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中德面色嚴肅,心中卻是驚疑不定。
驚的是這小子從哪兒學來這樣殺人的功夫,疑是他居然真能學會。
傳武之所以落寞,和社會變化有緣故。
假大師居多,氣功大師橫行,武俠小說的夸大,練武的年輕人耐不住性子…但也只是一部分。
還有一部分是沒有悟性。
修習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
這句話是祖輩上傳下來的,霍中德一直記得。
以前有句老話叫:有意無意車二師傅徒弟。
跟隨車永宏學意形拳的人不在少數,然而能得其真傳的人少之又少。
再如意形拳宗師李洛能傳有八大弟子,但開枝散葉的各派傳承,基本上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不過那個年代教的都保守,都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很多真功夫都帶到了棺材板里。
“我再問一遍,這拳是跟誰學的?你又想要殺誰?”
這話聽的霍云亭哭笑不得。
“爹,現在是法制社會,我能殺誰?這是我自個平日琢磨出來的,就是咱老霍家那練手拳的變種。”
“真當你老子我是傻子?”
霍中德對這話是一點也不信。
這小子他從小看到大,什么資質他這個當爹的再清楚不過了。
有點天賦,但不多。
霍云亭無奈,要說自己是在夢中演練,恐怕他爹更不信。還不如一口咬死了就是自個領悟的。
“爹,我要騙你天打雷劈。”
霍中德既不聽也不信,提溜著他拽到了霍老爺子家門口。
霍家拳嘛,祖孫三代往下傳,一代更比一代弱——哪門哪派都這樣。
你說這是咱霍家練手拳的變種,那就讓老爺子瞧瞧是不是。
霍中德一進門就瞧見霍老爺子正和幾個老伙計一塊兒喝茶。
想說這話,又怕讓其他幾位老前輩見了笑話。不說又不合適。
不過在霍老爺子的催促下,霍中德還是硬著頭皮說清了事情原委。
一聽還有這事兒,圍坐的幾個老頭當即來了興趣,一塊兒到院子里旁觀。
看著五個老頭從屋里走出來,霍云亭也是一愣。
霍剛(他爺爺),霍明棕,陳從,徐開天…
是莊子里修習練手拳的老前輩了,還有隔壁村練八極拳的徐大爺。
被他們盯著看,自個兒也有點緊張啊。
不過該打還是打。
把自己修繕的這套變種練手拳打完,再一瞧正襟危坐的幾個老頭,神情各異。
“云亭,你說這套拳法是你自己琢磨的?”霍剛杖朝之年,但是精神抖擻,聲如洪雷。
“嗯,我自個沒事就琢磨琢磨。”
幾個老頭議論開。
“霍剛,你們家小孫兒有這種天賦還不教點真東西?”
“可我記得云亭以前天賦一般啊。”
“不對!不對!我偏不信世上有這種奇才!”
“難不成是偷學?”
“怎地不信?這娃子出手的殺招,跟咱們那一樣嗎?”
“小娃我問你,這變種的練手拳你研究了多久?”
幾個晚上幾場夢。霍云亭在心里說道。
當著幾個老前輩的面不能這么說,但他也不知道說研究了多久合適。
于是便含糊道忘了。
幾個老頭吵得不可開交,徐開天捋著胡子搖頭一樂。
“這還不簡單?我把八極拳交給他,讓他自個琢磨去,看看能琢磨到什么程度,這不就清楚是不是真的了?”
“可他也不會八極拳啊,一點基礎都沒有怎么琢磨?”
“怎么不會?我以前還教過這小子鐵山靠呢。八極的基礎功我也都教過。”
聽到這話,霍中德臉“唰”的一下就黑了,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一眼霍云亭。
霍云亭雙手背后,抬頭看天。
不一會兒,幾個老頭討論結果下來,讓徐開天教他一式,過幾天再瞧瞧他能練到什么地步。
“來吧小子,今兒個教你六大開。”
霍云亭有心拒絕,不過礙于幾位老人家的面子,還是應了下來。
大不了再從老家多待幾天吧。
一個小時左右的功夫,這六大開就教完了。
“小子,六大開以三靠三合為要點啊,招不離胯。”
“教你的這套健身性質居多,我瞧瞧你怎么把它給變成殺人術。”
霍云亭只得雙手抱拳,轉身離去。
這事兒鬧的。
霍中德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憑空給自己兒子添了這么多麻煩。
不過他平日里嚴肅慣了,一時也想不到怎么緩和這氣氛。
猶豫好久,輕咳兩聲,霍云亭扭頭望去。
“…云亭,吃雞蛋不?”
霍云亭愣了下,咧嘴一笑,“吃唄。”
徐開天給了他三天時間研究,不過霍云亭覺得在老家待的時間夠長了,打算早點回北平,過了一個晚上就找到了徐大爺。
“我說小云子,你不會是破罐子破摔了吧?”
瞧著徐開天那懷疑的眼神,霍云亭搖搖頭。
“一個晚上就夠,這六大開琢磨的差不多了。”
“得,那咱倆練練,你就用六大開。”
徐開天站起身,去招呼那天在場的幾個老伙計。
“哎,你小子下手輕點,我這把老骨頭可扛不住,比技不比力啊。”
還是霍剛家的院子,兩側是圍觀的人,正當中是霍云亭和徐開天。
兩人將將站穩,徐開天一個猛子撲上來,膝蓋朝著霍云亭褲襠蹬去。
霍云亭眼皮一跳,連忙側身躲過,甩臂將他攔腰格擋。
老頭借力向后退,一記勾拳便要甩在他的臉上。
腳跟發力又是一個側身,右手手腕一繞,五指纏住揮來的手腕兒猛的向揮拳方向一扯,徐開天便失了重心,順著慣性向前跌去。
微微俯身,左臂甩肘,將將停在徐開天的腰間。
“徐大爺,你輸了。”
附近圍觀的幾個小孩拍手叫好,嘻嘻哈哈的鬧著要再來一場。
可附近幾個練武之人卻是神色凝重。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這小子的出手,狠辣。
不過徐開天這個練八極拳的當事人,顯然對霍云亭的天賦有了更深的體會。
老頭神色有些恍惚,瞧著自己被扣住的那只手腕,有五個凹陷的手指和指甲印,已經破了皮,些許紅色的血痕顯眼至極。
“徐大爺,剛剛出手有些重,得罪了。”
“…這是你一個晚上琢磨出來的?”
“對。”
沉默許久,徐開天突然問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我要是把八極拳都傳給你,你要學多久?告訴我實話!”
“…一個晚上。”
霍剛仿佛猜出了徐開天的意思,“老徐,你——”
“楊露禪的楊氏太極能打吧?后來進宮傳武教那些王公貴族。”
為了保住這些王爺們的面子,他兒子楊建侯把速度放慢,再往后傳了幾代,這太極就成了健身用的。”
徐開天深吸一口氣,目光定定的瞧著霍剛。
“我不想八極拳斷在我這兒。”
“…總有能傳下去的。”
“可在我徐開天這兒!斷了!”
猛的轉頭,雙眼赤熱的瞧著霍云亭,“小云子,這八極拳你愿不愿意學?不只是那些套路,還有真活兒,全部教給你!”
徐開天那雙眼閃著怪異的光,驀然讓他想到了火車上那個帶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他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那一下午,霍云亭學完了八極拳。
是對打,教的很快,很細致,但只有一遍。
用霍剛的話來講就是囫圇吞棗。
但霍云亭知道,他的潛意識已經記住了,夢里啥都有。
次日,徐開天又和霍云亭對打,一手八極拳驚住了所有人,樂得徐開天仰天長嘯。
“天賦異稟!不!是天縱奇才!”
這一夜霍云亭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
眼前總是閃過徐開天和中年男人的眼神。
三點左右才將將睡去,再醒來時已是日照竿頭。
“爸?媽?”
無人應答。
推開大門,一道耀眼的陽光刺在瞳孔上,讓他適應了好一會兒。
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院子里坐著不少人。
他爹在挨個散煙,他娘忙著添水。
“您是霍云亭小師傅?”
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站起身拱手問道。
霍云亭忙拱手回禮,“還是個小子,不敢當師傅。”
那中年男人沒反駁,笑了笑。
回頭指著那些張陌生的臉,“我們這些人,有的是被徐開天請來的,還有的是被你爺爺霍剛,還有陳從…”
“我們都是聽說小師傅一個晚上便學通了八極拳而來的。”
再仔細一瞧,這些人基本都是中老年人。最年輕的一個看模樣也有快四十歲了。
霍云亭仿佛悟了點。
“實在對不住,沒問過你同不同意就來了。”
“我…我能和諸位前輩討教,是小子的榮幸。”
那中年男人笑了笑,把霍云亭請到場子中間。
忽然嚴肅起來,拱手。
“崩拳,齊大愷。”
霍云亭也打起精神來,“霍氏練手拳,霍云亭。”
“洪家鐵線拳!杜文斌!”
“楊家槍,楊海。”
“瘋魔棍,劉可通。”
“查滑拳,苗雨!”
“戳腳,趙天祥。”
“功力拳,孟德聽。”
“苗刀…”
“…”
“…”
這輪番的比試沒有勝負輸贏,只是把自己壓箱底兒的家伙都掏了出來。
在外行人看來,或許更像是炫技。
晚上10點多,討教完陰手槍的一位師傅,便和所有人都過了招。
這位練陰手槍的師傅臨走之時,霍云亭將他叫住。
“葉師傅,你們對我又不知根知底,不怕我走上邪道嗎?”
葉師傅啞然失笑。
“傳給你,是因為你天賦高的出奇。”
“可走上邪路又怎么?一顆子彈就死了。”
說罷,葉師傅抄槍離去。
看著最后一位師傅離開,霍云亭在原地待了好一會兒。
他得了這怪病以來,頭一遭如此害怕病突然好了。
晚上的時候霍剛告訴他,有不少師傅是從外地特意趕來的。
也有一些師傅面對天縱奇才的霍云亭不為所動。
霍云亭沒說話。
霍老爺子臨走前給他留下了一本武俠小說,不是市面上常見的那種。
老舍的斷魂槍。
篇幅不長,五千字左右,不一會就看完了。
斷魂槍,不傳?
可還是傳下來了。
閉上眼,是無數張面孔。
是徐開天,是苗雨,是趙天祥…
最終又變成火車上那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沒關系,沒關系…我調門的手藝后續有人了…”
次日一早,霍云亭辭別父母,踏上了回北平的火車。
也是這一天,不知是哪傳出了任丘傳武霍云亭這個名號。
有人疑惑,傳武?是哪個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