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人民文學》1984年四月號如期上市。
毫無征兆的,刊物上面的一部以土匪斗惡霸為主線故事的小說火了起來。
這部小說,既沒有緊跟時下的時事和風格,也沒有花里胡哨的寫作手法和敘事方式,創作手法可以說是樸實無華,但文筆老辣,故事刻畫的入木三分,在短時間便受到了無數讀者們的喜愛和追捧。
一開始,大家自然都是被小說中關于“六子”這個角色的本名“林為民”這個噱頭吸引住了目光,很自然的將這部小說和前一段時間飽受批判和攻擊的作家林為民聯系在了一起。
幾個月的時間,各種報紙、雜志對著林為民狂轟亂炸,一副恨不得將他置之死地的樣子,雖然產生的負面影響有很多,但正面影響也不是沒有。
那就是林為民又一次在全國范圍內出名了。
等到以《燕京青年報》為首的媒體開始為林為民正名的時候,很多人才知道。
哦,原來這個作家是被冤枉的。
對于普通讀者們來說,報紙上的那些新聞,對他們的影響大概也就是這樣。
所以,大家在《盜官記》這部小說上出現“六子本名林為民”這樣的橋段,更多的還是抱著看樂子的心態更多一些。
林為民這幾天開始收到《人民文學》編輯部轉交的讀者來信,他沒有想到,自己甩向對面的那坨污穢沒等傷人,卻先傷了自己。
“林為民,小名六子,干爹張牧之,生于民國12年。18歲,卒。生平酷愛嗦粉。”
柳蔭大聲的念著一封讀者來信上的內容,眾同事笑的前仰后合,辦公室內一片歡樂的氣氛。
榮世輝感嘆道:“為民啊為民,你這叫不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賀啟智道:“不對,我覺得應該叫傷人先傷己才對。”
說完他又問一旁的祝昌盛,“誒,對了。金庸那部小說里,有個拳叫什么來著?”
祝昌盛憋著笑,說道:“七傷拳,先傷己,后傷人。”
賀啟智拍手道:“不錯不錯,為民這一招,深得拳法精髓!”
對于這幫人的惡趣味,林為民不屑一顧,將手上的稿子摞的“砰砰”響。
“我們這叫受歡迎,跟你們說了也不懂。”
八十年代的老古董們,如果活的夠長,大概能懂什么叫“梗”。
眾人哈哈笑著,并沒有理會林為民。
反倒是正在一旁佟鐘貴,一本正經的說道:“現在我們學校里,學生們討論最多的就是林老師這部小說。”
大家一聽來了興趣,忙問道:“哦?你們同學都是怎么討論的?”
佟鐘貴想了想,說道:“一開始討論最多的,肯定是六子吃粉這一段。很多人最開始是覺得荒誕,可最大的感受還是可怕。”
“為什么覺得可怕?”柳蔭問。
“因為這讓人聯想到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舊社會。”佟鐘貴說到這里,把目光轉向林為民,問道:“林老師,我身邊有一小部分同學覺得,這部小說明面上是替您伸冤,控訴那幫抹黑詆毀您的小人,但實際上講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林為民臉色輕松的問道:“什么故事?”
“太祖帶領人民打天下的故事!”佟鐘貴的眼中閃過精光,“林老師,我一直特別想問您,真的是這樣嗎?《盜官記》的背后真的有這樣的深意嗎?”
辦公室里的笑聲收斂了,連在校大學生們都能看出來的深意和內涵,同事們又怎么會看不出來呢?
只是大家一直沒有問林為民,因為大家都覺得,既然林為民非要把故事寫的隱晦,那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
而林為民呢,他端著一杯茶,神情坦然自若,無悲無喜。
老子他么的能有什么深意,跟我有什么關系?伱們有本事找江文去!
不過林為民后世也是看過網上那些胡亂解讀《讓子彈飛》的文章的,所以在寫小說時,他也把當中太過敏感,容易讓人誤讀的隱喻都進行了刪改。
“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一部作品在不同的讀者眼中都是不一樣的,這并不是因為作品,而是因為看作品的人…”
佛家有個專有名詞,叫“打機鋒”,通俗點說就是扯癟犢子,大概就是林老師現在的狀態。
一通長篇大論發表過后,佟鐘貴一臉心悅誠服。
這并不是林老師的筆力問題,而是顧及到了讀者們的感受和外部環境。
林老師的想法果然不是我們這些普通讀者能夠揣度的!
跟佟鐘貴的偏聽偏信相比,編輯部的老油條們可沒那么好忽悠。
林為民越是解釋,大家越是篤信。
這小子要是為了罵人,絕不會花那么長的篇幅寫這么一部小說的。他罵人歸罵人,但其中肯定有深意。
大家可是不止一次從林為民的口中聽到他念過太祖的詩詞,姚淑芝和柳蔭去林為民家之后,還說起了林為民家客廳墻上掛著的那首太祖的《滿江紅》。
通過種種蛛絲馬跡,大家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
林為民應該就是太祖的狂熱信徒,寫《盜官記》這部小說,要罵那幫攻擊抹黑他的人只是表面的原因,他真正的目的,還是要普及太祖的思想。
嘖嘖,這小子,別看表面嘻嘻哈哈,真是心思深沉啊!
與此同時,燕京師范大學食堂內。
“這個武舉人,你們覺得是誰?”張建軍問道。
一個小眼睛的男生沉吟著說道:“我覺得,表面上林老師應該是在罵之前在報紙上發文攻擊他的作家吳銳平,吳武讀音差不多嘛。
不過要是真細究的話,這個武舉人應該代表的是前清的那些官僚和軍閥階層,有武力、為人狡詐,同時又想四面討好,誰都不得罪,心懷鬼胎,誰當權就為誰服務。”
小眼睛男生的分析讓大家聽的頻頻點頭。
“那黃四郎呢?”
“這還用問嗎?林老師這是罵《文學評論》呢,黃四郎家養了兩條狗,一條叫公道,一條叫民心。嘿嘿,你們還記得《文學評論》上那兩篇文章不?”
眾人嘿嘿笑了起來。
“那背后的隱射的人物呢?”
“還能有誰,常凱申嘛!小說里寫,黃四郎曾經是革命者,還能講一口流利的英文。”
“不對不對,我覺得應該是袁宮保。竊取革命果實,表面民主,實為專治。”
“我覺得袁宮保不太合適,常凱申能對上號的地方太多了,你看…”
說著說著,有兩人就抬上杠了,其他人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邊看邊吃飯。
在《盜官記》發表后的這段時間內,這樣的場面大家已經見過無數次了,也參與無數次了,卻總是樂此不疲。
最后等兩人都說累了,飯盒中的食物也都涼了,才停下來。
張建軍這才感慨道:“林老師這部小說,真是越看越覺得博大精深啊!”
此時又有人反駁道:“誰說這部小說是林老師寫的來著?人家作者明明叫張牧之!”
眾人聽完都露出一副不懷好意的笑容。
張建軍恍然道:“對對對,張牧之,張牧之,你看我,都糊涂了!”
眾人再也繃不住笑容,哈哈大笑起來。
明明要寫小說罵人,卻偏偏要用筆名。小說里那么多人物都用的是化名,偏偏一個被冤枉死的“六子”卻要用自己的名字,這是在純純的惡心那幫人!
不過對于這幫學生讀者們來說,林老師的這種行為看上去卻充滿了屬于文人墨客的執拗和冷幽默。
林老師這人,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盜官記》發表旬月以后,所引發的追捧逐漸形成一股潮流,尤其是對于小說當中到底辱罵了哪些當初攻擊林為民的人,背后隱射的又是哪些歷史人物,更是成了無數讀者們熱衷討論的話題。
在這樣的潮流之下,再加上全國各地不斷有媒體發表的關于林為民的正面報道。
由前幾個月的批判、攻擊和抹黑對林為民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徹底消失,反而因為這一反一正的兩次輿論大潮,讓林為民的名聲更加廣為傳播。
快到五月的時候,林為民到萬先生家去蹭飯。
風波徹底過去,兩人心情大好,同時萬先生又告訴了林為民一個好消息。
阿瑟·米勒回到米國半年時間,米國版的話劇《觸不可及》即將在下個月在百老匯公演。
“這還真是個好消息!”林為民高興道。
萬先生問道:“怎么樣?沒答應他的邀請后悔沒有?去年你要是去了米國,可能也沒這么多糟心事了。”
林為民搖晃著頭,“沒什么后悔的,米國不是什么天堂。我就是被人罵了幾天而已,跟老師你們那時候受的苦比起來,算不得什么。”
林為民的一句話戳到了萬先生的心窩,“你啊,就別跟我裝了。你當我沒看你那部小說?”
林為民撓了撓頭,“嘿嘿,總歸是要發泄發泄嘛!”
聊著聊著,萬先生突然問道:“和女朋友談的怎么樣了?”
“還那樣,她暫時還在之江工作。”
“年輕人,總是分隔兩地,不是件好事。”萬先生感嘆了一聲,然后問道:“要不要我幫你問一問,調到燕京的對口單位來?”
林為民有些意外,但想了想還是說道:“就不麻煩老師您了,這件事我自己想辦法就行。”
萬先生如今年過古稀,讓他為了自己去跟人走后門,林為民心中不落忍。
“那好吧!”萬先生有些失落的說道。
過了一會兒,趁萬先生去廁所的時候,黎玉茹悄悄對林為民道:“他是覺得之前沒幫上你的忙,心里有些不好受。”
林為民聽完心里一酸。
等萬先生從廁所出來之后,林為民笑呵呵的說道:“對了,老師。聽說您的《日出》要改編成電影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姐夫原來是滬影廠的導演,您回頭也幫我問問,看看我那小說能不能改編成電影。”
萬先生瞥了妻子一眼,道:“你當我不知道?要改編你小說的導演多了,也沒見你同意讓哪個改編?”
“嘿嘿!”林為民笑了起來,道:“那些都是不靠譜的草臺班子!”
盡管看穿了林為民的小心思,內心欣慰,但萬先生還是道:“不要怕老頭子我失落。你們年輕人,總是會成長的。只不過你成長的腳步快了一點,已經不需要我的扶持了。”
“瞧您這話說的,我到什么時候都得頂著您弟子這面大旗,走到哪都得招搖過市!”
萬先生道:“你還是別敗壞我的名聲了!”
說完,師生二人,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