,原本威嚴的五官柔和下來。
齊無惑看著老人的額頭,想了想,道:“我會些醫術,要我幫忙看看嗎?”
老人倒也不拒絕,只是隨意笑著道:“那就有勞小道長了。”
齊無惑起身走到老者身邊,道一聲得罪,伸出手按在老者的額頭,卻只覺得一股灼熱之氣,不知為何,倒是讓他有幾份熟悉之感,可確確實實已經超越了他的醫術所能看到的范疇,于是提起手來,那老者也只是笑著道:
“多謝小道長美意了,不過這個估計是你無法解決的。”
“七八年前錦州那一次的災劫,干旱一州之地,老夫當時仗著有幾份神通。”
“就擔了兩擔水,去那地方灑了幾場雨,這個就是當時遇到的事情…”
老人抬手摸了摸額頭,咳嗽幾聲,自嘲道:
“否則,也不必如此早就卸任給我那孩兒啊。”
“雨?”
齊無惑忽而微怔。
想到年少那一次,把餅子給更年幼的孩子,卻被人一擁而上,搶奪走了吃的,還被打了一頓,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等死,是一場雨水讓他從昏迷中醒過來,才勉強活下來,老者卻只看著前面,微笑著道:“是啊,雨。”
“雨自云氣而落,匯入這江河湖海,而后日月升騰,化作云氣,復歸于天穹。”
“如此循環往復,不亦如修者吐納,氣走百脈乎?”
齊無惑若有所思,心中自語:“日如性,月則命,云氣水域如氣脈,尋走往復不停歇。”
“是這樣么…”
他若有所悟。
而老者卻未曾聽清楚少年低語,不曾想自己這一句慨嘆會讓這少年道人領悟什么東西。
只是探身出去,看著云氣,微笑道:
“每年的第一場雨雪,都會讓邪氣壓下,讓一年積累下的燥氣都慢慢消散了,這便是與萬物更始的意思啊,冬日有雨雪,疫病便會消失;來年開春的時候,莊稼和樹木都欣欣向榮,人們也都喜歡這雪景和清雨,所以每一年我都很喜歡這一場雨…”
少年道人喝完了茶。
那老人仍是看著這風光。
兩人未曾通過姓名,也只是喝一杯茶,看一場景,聽一場風吟紅塵之間。
入此地隨心,離開也是隨性。
如是而已。
齊無惑離開的時候,看到那老人的桌子上正有一個棋局,是而今極知名的妙局。
黃粱一夢之中的那數十年中,有人已解開。
少年道人抬手拈起一枚棋子,落子于破局的地方,而后離開了,一步步走下去。
實在是兩邊兒小販的招呼聲太熱烈,實在是剛剛出爐的包子太誘人,少年道人走過了那攤位,卻還是抿了抿唇,一步步退回去,又給自己買了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這才心滿意足,一邊吃著一邊往回走。
只是買了這桂花糕才察覺到一點,即便是圓光顯形之法,也不可能將這人間桂花糕,送到星辰之上啊,正在思考的時候,忽而那鏡子再度變化起來,齊無惑怔住,捏一個障眼法,抬手將鏡子取出來,好奇看去。
卻看到鏡子上無數的流光匯聚,化作了一個字——
齊無惑怔住:“難?這又是什么意思?”
先是說好,而后又說難?
好難。
好難?
少年道人明白了那少女傳信的意思,這么努力地傳信,是說這法咒太難了?
這似是超過了他的預料,自當年年幼就見證諸多人心之惡,就始終是克制自己情緒的少年道人忍不住,就這樣提著清甜的桂花糕,立足于人世的紅塵里面,輕輕地笑出聲來。
少年道人咬著包子,想了想,而后落筆寫下。
“我的修為有所突破了。”
“待我回去,這一次或許可以正常運用圓光顯形之法。”
“我教你,不難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