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禮眉頭緊皺,心里頭不停翻騰,從南孔要進京,朝野上下,就是一片嘩然,大家伙已經不是震驚那么簡單了。
當今天子是個什么德行,大家伙心里有數。
如果僅僅是一個皇帝,還好辦一些,偏偏旁邊還有個肆無忌憚的徐景昌。
君臣一起搞事情,那是誰也承受不住。
只要南孔進京,必定大做文章。
能干出什么事情,簡直不敢想象。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南孔知難而退,只要他們不摻和,誰都沒有辦法…就像當初徐景昌鐵了心當咸魚,連姚廣孝都無可奈何。
只要我夠廢物,就沒人能利用我。
可偏偏孔議又動心了。
這讓宋禮萬般痛苦,“您是圣人后裔,天下之望啊!”
孔議張了張嘴,沒有說什么。
宋禮還當他動搖了,就進一步道:“如今衍圣公年幼,無法理事。南孔攜寶進京,獻給天子,自然不免誤會,他們會覺得南孔是要討好皇帝,取而代之。如此勢必引起孔氏兩宗的爭執,實在不是天下之福。先生品行敦厚,不慕名利,必是被奸人蠱惑,才上了當啊!”
宋禮將道理說破,滿以為孔議會幡然醒悟,可這位跟老農差不多的孔氏后人,卻是低頭不語,良久才說道:“大宗伯所言極是,只是草民有一事不解,還望大宗伯解惑。”
“請說。”
“大宗伯,你可聽說了尼山鴻儒會?”
宋禮沉著臉,怒道:“這都是有人在背后散布流言,居心叵測,子虛烏有的事情,不必在意。”
孔議又道:“既然如此,朝廷為什么不去抓人,為什么不禁絕流言?”
宋禮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弄得一陣煩亂,“此事很復雜,有司衙門已經查了,還抓了上百人,都關進了大牢,朝野上下,都很在乎,我們也是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就是沒有效果,反而愈演愈烈!
孔議不是徐景昌,不會惡語相向,但他心里也頗不以為然。
你們讓我在乎孔家名聲,可你們這些孔孟門徒,怎么不能維護圣人名聲?伱們做不到,又反過來教訓我,道理上說得過去嗎?
孔議道:“大宗伯,草民此番進京,獻上三寶,也只是想澄清什么隨侯珠,德劍的奇談怪論。而且儒家以忠孝為本。左右江山社稷,禍亂天下,改朝換代…這種事情,更是孔家無論如何也不會干的。尼山鴻儒會之說,實在是匪夷所思,包藏禍心。”
宋禮一聽話題繞回了尼山鴻儒會,頓時腦袋都大了。
這個子虛烏有的玩意,實在是太讓人糟心了。
最初很多人都覺得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大約一個世外高人,收了門徒,輔佐明君,開創圣朝…這種段子在話本里面,有一大堆。
比如說王敖老祖,就收了孫臏當徒弟,還有那個驪山老母,收了無鹽娘娘,收了樊梨花,劉金定,穆桂英…幾乎話本所有女將,都是她的門人。
類似這種,一看便知道真假,誰也不會在意。
可事情落到尼山鴻儒會,情況就不一樣了。
首先,這是個儒家組織,不是王敖老祖,驪山圣母那種神話人物…其次吧,這套說辭,已經在許多熱心人士的鼓搗之下,變得很完備了。
有史料支撐,有人物背景,兩漢故事、南北朝分裂、隋唐興國…全都囊括其中。
現在已經發展了北宋階段,正有人從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發掘內涵。分析尼山鴻儒會的想法主張,治國理念,思想變遷。
留給大家伙的時間的已經不多了,再有個元朝,就要分析大明開國臣子了。
等什么時候,研究出來洪武大案是太祖皇帝鏟除尼山鴻儒會的無奈之舉,事情就功德圓滿了。
他們這些朝臣,遲早會被冠以尼山鴻儒會的頭銜…
這事情雖然扯淡,但是卻很完美解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歷代文人為什么都喜歡結黨營私,為什么有那么多文人抱團湊在一起,左右朝局,影響天下?
為什么這些文人會異口同聲,彼此配合呼應…
一定是有一股勢力在背后左右。
而尼山鴻儒會橫空出世,正好迎合了百姓的心態,填補了大家伙對歷史和現實的好奇。
你越是解釋,就越是有人相信。
甚至越是抓捕,越是嚴懲,反而傳播的越廣泛。
當然了,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是個流言蜚語而已,無關痛癢。
可問題在皇帝那里,咱們大明的至高主宰,瞧著文官結黨營私不痛快,他需要拿尼山鴻儒會說事,敲打朝臣。
而在朝中,還有陳瑛之流,上躥下跳,希望借著清查結黨營私,討好皇帝陛下,作為終南捷徑…
這破事歸結起來,最最核心的東西,就是文官士大夫集團拿的太多了,天子看著不順眼,下面的底層也不痛快。
兩股力量糾纏在一起,內外夾攻,就把文臣架在了火上烤。
其實這事要想解決,也不困難…只要朝臣能上奏,要求官紳一體納糧服役,凡事秉公辦理,把自己置于和百姓同等的地位,不再是高高在上,也就迎刃而解了。
只可惜啊,這種事情是無論如何,也沒人會干的。
甚至說出來,就要面臨著身敗名裂的凄慘下場,絕對沒有例外。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朝廷肯定會徹查的,維護圣人名譽,我輩義不容辭。先生獻上三寶,自然是大好事。只是我還想請先生幫忙,將另一件東西交上去…或者言明,這是給孔家的。”
宋禮聲音很低,可孔議瞬間就瞪大了眼睛,從瞳孔之中,噴吐出憤怒火焰…他又迅速按下怒火,聲音低沉道:“大宗伯說的可是御筆?”
宋禮怔了怔,點頭道:“是。先生,這忠孝第一家只能是孔府,并非南宗獨有啊!”
孔議沉默片刻,突然昂起頭,幽幽道:“大宗伯,這個御筆,給的是先祖負寶南渡,獎賞的是靖康之后,三百多年,我們這一脈的忠義。如今大明光復華夏,驅逐夷狄。先祖守得云開見月明,家祭之日,可以拿御筆告慰先人…大宗伯,難道這也要收回嗎?我們南宗連這點體面都不能有嗎?”
宋禮瞠目結舌,壞了,徹底壞了!
不用問了,又是徐景昌這個兔崽子,他這手實在是太絕了!
既然孔府分成南北二宗,雖然竭力維護,但到底是兩家…而且在靖康之難中,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這就是矛盾,誰也回避不了。
衍圣公是獎勵孔夫子一脈的,這沒有問題…朱棣的御筆,是給南宗的,這也天經地義。
只不過當北宗頂著衍圣公名頭,南宗坐擁忠孝第一家的美名,這事情就出來了。
到底誰才是夫子嫡傳?
而且還有一層,南宗受人推崇,得到了這份光榮,反過來就在提醒人們,北宗丟人了!
而且還不是一般,他們失節了!
屈膝夷狄,侍奉金人,跪拜蒙古…身為夫子后裔,卻忘卻了忠孝,沒了氣節。
這就好比在清洗大腸的時候,保留了一部分原味…
你還吃得下去嗎?
更可怕的還在后面,如果就此廢掉了北宗的身份,讓南宗接替衍圣公位置,還是會有問題,那就是南宗兼并北宗,圣人之家發生了類似朱家的情況。
這么一來,靖難之役也就天經地義,無可指責了。
所以說打出南宗這一張牌,產生的后果簡直是毀天滅地級別的。
“先生,南宗素來忠義,負寶南渡,又讓出爵位…兩次義舉,不愧圣人后裔,儒門典范,在每個讀書人的心里,都有一桿秤,知道南宗品行高古,不同尋常…”
宋禮還要往下說,孔議突然低聲道:“大宗伯的意思,是要再一再二之后,再來第三次?”
一句話,又把宋禮弄得面紅耳赤。
憑什么吃虧的都是老實人啊?
你們這么干,難道就不虧心嗎?
宋禮好歹也是讀書人,又身居禮部尚書的高位,說到了這里,已經是往嘴里塞原味大腸了。
他甚至都想起身,羞愧而退。
但此事太要命了,根本沒辦法這么過去…無可奈何,宋禮只能硬著頭皮,以最不要臉的心態,說出了一句讓他都臉紅的話。
“還請南宗顧念大局,以儒家為重!”
說完,宋禮起身,沖著孔議深深一躬。
時間仿佛靜默了,孔議不說話,宋禮彎著腰,就這么僵持著。
在宋禮即將撐不住的時候,孔議突然嘆口氣,頹然道:“我知道了,請大宗伯放心吧。”
孔議轉身,就奔里屋去了,只留下一個蕭索的背影…很失禮,也很凄涼。
明明選擇對了,明明付出了三百多年的堅持。
那個御筆不算什么,他們要的是肯定,要的是承認和尊重。
偏偏就是得不到,不光是自己,還有南孔的先人…為了避免孔家分裂,儒門丟臉,士大夫失去道德制高點,就委屈他們,讓他們以大局為重!
好一個大局!
我們以大局為重。
“明日面君,帶上御筆,交還陛下!”
孔議艱難吩咐家人,隨同而來的南孔眾人全都愕然?
憑什么?
為什么要交回去?
這是我們應得的!
“不要多問,老實聽話!”
可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了消息,太子朱高熾駕到。
南孔眾人一愣,急忙去迎接。
很快朱大壯就笑呵呵來了,自從甩去了幾十斤肥肉,朱高熾走路也快了,龍行虎步,威風堂堂。
見到了南孔眾人,竟搶先問好。
“孤這一次過來,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朱高熾道:“本來父皇賞你們御筆,但是仔細想來,又有不妥。唯恐會陷你們于不義…所以才讓孤過來,討回御筆,還望孔公見諒。”
朱棣竟然收回了!
孔議大驚,卻又如釋重負,總算是不用自己為難,陛下真乃仁君。
“草民叩謝陛下,叩謝太子殿下!”
朱高熾伸手攙扶起孔議,笑呵呵道:“孔公高義,人盡皆知…北平的忠烈祠堂,除了您,沒人能主持,這事就不要拒絕了。”
一句話,孔議瞠目結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