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幾十朝代,跨越上千年,屹立不搖,穩坐釣魚臺…不用說,傻子也知道是誰了。
蹇義和夏原吉都錯愕地看著徐景昌…你小子是真的瘋癲!
徐景昌卻是很坦然,他可沒有建立千年世家的想法。
甚至能不能與國同休他都不在乎,只要有樂子看,能釣魚聽曲,高興這一輩子,也就夠了,其余想那么多干什么。
既然如此,他還有什么好怕的。
朱棣重用他,朱高熾依賴他,朱瞻基害怕他,至于再往下…只要不出意外,大不了行霍光舊事。
所以說徐景昌是肆無忌憚。
夏原吉低著頭,心中不停盤算著,死也不開口,蹇義卻是不能無動于衷,“啟奏陛下,衍圣公一脈,只是祭祀夫子,不掌兵權,不掌財權,更沒有不臣之心。有他們在,反而能更好籠絡人心,安穩天下…臣以為陛下務必要慎重,定國公之言,不能說沒有道理,卻也不能輕易聽信。”
朱棣笑了,“朕也不是三歲孩子,誰說得對,誰說得錯,朕還是知道的…對了,朕記得當年漢武帝遷居豪強,有個叫郭解的人不愿意去,大將軍衛青幫忙求情,說郭解只是個窮酸,不是什么豪強,漢武帝怎么說的?”
朱棣含笑盯著蹇義。
此時蹇義的臉色蒼白,無奈低頭道:“漢武帝說能讓大將軍幫忙求情,其人必是豪強中的豪強!”
朱棣淡淡一笑…盡在不言中。
你說孔家沒有勢力,可有人剛說了兩句,吏部天官就義無反顧站出來維護孔家,這是沒有勢力的人能做到的?
蹇義講的道理沒錯…這位天官大人很有水平,他的傾向不言自明,但是哪怕徐景昌也不會說蹇義不合格。
孔家就是一面旗幟,收攏天下士人之心,本身也不會產生太大的威脅,歷代都尊奉孔家,哪怕到了元朝,也是如此。
畢竟優待孔家,好處極大,處置孔家,后患極大,強如朱元璋,也沒把孔家怎么樣…
但這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一層,還有更深的一層,卻是隱藏起來。
為什么古圣先賢那么多,老子、莊子、管子、韓非子…大家伙卻總是把目光放在孔家身上?
道理很簡單,這些先賢,雖然也有著作流傳,也在潛移默化影響著華夏大地…但是他們已經煙消云散太多年了,也沒有后人在臺面上。
唯獨孔家,他們有世代傳承的衍圣公。
他們代表儒家,他們跨越朝代,享受著至高榮耀,矗立在齊魯大地之上。
其實最初的孔家人地位并不高,甚至都不叫衍圣公,而是歷代加恩的結果。
也就是說,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時候,孔家無足輕重,儒家不過是漢武帝手中的一張牌,輔佐他實現大一統而已。
彼時儒家,是完全臣服于皇權的。
但是經歷了無數次改朝換代,皇帝輪流做,孔家巋然不動,儒家根深蒂固…這就形成了奴大欺主的問題。
到了趙宋以后,皇帝和士大夫公天下,也就是說,從主仆變成了伙伴。
孔府、儒家、士大夫…一個旗幟,一套思想,一群掌握資源的實力派…他們湊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士紳集團。
如果你非要叫尼山鴻儒會,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所言郭解之事,臣無言以對。論起孔府勢力,遠勝郭解萬倍。臣更不敢強辯。”蹇義低垂頭,沉聲道:“可是臣只想提醒陛下,孔府非比尋常,大明天下亂不得,如果沒有萬全之策,臣以為絕不可輕易觸碰此事。不然勢必不可收拾。胡亂改革,急功近利的后果,陛下最清楚啊!”
能不清楚嗎!
如果沒有建文帝胡來,哪來朱棣的皇位啊?
朱棣微微沉吟,心緒煩亂…登基一年多,真正開始執掌權柄,開始做事…朱棣就感覺到了那種無所不在的限制掣肘。
幾乎是全方位的,籠罩著他。
甚至當第一次看到尼山鴻儒會的說法之時,朱棣都差點信了。
或許真有這么個組織吧!
但是很快朱棣又明白過來,并非如此。
事實上真有這么個會,那還好了。
朱棣手握著錦衣衛,想要在華夏大地上,找出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并不困難。不管他們有多少人,有多大勢力,都沒法和朝廷抗衡,直接派大兵剿滅,必要的時候,朱棣還能御駕親征。
可事實上朱棣在山東幾乎打了四年,什么尼山鴻儒會,屁都沒見到!
但伱要說真的沒有,那也不對…前面說了,儒家最初只是漢武帝手里的一個工具,可是隨著改朝換代,時間推移,儒家士大夫群體,已經漸漸成為了一種職業經理人的存在。
改朝換代相當于換個董事長,換個大股東,但是儒家士人始終是總經理,高級主管,把握著公司的實際運行。
如果攤上了一個雄才大略的董事長,固然能駕馭整個公司。
但是大多數時候,還就是管理層說了算。
朱棣要做事,結果處處掣肘,不能隨心所欲,毛病也就出自這里…
“朕不會胡來的。”朱棣斟酌著說道。
這話讓蹇義和夏原吉松了口氣,可下一秒,他們的心又懸了起來。
“但是…這個大明朝,到底誰主誰從,必須說清楚。朕不能遺禍后人。”朱棣緩緩道:“皇考就是這件事沒做好啊!”
最后一句話,乍聽之下,沒頭沒尾,可再仔細琢磨,竟然讓蹇義和夏原吉驚出了一身冷汗。
朱元璋在位,固然靠著自己無上權威,壓制了所有聲音,大明朝只有朱皇帝說了算。
可這只是心照不宣,并沒有形成規矩…結果朱元璋一走,那些文人就慫恿建文推翻舊制,逼出了靖難之役。
朱棣也是雄主,他自信可以壓制孔家,左右文官士人…但是朱棣死了怎么辦?
難道讓后人推翻朱棣的舊制,或者再有藩王奉天靖難?
無論如何都不行,這事情必須解決!
朕要超越皇考,這也是其中一項!
熟悉朱棣的都知道,他做事的緊要程度,未必是看這件事情到底有多重要,而是和朱元璋比較,只要老爹沒干成,或者沒做好的,朱棣就有百倍決心,千倍意志,無論如何,都要辦成!
提到了老朱,就代表朱棣必將全力以赴!
而此刻徐景昌終于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其實當他問出大明更大,還是儒家更大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懸念了。
朱棣這種人,怎么可能放棄至高無上的權柄?
不管蹇義如何勸說,天子都要動動儒家。
只不過要怎么下手,還需要一番思量…
“徐景昌。”
朱棣突然低吼了一聲,“你小子也吃飽喝足了,有什么牛黃馬寶,全都說出來。”
徐景昌無奈,只能道:“辦法是現成的,就是派衍圣公去北平,修建大明英烈祠堂,并且擔任祭祀官,順便把曲阜的祭孔降格,低于英烈祠堂,表明大明在儒家之上,然后再潛移默化,不斷修改,也就是了。”
徐景昌說完,并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贊嘆,相反,包括朱棣都黑了臉。
“那個…你知道現任衍圣公是誰不?”朱棣問了一句。
“聽說是孔彥縉,好像剛繼承爵位不久。”
朱棣點頭,“沒錯,他比太孫還小兩歲呢!”
一句話,弄得徐景昌瞠目結舌。
疏忽了!
絕對疏忽了!
他什么都想到了,卻忘了打聽一下,現在的衍圣公多大年歲。
這回好了,你讓一個三歲的娃娃去監督工程,主持祭祀,萬一人家餓了,哭著要喝奶,那可怎么辦?
蹇義和夏原吉都冒出了笑容,老夏更是瞇縫著眼睛,能看到這小子吃癟,也是個樂子。
夏原吉呵呵道:“陛下,定國公的想法很好,臣也贊同,只是等衍圣公行冠禮之后,再去北平主持祭祀,陛下以為如何?”
這老夏就是個混蛋,等孔彥縉行冠禮,朱棣都六十了,這么多年,早就失去了作用。
夏原吉純粹不安好心。
徐景昌腦筋迅速轉動,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陛下,既然北宗孔家人不行,就讓南宗去啊!”
“南宗!”
朱棣一驚。
蹇義也突然瞪大眼睛,傻傻看著徐景昌,“定國公,你,你瘋了!”
徐景昌笑道:“蹇天官,我哪里瘋了?都是孔府子孫,請南宗北上,去主持祭祀,有什么不妥的?他們就不是大明子民了?”
“你,你這是挑唆孔府爭斗,你居心不良!”蹇義氣得想罵人了…要說壞水,徐景昌已經不是八斗之才了,全天下的壞水共一石,他肚子里裝的至少一石二斗,大家伙虧欠他兩斗。
孔府確實是在靖康年間,分成南北二宗,后來雖然衍圣公的位置歸了北宗,但南宗依舊存在傳承,生生不息。
提拔南宗去北平祭祀大明開國功臣,留北宗繼續祭祀孔子,這南北二宗,到底誰才是正兒八經的孔府后人?
朝廷以后加恩,是給南宗還是北宗?
會不會有朝一日,南宗并了北宗?
這里面的故事層出不窮…難怪蹇義都變色了。
可徐景昌又怎么會在意,他甚至笑道:“蹇天官,你多慮了,南北二宗,朝廷一并重用,才體現了陛下對孔家的重視…至于內斗的事情,要我說,誰給大明出力,誰就是真正的圣人后裔。畢竟就算夫子重生,還能不效忠國家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