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第三周,林為民正在辦公室審稿,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被人推開,把他嚇了一跳。
轉頭望去,便看到于華站在門口,滿臉雀躍,激動的喊道:“林老師,我來…!”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才發現原來辦公室里是兩個人。
覃朝陽和林為民好笑的看著于華,林為民說道:“來就來了,那么激動干什么?”
“嘿嘿!”于華收斂了表情和動作走進辦公室。
林為民問道:“怎么樣?在文學院那邊待的適應嗎?”
一聽他說起這個話題,于華道:“適應,太適應了。每天都是名師講課,活動也豐富,真想一直在這里學下去。”
國立文學院85年的短期進修班是3月1號開學,于華解釋道:“本來早就應該來編輯部走一趟的,可我來的晚,學習和活動也比較多…”
“沒事,現在來不也一樣嗎?”
于華在辦公室待了半天時間,到了下班,林為民請他去吃飯。
坐在皇冠車上,于華激動的到處亂摸。
“林老師,這車多少錢買的?”
“林老師,座椅是皮的嗎?”
“林老師,你這車上還有收音機呢?”
一路上,林為民被他吵的腦袋疼。到了雍和宮胡同,接上了石鐵生,林為民帶著兩人來到了烤肉宛。
老燕京吃羊肉最出名的是東來順,使用銅鍋涮羊肉。
要說到吃牛肉就不得不提烤肉宛的炙子烤肉,這里的烤肉不同于別處,他們只烤牛肉,牛肉提前用調料腌制好,再用鐵板烤制,香氣四溢,肉香撩人。
還沒等進門呢,光是下了車走到店這一段路,就把石鐵生和于華的饞蟲給勾了出來,饞的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進了店,廢話不多說,于華直接要了五斤牛肉。
今天林老師請客,敞開了吃也沒事。
“你小子擱這打土豪呢?”林為民忍不住吐槽道。
于華訴苦道:“林老師,你是不知道啊,文學院一個月就給四十斤糧票,還分米票、面票,我的米票幾天就吃光了,吃不飽飯啊!”
林為民自然不會信他的鬼話,文學院的待遇于華沒有說假話,可要說這小子沒了糧票就要挨餓,打死他也不會相信。
提到了文學院,石鐵生說起了他和林為民相識的經歷,“那時候還是小偉帶我去伱們文學院去蹭課,才認識的為民。”
自從曲小偉結婚以后,這廝老婆孩子熱炕頭,一年也見不到幾次人影。
于華聊著天,腦子里不自覺的冒出了文學院老師們在課余時間和大家聊天時,講到的以前林老師在那里學習時的趣事。
與如今林老師高大偉岸、光輝耀眼的正面形象比起來,聽到那時候林老師干的那些事,真的讓人有種世界崩壞的感覺。
當然了,這些事于華只敢在心里想想。
聊著聊著,于華聽到林老師和石鐵生說起這個月下旬要去香江訪問的事。
他頓時來了興趣,這年頭能走出國門,那可是個稀罕事。
他打聽了半天,本以為去的都是林老師這種有名望的作家,又或者是石鐵生這種代表作名滿全國的作家,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里面居然還混了一個謨言。
于華想著謨言那副綠豆大的小眼睛。
你小子出現在這些名字當中合適嗎?
“不是,謨言他憑什么?他要能去,我也能去啊!”于華如同小學生一般嫉妒的說道。
“那你得問香江那邊的人了,是人家邀請的。”林為民調侃道。
于華表情郁悶,感覺到很受傷。
跟林老師、石鐵生這種已經名滿全國的作家比不了也就算了,我怎么能連謨言都比不過呢?
于華的自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只有化悲憤為食欲。
石鐵生本身就是個肉食動物,再加上今天有于華在,他的食欲也增加了不少。
吃完晚飯,三人打著嗝從烤肉宛出來。
“先別回去了,咱們散散步消消食再走。”林為民建議道。
于華和石鐵生深表贊同。
恰好烤肉宛邊上就是一個小公園,南禮士路公園。
林為民推著石鐵生,于華走在兩人邊上,一路閑聊。
既然進了南禮士路公園,自然少不了提到在南禮士路上的廣播大院,進而提到剛剛過去的春晚。
幾人說說笑笑,于華指著公園里幾頂破舊的帳篷問道:“這怎么還住著人呢?盲流嗎?”
盲流這個詞出現于建國后,指的是在城鄉二元戶籍管理制度下,那些不愿意待在農村遷徙到城市,但卻沒有容身之地的人。
石鐵生是燕京人,給于華解釋道:“這些應該都是來燕京給孩子看病的外鄉人…”
他指著公園隔壁還亮著燈的醫院,“那里首都醫科大學附屬是燕京兒童醫院,全國最好的兒童醫院。這些人應該都是家長,帶著孩子來看病,有些條件拮據的,只能跑到公園來搭帳篷住。”
石鐵生解釋完,林為民和于華沉默的望著那一頂頂帳篷。
八十年代,后世那種外出露營五顏六色的帳篷幾乎看不到,帳篷清一色軍綠色,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倒了多少手,顏色褪去,軍綠色變得斑駁、破舊,有一種破碎感。
過了好一會兒,于華動了,他走到一頂帳篷門口,蹲在地上和坐在那里滿面愁容的男人聊起了天。
看著這樣的畫面,石鐵生感慨道:“于華會是個好作家。”
“是啊,他有一顆柔軟敏感的心!”
“為民,你還記得明娃嗎?”石鐵生又問道。
林為民點頭,“記得。”
去年林為民帶著石鐵生回陜北他插隊的關家莊,在那待了一天,聽他和村民們聊起過明娃。
石鐵生他們剛去插隊的時候,住的就是明娃家的一間舊窯洞,他比石鐵生小兩歲,有先天性心臟病。
明娃的大和媽沒白天沒黑夜的干活,攢了些錢帶他到燕京看病。
“那年明娃來燕京看病,病看不了。我們帶他看了天安門,照了相,又逛了頤和園、動物園、王府井。明娃媽舍得花錢,讓明娃在燕京美美地玩了幾回,吃了幾回,還買了幾件象樣的衣裳。明娃高興哩…”
石鐵生喃喃自語著,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完。
明娃回到陜北,他大和他媽給他張羅了一門親事,彩禮花了六百塊錢。孩子一歲多的時候,明娃死在了山里,那時候他正在掏地。
“你說,明娃要是生在這燕京城,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沒了吧?”石鐵生突然仰著頭問林為民。
林為民沉默著沒有回答他,他想石鐵生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人命似乎也貴重一些,至少不用拖著要命的病還要干重體力活。
兩人站在原地等著于華,他過了半個小時才回來,聊了好幾個人。
正如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中所說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于華回來之后滿臉悲戚的不說話,顯然是被這些家庭所遭受的厄運給打擊到抑郁了。
幾人離開公園前,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那些搭在公園里的帳篷。
于華說道:“林老師,我想寫一部。”
“寫什么?”
能用“部”來形容,肯定是長篇了,于華抬起頭看向天上的月亮,“就寫中國人的苦難吧!”
林為民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可不是你這個年齡能寫的,寫不好不僅是對創作自信的打擊,更是毀了難得的靈感和素材。
聽林老師一句勸,你太年輕,把握不住。
“你現在的年齡和閱歷都還不夠,不要著急寫太沉重的題材,讓自己沉淀幾年,直到覺得你可以把控這個題材了再動筆。你看看程老哥和陸遙,一個四十多、一個三十多,才開始動筆寫大部頭的東西。你才二十多歲,現在這個年齡寫這樣的作品太早了。”
面對林老師的勸告,于華很想問一句,林老師你寫《套馬人》這種的時候不也才二十出頭嗎?
可這話他終究沒有問出口,理智告訴他,像林老師這樣的作家,幾十年也不見得能出一個,自己拿什么和他比呢?
“嗯!”于華重重的點了點頭,他決定聽林老師的。
先不著急寫,讓自己再沉淀沉淀。
又過了兩天,文協的人來通知林為民,訪問的事宜已經全部辦妥,跟他交代了出訪時的注意事項。
3月22日,起早先是去軍藝接上了謨言,又接上了石鐵生。
開車來到首都機場,章光年、劉心武、程建功也才剛到,這次出訪是由章光年這個文協領導帶隊的,另外還有一位相關部門姓柳的同志。
等了一個小時,登上飛機,飛往滬上。
抵達滬上后,幾人被安排到了滬上文協招待所。
燕京的幾個作家是第一批到的,等了半天功夫,其他幾位作家也都趕到了滬上。
晚上滬上文協領導安排吃飯,林為民見到了黃安儀,她是滬上人。
“安儀!”林為民跟黃安儀打了個招呼。
黃安儀回應他,客氣中帶著幾分疏離。
“老同學見面怎么跟不認識一樣?”林為民握著黃安儀的手,熱情的說道。
黃安儀抽出手,忍不住給了他一個白眼。
這人,真是一點也沒變!
在招待所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大部隊出發再次前往機場,由滬上飛往香江。
如今燕京和滬上飛香江的航班并不多,燕京、滬上、羊城、杭城四個城市加在一起每周才59班航班。
折騰了半天,飛機終于抵達了香江啟德機場。
接機有三人,一個是《大公報》的副總編輯俊林,一個是三聯書店的潘耀明,還有一位是羊城駐香江辦事處姓陳的同志。
三聯書店是這次邀請訪問的主辦方,《大公報》也是Z派媒體,前主編正是之前居中聯絡林為民為《八方》發表作品的羅浮先生。
羊城駐香江辦事處的陳同志和相關部門陳同志以及章光年短暫溝通后,眾人順利登上了大巴車。
上了車,眾人才真正寒暄起來。
章光年自我介紹后挨個給俊林和潘耀明介紹了這些作家,當聽到林為民的名字,俊林和潘耀明的反應比聽到其他人時要大了不少。
這一年多時間,林為民的作品頻頻出現在香江的報刊上,而且頗受歡迎,算得上是近年來少有的香江文化界和讀者都熟悉的內地作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