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到了齊無惑,齊無惑也微微拱手一禮,老人松開了那孩子的手臂,笑著道:“原是小友,哈哈,未曾想到前幾日相別,現在竟然還能夠在這里遇到啊,我們真是有緣。”
“來來來,若是有閑暇,來和老夫下一局如何?”
那孩子抬起頭,道:“欸?不和我下了嗎?”
“那,那我的糖葫蘆呢?”
老人手撫他頭,放聲大笑起來,而后右手深入左手的袖袍里面,取出了三枚大錢,彎腰遞給那孩子,笑著道:“自然不會少了你的,來,買一個大的吃!”
“好哦!”
孩子開心地跑開來。
老人邀請齊無惑過來。
少年道人坐下來,幫著老人一起收拾著散落在棋盤上面的棋子,將這似乎有些年份的水磨材質棋子撿拾起來,放入兩側的棋罐里面,老人笑著道:“本就閑散在家中,實在是無趣得很,索性便外出找人下棋,可是最近他們都忙著年節,除去了孩子,倒也是無人有空陪我一坐一個時辰了。”
“陪著孩子玩耍些,也能讓人心中愉快許多。”
“哈,倒也是讓小道長你見笑了。”
老人把最后一枚黑色棋子放入棋罐里面,這棋子棋罐都似有幾份古意了,無論是其形制還是模樣,都和而今的模樣不同,老者也似頗為看重,手掌輕撫著圍棋棋子,笑著道:“上一次在茶樓里面見面,我在桌子上擺了一局殘篇棋局,后來發現被人破了,那一字,是小道長你下的吧?”
“那一日我回去研究這一子落子,覺得實在是妙不可言。”
“心中癢癢得很,早就希望能夠再和伱見一面,來來來。”
“咱們今日便是好好下一局棋試試看。”
少年道人拈起一枚棋子,執白先行,道:“我的棋藝尋常,之前的下法,是我曾經看過有人研究過那一局殘篇,所以記得。”
“或許會讓老先生你失望。”
老者撫須笑道:“那我們就按照那一局殘局來下。”
于是在這老樹之下,兩人就按照那一篇頗知名的棋局殘篇路數來下,棋子聲音叮咚響,倒是有那么三兩分的安靜清幽的感覺了,很快便將那一局棋殘篇擺好,兩人開始慢慢下起來,不過,少年道人記得在黃粱一夢之中見過的殘篇和解法,對著棋譜的記憶去下便是,老人下的就很慢了。
執白先行,優勢很大的。
不片刻,老人提著棋子,許久不曾落下,最后慨然長嘆道:“棋子的棋譜已經成了困龍局,我這一條大龍都已經被困住了,再怎么下下去,也只是在浪費時間而已。”
“這一局不下啦,不下啦。”
“重來重來。”
“當然,錢不會少你的。”
“老夫既立下了這個招牌,那自是不肯食言而肥的。”
他將棋子放在棋罐里面,而后示意少年道人也把下了的白棋拈起來收回去,以好使得這一局圍棋重新恢復到原本的殘篇模樣,少年道人也安靜等待老者思考之后再下棋,可是這千古的殘篇,終究還是千古的殘篇,齊無惑執白先行,幾乎占據了如天一般大的優勢。
再加上之前黃粱一夢看到過的殘篇分析和各種解法。
老者掙扎幾次,還是不可遏制走向那困龍局殘篇。
“嘶…”
“不應該,不應該。”
老人訝異,卻也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欣喜,道:“再來一局。”
旋即一邊思索,一邊將棋盤上的棋局還原成原本的模樣,笑著邀請齊無惑落子,少年道人提起白子,發現老人下棋的時候極為認真,且不斷在思考著變化和破局之道,道:“老先生,很喜歡下棋呢。”
老者溫和笑道:“是啊,年少時候就學會了,這一下就下到了現在。”
“雖然天賦一般,卻也還是愛下。”
“說起來,小道長,你的修為似乎穩定了許多。”
“嗯,稍有所悟。”
“哈哈,小道長可是謙虛了,你這般元氣的穩定,可不是稍有所悟啊。”
兩人一邊下棋,一邊交談。
老人撫須笑著道:“不過,修行的時候呢,可切忌只在一處地方鉆研,而不出來,這是我在東海祖家的時候,老前輩們和我說的,說道法既成,尤當博閱天文、地理、人事,駁雜于中,而后覺得萬物都在道中,卻又各自有風采。”
“在一番體認知改擇中,卑以身處之心。又或靜以撫琴,涵養性真。”
“化凈猛烈之氣,效成一片溫和氣象。”
齊無惑提起棋子,若有所思:“靜以撫琴,涵養性真。”
回憶自己撫琴時候的感覺,道:“原來如此。”
“受教了。”
老人撫須大笑:“那可以下棋的時候稍微留手否?”
少年道人落子,想了想,道:“若是留手,老先生才不開心吧?”
于是老者更是大笑。
旋即便是慘敗。
大笑就變成了咳嗽。
老人無奈搖頭,提起棋子重新擺下了棋局,齊無惑道:
“老先生當年選擇用來化去心中煩躁之氣的,是棋嗎?”
老人笑著道:“琴棋書畫,都有涉獵。”
“只是呢,當年撫琴的是個一絲不茍的老先生,而棋文館的棋詔侍,是一位很美麗的姑娘。”
“當年的我,年少輕狂,明明最擅畫畫,潑墨春秋,可卻因那姑娘不肯假以辭色,便較上了勁兒啊,非得要去招惹人家。”
老人手中的棋子慢慢敲擊在棋盤上,聲音叮咚響,清幽:
“夏日她研究棋局的時候,就穿一領青袍獵裝,便坐在樹上看著她;春日拉她去踏青,下棋再臭,便也要一并下。”
“我還記得,有一日一并下棋到了夜色深了些,她披著紅緞子的披風,安靜看著棋局的殘篇,窗外下著雪,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安靜,只能聽到下棋的聲音,棋子落在棋盤上,旁邊的燈燭忽閃,落下燈花來。”
老人落子時候聲音溫和。
少年道人想了想,道:“那是您的妻子嗎?”
這樣年歲大的老者,卻似乎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啊…”
齊無惑明白了,道:“您是想要破解這殘篇,回去和她下棋嗎?”
老者垂眸溫和笑著道:“不。”
“她已經去世了。”
少年道人動作一頓,似是未曾想到,一時難得手足無措。
老者溫和道:“不必覺得有什么悲傷的,生死之事,是我們修行者終究會遇到的,哪怕同為修者,也會有境界的高低之別啊,何況她還不是修者,有靈丹妙藥,可以延壽,但是魂魄和性靈卻有其極限。”
“終究是會遇到這些事情的…”
“所以,姑且就當做是老頭子多嘴一聲。”
“若是擔憂你自己也遇到這樣的事情,小道長不妨在現在種一棵樹。”
“種一棵樹?”
“嗯。”
老人抬眸,道:“是啊,而今年少的時候種一棵樹,慢慢的故人零散,這一顆樹卻越長越大了,就像是經歷過的歲月,也終于是有一個標尺和記錄,循著記憶,還可以在回憶里見到故人,或許小道長你不覺得怎么樣,也或許你未來也不會如我這般的念想。”
“就姑且當做閑聽老夫碎語幾句自己的感悟。”
“我們來到這世界,終究要留下什么的。”
“行走于紅塵之中,沒有片葉沾身是一種道路;可留下痕跡也是一種選擇。”
“這一棵樹,便是我這一路行來。”
“我見它,如見我。”
“我心境便可始終如一。”
少年咀嚼這一句話,知道這一句話,是這位老人行來的感悟,風吹過來,他抬起頭,看到老人背后,那一棵蒼蒼的大樹,繁盛而高大,只要在這一座城里面,站在高處,就一定能看到這一棵老樹,風吹過去的時候,樹葉嘩嘩作響,老人鬢角垂下的白發微微被拂動,卻也一股蒼茫的從容。
見此樹,如見我之修持。
齊無惑若有所思。
腰間恰好斜插著一根樹枝。
老人忽而道:“又輸了。”
他把棋子扔下來。
困龍局已成了。
再下幾步,他的大龍就要被斬了。
齊無惑溫和道:“這是因為我曾經有看過棋譜的殘篇,我給您將這殘篇寫下來吧。”
他將這棋譜背下來給老人聽,老人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撫掌道:
“原來是如此的解法啊。”
“哈,果然是精妙,容老夫想一想,下一次再和你下這一局棋,必然不會再輸了,今日一口氣輸了足足十來次,又得到了棋譜,這錢卻是帶的不夠了,若是不嫌棄的話,此物給你…”老人伸手入袖袍,取出一物遞給少年道人。
“我見你根基雖然穩,卻還沒有學過云霧之手段。”
“這是老夫融棋和云霧之術所合,修行可得神通,也有助于元氣升騰。”
少年道人訝異:“這太重了。”
老人搖頭溫和道:“若是能破解這一篇殘篇的話,我該感謝你的。”
“她也會喜歡些…”
少年道人接過了老人的手稿。
想了想,拱手道:
“貧道,齊無惑。”
老者撫須笑道:“老夫敖流。”
“等我解好,我們再下一局棋吧。”
少年道人允諾后告辭,起身離去,人世紅塵,來往的行人如同流水一般,先前拿了三枚大錢的孩子買了糖葫蘆,噠噠噠地跑回家中,家里的人詢問他哪里來的錢的時候,孩子說在那一棵老樹下,有老人和他下棋。
于是家里的老人也笑起來:“那一棵老樹啊。”
“說起來,總是有人在那里呢。”
“爺爺小時候,也在那里,和一個老先生下過一次棋局呢,那一次輸了,卻也拿了三枚大錢…”
“啊,唉唉,爺爺你也見過嗎?”
“是啊,今日你還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一個道士大哥哥去和老先生下棋了呢!”
老人逗弄孫子,笑著道:“也許你也會給你的孫孫這樣說呢。”
“五十年前,曾有個年輕的道人在老樹下下棋。”
“棋子敲落樹葉在棋盤。”
孩子滿臉的暢想,引得大家都笑起來,燭火燈花落下,透過窗戶,一陣陣暖意,燈光一點點亮起,樹木下的老人研究著棋局,抬起頭,看著這一座中州府城,每到夜間,卻亦如當年的繁華,總讓他又想起當年那個穿著一領白衣,眸子清淡,很少笑起來的少女。
這樣漫長的歲月啊,再也沒有見過如那少女眸里倒影般美麗的花了。
老人落子,溫和落寞地笑著。
“啊,真好啊…”
“我快要把棋局解開了。”
“遇到個很有趣的孩子,天賦悟性都極高。”
“是個小道長,當年你我相逢不也是這個年歲嗎?”
“當年我遇到了你,他又會跟誰相逢呢?而若是再過百余年,他也滿頭白發,下棋看人間,又會見到哪樣的少年,見到哪樣的人?所以說啊,人世紅塵,真是有趣,怎么都舍不得離開。”
他收拾了棋局,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石橋上,流水倒映燈光,有人放花燈,蓮花燈在河流上飄蕩著,老人溫和看著這一幕,最后也只是搖了搖頭,垂眸溫和笑著,一步步走入人群之中,口中低喃著:
“清江一曲柳千條,五百年前舊板橋。”
“曾與佳人橋上別。”
“恨無消息到今朝…”
走入紅塵,如水滴入江流,再無蹤影。
按照古代圍棋的規則,持白而行。
詩句來自——劉禹錫《楊柳枝》,改了時間,原本是二十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