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不定什么時候一場雪下來,燕京的冬天就到了。
這天林為民正在辦公室審稿,榮世輝扔了一本雜志到他的辦公桌上。
“這什么?”
“看看吧,你那個寶貝疙瘩在《燕京文學》上發東西了。”
林為民查看了一下目錄,看到了于華的名字,發的是一篇短篇《竹女》。
“這篇他之前投給我了,我覺得差了點意思,給他退了回去。”
榮世輝問道:“這小子就不能改改再投過來?”
“你不了解他,這小子滑頭的很。哪里會那么老老實實的聽我們調教?”
榮世輝從林為民的話里聽出了兩人肯定是有一番的斗智的,笑道:“小家伙,怪滑頭的!”
“年輕人嘛!”
閑聊著的期間,林為民翻閱完了稿件,將覺得還不錯的稿件整理出來,這些他都寫了審稿意見,放到了榮世輝桌上。
又將篩選掉的稿件另放一摞,挨封往里塞退稿信。
忙活了好一會兒,林為民起身去挨著門口的那道墻邊又取來了一堆投稿信。
《當代》的投稿信,或者說這年頭絕大多數一線文學雜志的投稿信,都是看不完的,這項工作好像沒有盡頭,永遠都在等待著編輯們的臨幸。
“唉,最近沒什么像樣的作品啊!”
跟他一樣,姚淑芝也在這一堆浩瀚的來信當中尋找那些有天分、有態度的寫作者和作品,但這種概率仿佛大海撈針,在某一個時間點總會讓人感到有些絕望。
“倒不是不像樣,只是沒達到我們的要求罷了。”
林為民說著話,相看著一封來信的信封,好像上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
姚淑芝見他神色認真,問道:“又發現什么好苗子了?”
“沒有。”林為民搖搖頭,“這人的字寫的可真丑!”
姚淑芝笑道:“你的又比人家好看到哪里去呢?”
“比伱們家鄭國寫的強。”
斗嘴的功夫,林為民撕開了信封,里面是一封投稿信和稿件。
來信的人自我介紹是遼東大學的學生,自稱這些年看過兩千多本國內外的名著,對于文學創作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
這段時間他通讀了國內大部分一線文學刊物所發表的作品,都覺得老派的很,寫的既無新意,也無內涵,就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作品當中散發著腐朽的味道。
來信的口氣大的出奇,林為民讀著不覺露出幾分笑容。
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林為民展開他的稿子,讀了一遍之后便放下了。
小伙子想法很好,但還是不夠成熟啊,需要林老師的指導。
他先是在稿子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批注,然后又鋪開一張信紙,給這個口氣很大的馬原同學回信。
這小子自視甚高,不先打掉他的傲氣可降不住他,林老師再次施展起KTV大法。
你不是看的多嗎?那咱就不談,什么毛姆、霍桑,你越熟悉的我越不說,咱們談點哲學、談點歷史,就往生僻了里談,這就叫不對稱打擊。
閑扯了好幾頁紙,林為民回頭再看都有點心疼自己。
這可都是錢啊!
馬原這小子,以后你要是一年不給老子寫幾部作品,都對不起林老師對你的付出。
下午,單位發煤票,領了煤票后下班。
騎著自行車走在路上,冷風刮過,林為民有點懷念四個輪子的小汽車了。
不知道咱啥時候才能開上啊!
今天晚上韓壯壯跟同事約了去看電影,也不知道同事是男的女的,林為民自己一個人閑來無事,來到了木樨地。
“老師好!師母好!”
進門就聞到了飯菜香味,這個時間掐的非常好。
萬先生正在沙發上看電視等著吃飯,見林為民來了讓他坐下聊天,“最近可是好長時間沒看到你了。”
“嗨,整天瞎忙。”
到了萬先生這里,匯報匯報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是免不了的。
聽說《懸崖》要改編成電視劇,萬先生有些高興,“這樣的形式很好。你的先是在電臺上播,現在又在電視上播,對于作品的傳播是有些非常大的加成的。”
“那倒是。不過這一類的改編最重要的是忠于原著,都是先有文字作品,再有的影視化作品,本身的受眾如果不能夠接受,對作品本身也是一種傷害。”
萬先生頷首道:“不錯,你想的很仔細。這一點你不需要太過擔心,有金山同志和電視臺的同志把關,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林為民點點頭,現在他當然不擔心。
畢竟現在這幫影視工作者還是文藝圈的,沒膨脹到把自己單獨列個圈——娛樂圈,可要是再過二三十年可就不好說了。
什么編劇、作家,算個屁!
老子是導演/制片/投資人/演員,用你的東西是你的榮幸,賞你一口飯吃!
兩人又聊到了人藝還在籌備的《霸王別姬》,這出戲籌備的進度在人藝應該算得上是很慢了,按照現在的進度情況,恐怕明年開春能公演就算快的。
“好飯不怕晚,好戲不怕等。”萬先生笑呵呵的說道。
借著說《霸王別姬》的機會,林為民提起了自己讓大外甥韓壯壯進了人藝的事。
“還成,沒把我當成老糊涂!”
萬先生的一句話讓林為民感到汗顏,他本想找補幾句,這時候萬先生說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別說我現在只是個掛名的院長,即便是我當年也無法完全杜絕這種事。但你畢竟是我的學生,這種事情肯定是要被人拿放大鏡審視的。”
“給老師您添麻煩了。”林為民歉意道。
萬先生的笑容有幾分玩味,“你知道走后門和破格的區別嗎?”
林為民一點就通,沖老先生點了點頭。
老先生露出了一個頑皮的笑容。
又過了幾天,燕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冬天來了,每天早起上班變成了一件遭罪的事。
明明去年蹬自行車上班蹬的不亦樂乎,可今年卻不行了,林為民只能把這事歸結到韓壯壯身上。
都怪這小子太懶,把我都給帶歪了。
來到國文社,林為民剛坐下,接到了一封掛號信。
是任豪給林為民寄來的,他現在已經從哈爾濱回到了琴島。
正在籌備劇組,剛剛確定了演員名單,想征求一下林為民這個原著兼編劇的意見。
來信里不僅有演員名單,還附了各位主演的照片,供林為民參考。
林為民第一眼就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
湯國強、朱琳,他們倆居然是《懸崖》這部電視劇的男女主演。
湯國強的大名林為民當然聽過,不管是后世還是現在。人家現在是八一廠的演員,23歲首次觸電就是男一號,這幾年連續演了好幾部叫好又叫作的電影,名聲很大。
同屬八一廠的陳小二每每提到他,總是咬牙切齒,仿佛一生之敵。
在八十年代,人家是不輸后世所謂“頂流”的偶像明星,“奶油小生”這個詞就是專門被發明出來批評他的,就因為人家在接受采訪時說了一句自己愛吃奶油蛋糕。
朱琳,美美的女兒國國王,當然現在還沒演國王這個角色。之前林為民接觸過好幾次了,演技,嗯,一言難盡。
她不是調到川影廠去當演員了嗎?任豪是從哪把她挖出來的?
不過一想到任豪連八一廠的湯國強都能找來,跑到川影廠找到朱琳也不算稀奇。
如果單純從外形上來說,兩人倒是挺適合的。
《懸崖》這部的男女主角周乙和顧秋妍都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最重要的是中周乙的表面身份是偽滿的諜報人員,說話辦事都極有腔調,顧秋妍作為她的妻子也要帶著這樣的風采。
林為民看著兩人的照片,定妝照倒是很養眼,很符合的氣質。
就在林為民看著任豪的來信時,他的電話也打到了編輯部。
“喂,林老師,你好啊!掛號信收到了吧?”
“任導,你好,收到了收到了。”
兩人寒暄幾句,任豪說起了來電話的原因。
前幾天演員名單確定之后,他就給林為民郵了出來。
這兩天他接到了一個叫王剛的青年的電話,就是之前遼東人民廣播電臺那個播講《懸崖》的播音演員。
不知道從哪聽說了他在籌備《懸崖》的事,打電話毛遂自薦想要出演一個角色。
因為王剛在電話里提到了幾個在遼東電視臺工作的老相識,任豪礙于面子沒有直接拒絕,今天打電話就是想征求一下林為民的意見。
“那還有合適的角色嗎?”
“給他騰挪一個角色的空間倒是有的。”
“那就給他一個角色嘛!他還播講過《懸崖》的,也算是一種緣分。”林為民說道。
“好,那就照林老師你的意思來。對了,林老師,演員這邊您看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沒有,都挺好,你們好好拍吧。”
“那好。就這么說定了,回頭開拍您有空了,可千萬得來指導指導啊!”
“一定一定。”
掛斷了電話,回到辦公室不長時間,林為民就發現柳蔭和姚淑芝都湊到了他的身邊。
“干啥?”
“為民,你那個《懸崖》改編的電視劇男主角是湯國強?”柳蔭眼神亮亮的。
林為民看了一眼攤在辦公桌上的那一堆演員照片和信件,大家應該都看到了,“嗯。”
柳蔭和姚淑芝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真是他!”
“我說你們至于嗎?”
“怎么不至于?那可是湯國強啊!”姚淑芝一臉驚嘆的說道。
林為民朝屋里其他幾位男同志看了看,大家一臉無奈。
這大概就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吧。
要不后世哪來的那么多追星少女呢?
這一天,關于《懸崖》電視劇的演員選角,不光成了《當代》編輯部的熱門話題,更是在短時間內就傳遍了國文社。
不為別的,就因為湯國強這個當紅小生的出演。
晚上回到家,林為民跟韓壯壯說起朱琳陰差陽錯成了《懸崖》的女主角這件事,韓壯壯也有些驚嘆,朱琳可是他們80級業余表演班里第一個當主角的同學。
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演了78級同學的畢業作品《小院》的女主角,如今剛畢業直接演了電視劇的女主角,搭檔的還是湯國強這種當紅小生。
韓壯壯身為一個男的都嫉妒了。
“老舅,你說她憑啥呀?”
“憑啥?”林為民想了想,“大概是…臉蛋兒?”
韓壯壯聽完點點頭,“你別說,還真是。朱琳別說是在我們班了,就是算上我們整個表演系,那也是最漂亮的。連78級那幫大學生里,也沒有比她長的好看的。”
說到這里,他不由得有些喪氣,“老舅,當演員臉就那么重要嗎?”
林為民安慰道:“你跟他們的路線不一樣。”
“咋不一樣?”
“你是實力派。”
韓壯壯嚷嚷道:“你就直接說我丑唄?”
完了,傷孩子心了。
“老舅不是那個意思…”
“老舅,你別說了。我都明白,我們學校78級那個周里京你知道嗎?”
林為民點頭,周里京他當然知道,跟湯國強一樣,八十年代紅的發紫的當紅小生,現在還在燕影學習,就有一堆導演想找他演戲了。
“我們在學校里的時候動不動就聽說有哪個導演想找他拍戲,老師總是替他拒了,說他現在還年輕,基礎不扎實,還是要以學業為重。
老師們從來就不擔心拒絕了這個導演或者那個導演,周里京以后會沒有戲拍。因為老師們都知道,周里京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那種人,就像老舅你天生是吃寫作這碗飯一樣。”
韓壯壯說到這里,臉上浮現出幾分惆悵,“以前在滬影廠的時候懵懵懂懂,上學了也傻乎乎的,還不覺得。現在我進了人藝,也慢慢明白了,這種就叫做天賦,甚至是不需要努力的,真是讓人羨慕啊!”
林為民聽著韓壯壯的自言自語,第一次發現,其實大外甥也不是那么單蠢,這孩子有時候只是不說而已。
一萬兩千字。日萬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