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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執刀人

  面對領導的問題,林為民將筆輕放下。

  “領導,檢討我寫好了,您看準備登在什么刊物上?”

  他的話答非所問,卻讓領導完全明白了他的態度。

  領導帶著幾分怒意道:“左右不過是寫個檢討,有這么難嗎?”

  林為民這次終于正色起來,認真的點了點頭。

  “就是這么難。領導,人這腰,彎了一次,再想直起來,可就難了!”

  聽完林為民的話,領導凝視了他好長時間,眼中的怒意散去。

  最后恢復了平靜,“那天早春還對我說過,你這部小說,諷刺的就是我們這些不作為的官僚。”

  “小說嘛,當不得真,您可千萬別這么說,要不然我身上的罪狀又多了一條。”

  領導無視了林為民的陰陽怪氣,指了指桌上那張“檢討”,“不要跟我抖機靈,有能耐你把這東西發到報紙上去。”

  林為民嘟囔道:“回頭我就發。”

  領導看出了他的破罐子破摔,恨鐵不成鋼道:“我看你這個主任是不想干了!”

  “領導,咱們說話可得憑良心!這是我不想干嗎?我這是有人不想讓我干啊!”

  領導不耐煩的擺擺手,“少在這給我胡攪蠻纏!伱小說要是不寫的那么露骨,能被人家抓到把柄?”

  “領導,您看您,怎么又背我小說對白。”林為民揶揄道。

  領導被他氣的差點噶過去,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你他娘的…”

  瞧著林為民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混不吝德性,領導也懶得再罵,揮手道:“行了,走吧,走吧!”

  林為民正要離開,領導指著桌上的“檢討”,“這東西拿走,別留在我這兒礙眼!”

  林為民瞥了領導一眼,“那我拿走了?”

  領導沒說話。

  林為民又問:“我可發了?”

  領導又沒說話。

  林為民露出了個笑容,臨出門前道:“謝謝邊署!”

  等他走后,領導無奈的嘆了口氣。

  今天找這個孫猴子來,本打算給點壓力讓他服個軟。

  可孫猴子就是孫猴子,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壓得住的?

  領導也算是明白了程早春平日里的難處,但這畢竟是自己人啊…

  攪吧,攪吧!你們就攪吧,攪的輿論亂成一團,攪的各方互相敵視、四分五裂,大家就都老實了!

  從出版署回來,林為民剛進國文社大門,就看見程早春站在前樓門口朝他招手。

  他正停車呢,程早春急切的走到車旁,焦急的問道:“什么情況?怎么處理你的?”

  林為民好整以暇的停好車,下了車才說道:“什么怎么處理?老程你這就是假傳圣旨了,人家領導可沒說要處理我。”

  “不處理你?”程早春驚詫莫名,不敢相信的說道:“是你小子假傳圣旨吧?”

  “我看你這意思,是巴不得我受處分是不是?”

  程早春被他的貧嘴攪的不耐煩,恨不得給他一腳,“能不能說點正經的?”

  見他有點暴躁,林為民收斂了一點,把他寫的那篇“檢討”掏了出來。

  “瞧見沒?咱請回來的‘圣旨’!”

  程早春拿著單薄的紙張翻了翻,“什么意思?”

  林為民便將剛才在領導辦公室發生的對話復述了一遍,程早春聽完眉頭緊鎖,面露沉思之色。

  隔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領導這是什么意思?打算給你撐腰?”

  “撐不撐腰不知道,估計是看我態度太強硬,不好硬按著我的頭認錯,就想讓我鬧一鬧。”

  程早春摩挲著下巴,沉吟著說道:“你要是真鬧起來了,其實對面也有壓力。”

  “沒錯,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嘛!他們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合理。”

  程早春卻又皺了眉,“那領導還讓我逼你低頭認錯?他什么意思?”

  “還能什么意思?兩套方案唄。如果能直接讓我道歉,息事寧人是最好。如果是迫于其他幾個部門的壓力,強按著我的頭道歉,對于咱們系統包括領導的威嚴也是個損害嘛!”

  在回來的路上,林為民已經琢磨明白了領導的心思。

  程早春聽完他的話,不由得認同的點了點頭,心里又有點不舒服。

  這么一來,自己不是里外不是人了嗎?

  林為民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嘍啰是這樣的,沒什么發言權!”

  “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程早春氣憤的罵了林為民一句,虧他剛才還擔心。

  林為民哈哈笑著摟著他的肩膀,進了他的辦公室,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你干什么?”程早春按住了電話。

  “還能干嘛?鬧事唄!”

  “怎么個鬧法?”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找黃鼠狼。”

  今時不同往日。

  之前文協希望他發聲,用他來當一次刀。

  但現在,他要做的是執刀人。

  數日后,《文藝報》最新一期如期上市。

  這份國內文藝領域的重要報紙是國內無數機關單位、國營工廠訂閱的重點刊物之一,也是很多干部、職工經常翻閱的刊物之一,尤其是在文化領域。85年7月改為周報后,延續至今。

  新一期的刊物拿到手里,很多人習慣性的先整版整版的翻閱一下刊物,然后便有人發現了今天刊物的不同之處。

  “這是?”

  文章標題:《狩獵》,林為民。

  “槍響了。

  你看到是誰開的槍嗎?

  我看不清,他站在道德制高點,他在陽光下。”

  很多人看著頁面上那比豆腐塊還要小的文章內容都蹙起了眉頭,這是什么文章?小說?現代詩?

  有看過《狩獵》這部小說的人,看到林為民這三個字有所察覺,細品了一下這短短幾行字,不知為什么脊背上竟一陣發涼。

  聯想到最近輿論鋪天蓋地的批評聲,他們瞬間便理解了這三句話的意思。

  這三句話,短短二十幾個字完全濃縮了《狩獵》這部小說的劇情,可以看做是《狩獵》的中心思想,也可以看做是林為民的內心獨白和反抗。

  仔細想想《狩獵》這部小說的情節,和現在林為民所面對的境遇,是何其的相似啊!

  很多人看著刊物上那簡短的文字,心中的情緒慢慢的凝聚成一股感同身受。

  《狩獵》這部小說寫的好是公認的,看過的讀者哪怕不認同里面的觀念,但誰也沒有人否認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

  可是現在,隨著一些報紙似是而非的發聲,對這部小說的橫加指責,越來越多的老百姓加入到了批判這部小說的行列當中。

  很多看過《狩獵》的讀者聽到身邊的那些指責時,他們很清楚,其中絕大部分人連小說都沒看過,只是道聽途說了一些掐頭去尾的內容。

  這樣的場景多么熟悉啊!

  有些神經敏感的人完全消化了這段話背后所隱藏的內容,這是吶喊、是反抗、也是求助。

  明白這段話含義的人內心無不跌宕起伏,有一種情緒正在蔓延,感覺不吐不快。

  這一期《文藝報》發行的幾天之后,讀者來信變得越來越多,其中的大多數來信針對的都是林為民在《文藝報》上發表的那篇短小的不能再短小的文章。

  大家甚至無法判斷它采用的是什么文體,但這并不妨礙讀者們的感同身受。

  這些來信的人當中大部分都具有一個普遍的特征,就是都經歷過禮崩樂壞年代的文化人,并且深受其害。

  如今看到林為民的境遇,他們無法坐視不理。

  《文藝報》的編輯們看著如雪花一般涌來的讀者來信,懸著的那顆心終于落了下來。

  今年以來,《文藝報》作為文協的主戰場飽受批評。前段時間,因為《狩獵》的發表,林為民飽受攻訐和批評,文協領導希望可以借由林為民發聲來轉移一下輿論壓力,可惜被林為民給拒絕了。

  可就在前幾天,可能是因為批判的聲音壓力過大,林為民找到了文協領導,主動要求合作,這讓文協喜出望外。

  現在,看著讀者們的反饋越來越多,而且傾向性如此明顯。

  不僅如此,受到林為民那篇《狩獵》短文的影響,也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在其他的媒體上投文發聲。

  數日時間內,輿論已經不像是之前那樣的一邊倒。

  文協和《文藝報》的同志們簡直樂開了花。

  還有一點很有意思的是,這次為林為民發聲的不少人都是文化界舉足輕重的人物,其中有不少人都是之前在《燃燒》發表后批評過林為民和這部小說的人。

  所有熟悉這兩次情況的人,無不感受到了現實的吊詭和諷刺。

  文協的同志們私下里都在討論,就那么幾十個字,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威力呢?

  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跟林為民還算熟悉的章光年沉吟著說道:“為民這個人,在創作上的特征上很明顯,是鋒芒畢露的。他的這三句話,絕對不是臨時起意,我懷疑應該是在創作《狩獵》這部小說的時候就已經寫好了。”

  有人說道:“我就是很好奇。這三句話光從表面理解,其實跟《狩獵》扯不上關系。可你讀完,就是能感受到那股強烈的情緒。林為民這人,真神了!”

  “確實是這樣。誒,你們說這段話會不會原本就是小說的內容。我突然想到,其實這可能是當時林為民放棄了的一個結尾。”

  “什么結尾?”

  “高老師并非是死于混混們的圍毆,而是被人在暗處射殺。這段話,可以作為結尾。比如,高老師并沒有立刻死去,而是在送醫的路上,留下了這幾句對話。”

  腦洞大開之下,這個話題迅速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你別說,你這個思路還真有點意思。”

  “寫下來,寫下來。擴展一下寫下來,發到下一期的刊物上,肯定受歡迎。”有人鼓勵道。

  章光年看著眾人興致勃勃的討論,情緒卻不太高。

  包倡見狀低聲問道:“怎么不高興呢?”

  章光年看了他一眼,“高興什么?”

  “為民的文章起了作用,現在他們雙方越來越有勢均力敵的趨勢,我們受到的壓力也小了不少。”

  章光年朝著那幫正在談論的年輕人努了努嘴,“你看看這個樣子,我們的壓力小了嗎?”

  包倡順著他的眼光望了過去,然后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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