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回到家中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母親和妹妹知道他被臨淵閣帶走,又這么長時間沒回來,都憂心不已。
好在徐堅到家后,對她們一番解釋寬慰,分析說明臨淵閣不敢明目張膽地傷害徐林,她們才稍稍安心。
這會見到徐林回來,母親對他好一頓檢查,生怕他少了塊肉。
“怎么樣?應該沒為難你吧?”
徐堅問道。
“嗯…不僅沒有為難,他們的閣主還主動向我示好,想與我化敵為友。”
“哦?這倒是稀奇了。”
徐堅語氣也變得輕松起來。
“嗯,具體情形,回頭我再跟您細說。”
正巧徐林心中也有不少疑惑,需要找個時間跟父親好好探討。
“徐兄,為何去了這么久?”
南宮熙與金鵬也來到前院迎接他。
“哦。剛從臨淵閣出來,又被明玥公主召見了。”
“公主?也是為我師弟失蹤一事嗎?”
“是的。我路上打聽了一下,明玥公主是圣親王殿下的胞妹,所以相比其他人,更關心自己的兄長一些吧。”
“原來如此。”
徐林看著南宮熙與金鵬,想起了午后三人未完的對話。
那時的他們,應該是打算辭行了。
雖然被臨淵閣的傳喚打斷了,但分別之事,終究是不能避免。
想到這里,徐林有些悵然。
“父親,家里還有酒嗎?”
“酒?還有幾壺,你要飲酒嗎?”
徐堅疑惑地看著小兒子。
“嗯,父親,母親,勞煩備些酒菜吧。今晚,我要與南宮兄、金兄一醉方休。”
入夜,三個青年各拿著一壺酒,坐在前院的石凳上。
他們抬頭仰望著星空,并沒有很多交談。
三人相識雖然才短短的二十幾天,但在數次生死與共中,已經有了一種信任感,也形成了許多心照不宣的默契。
抬頭仰望,徐林想起了一個月前,同樣是這般沒有月亮、稀稀朗朗的星空。
當時的他,也在與三位同窗把酒言歡。
徐林猛喝一口酒,百般滋味入喉,回憶起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他不禁感慨道:
“總是好景如斯,付了等閑時光。一轉眼就到了要分別的時候,此一別,也不知何日,我們三人能再像今天這樣悠哉地共飲了。”
南宮熙默默喝了口酒,沒有說話。金鵬則豁達許多,他說道:
“徐兄,不必傷懷,天地雖大,只要緣分未盡,我們何處不能相逢!”
“對,說得好!”
徐林與金鵬碰了下酒壺,南宮熙也點了點頭。
“徐兄,明天一早我就啟程返回天樞山了,此行雖沒有找到我師弟,但至少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
南宮熙說著,又喝了口酒,他的表情頗為嚴肅,似乎心事重重。
“真沒想到,師弟卷入了如此復雜的陰謀當中,世外四圣閣竟然與俗世勢力勾結,對師弟出手,也不知師尊得知此事后,會作何反應…”
“還有襲擊你的那群人,使用陰源術的靈武境,來歷恐怕也不簡單。雖然我們擊退了他們兩次,但我總擔心,他們不會善罷甘休,越早查出他們的身份,越早安心。”
聽到南宮熙的話,金鵬的臉色也變得陰郁下來。
擔心徐林的安危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他也替自己苦惱。
此刻,他的身份還是“水月洞天的金云飛”,如今徐林和南宮熙已經知道圣親王殿下被四圣閣所襲擊,只是不清楚細節而已。
如果有一天,他們得知出手襲殺楚沐云、殺害天碑學院所有師生的人,就是自己所在的朱雀閣,他們還能跟自己做朋友嗎?
不…我已經不是朱雀閣的人了,那種地方,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南宮兄,金兄,這一路上,多謝你們的關照。若不是你們,我恐怕早已死于歹人之手了。”
徐林聽著南宮熙的話,看了看二人,有點感動。
金鵬也有些動容,他看著徐林與南宮熙,欲言又止,他的內心在掙扎。終于,他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一拍大腿,提議道:
“南宮兄、徐兄,我看咱們三個如此投緣,又曾患難與共,不如在這天地的見證下,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徐林興奮地附和道。
很早之前,他就憧憬著說書先生口中的那些江湖俠士們的故事,其中意氣相投的俠士們義結金蘭,是最令他羨慕的橋段了。
如今,自己也有機會成為故事里的主角,與這兩位實力和來歷都非同一般的高手結拜,對徐林而言正是夢寐以求的事。
金鵬提議,徐林贊同,此刻只等南宮熙點頭。
二人同時充滿期待地看向南宮熙。
事出突然,南宮熙看看徐林,又看了看金鵬,結義么…
“師尊常告誡我,修行之人應當少沾染塵緣,避免不必要的因果…”
南宮熙這話一出,徐林與金鵬的心都咯噔一下,眼里希冀的光也黯淡了許多。
“但,師尊也曾教導我,若是他日遇見志同道合之友,則當奮不顧身,鼎力相助,一同仗劍行俠,衛道除魔。”
“承蒙二位不棄,我南宮熙,今日便與你們結了這份塵緣,種了這因果,又有何不可?”
聽完他的話,徐林與金鵬對視一眼,同時發出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太好了!來來,干了這壺酒,我們就對著這天地,義結金蘭!”
三人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金鵬把手里的酒壺一摔,徐林也有樣學樣,南宮熙看著他們,稍加猶豫,也啪嘰一聲把酒壺摔了。
然后金鵬也不講究,對著天空,直接就雙膝跪了下去。
徐林見狀,皺了皺眉頭。
“金兄,不對啊,我聽說書人講,結義立誓得有個信物才行。”
“什么意思?信物?”
金鵬一頭霧水,他也是第一次跟人結拜,并不懂這些規矩。
徐林這時又惦記起了南宮熙背上的劍。
“南宮兄,可否借伱的劍一用?”
南宮熙明白了他的用意,便任由徐林把劍拔了出來。
徐林把天樞劍插在三人面前的地上,又從屋里拿出一個香爐,擺上祭品,分給金鵬與南宮熙每人三支香。
徐家所有人都被徐林一番折騰吵醒了,得知他們三人要結義,全都跑出來圍觀。
在眾人的見證下,徐林、南宮熙、金鵬三人開始儀式。
南宮熙今年二十七,為大哥;金鵬今年二十五,為二哥;徐林實歲只有二十,年紀最小,為三弟。排好兄弟次序,三人開始拜天拜地拜劍,歃血盟誓。
“我南宮熙。”
“我金…云飛。”
“我徐林。”
“我三人雖為異姓,卻是同心,今日愿結為兄弟,對天、對地、對此劍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若有背恩忘義,得天人共戮,死于此劍下。”
祭罷天地,三人一同把香插入爐中。
“大哥!”
“二哥!”
“二弟!”
“三哥!啊、呸,三弟!”
“大哥!”
三人情緒激動,手牽手握在一塊,因為還不習慣以兄弟相稱,互相叫錯了好幾次。
徐堅與夫人欣慰地看著他們,看到自己的小兒子能收獲這份珍貴的情誼,自是歡喜,王氏還感動得流下了淚水。
傷勢恢復得差不多的徐清也撐著身體在一旁看,妹妹徐薇在一旁攙扶著他。
徐清的心里除了高興,還有不少感慨。
這個小自己四歲的弟弟,從小性格單純、善良,待人親和,在發現自己有先天病癥之前,其實是比較熱情外向的。
幼年時在青州老家,小徐林會帶著徐薇,以及江家、唐家等等街坊鄰居家的孩子到處玩耍,儼然一個孩子王。
但后來隨著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徐林變得敏感而內向,并且給自己加上了種種偽裝,不再與人接觸。
于是大家也漸漸忘了,他曾經是個開朗活潑的人。
妹妹徐薇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水,她見到兄長臉上恢復了曾經的開懷笑顏,因此喜極而泣。一直以來,她都默默地心疼著這個命運多舛的二哥,如今見到他苦盡甘來,她也感同身受地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徐林與父親便一路相送,將兩位義兄送到了城門口。
盡管不舍,但結義的三兄弟還是不得不面對離別的現實。
南宮熙與金鵬都是世外之人,沒什么行李,尤其是南宮熙,他甚至連盤纏都不用帶。
不過他們都帶上了一個“額外”的物件,那是徐薇特意為他們做的香囊,據說里面有先前從道觀里求來的平安符。
南宮熙要向東行。天樞山并不能通過普通方式到達,他需要預先抵達東域的一座無名高山上,然后利用特殊的傳送陣法回歸宗門。
臨別前,南宮熙與徐林約好三月初在青州昌寧郡城相會,赴天樞山之約。
金鵬則要奔赴西北,他需要去嵐州天碑學院親自求證一些事情。他會通過正常的陸路前往,他身上還有不少盤纏,倒不用擔心。
徐林還想把當初他給張三的二十兩銀子還給他,自然是被金鵬拒絕了。
二人與徐林互道珍重,然后便在徐林的目送中,踏上了各自的道路。
他們二人一東一西,徐林也不知道該看向哪邊,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直到視線里沒了任何人的身影。
常聞萬里辭行舟,
臥龍春水赴青流。
臨別不言重逢事,
歸來再作少年游。
徐林看著兩位義兄的身影徹底消失,他還靜靜地站在原地。
“回去吧,叢安。我們好好聊聊臨淵閣的事。”
“嗯,父親,就來。”
京都,皇城,翊坤宮。
獨孤皇后,正在安排宮人為皇長子楚沐辰收拾行裝。
除了皇長子自己收拾的行李外,皇后又替他準備了滿滿三大箱吃穿用度。
“陛下也真是的,皇長孫才出生不到周歲,居然要派你上前線,生生讓你們父子分離,真是……我要再去勸勸陛下。”
當獨孤皇后知道昭武皇帝要派皇長子去嵐州做監軍時,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
為此,平常對夫君百依百順的皇后,甚至差點跟皇帝爭吵了起來。
“母后,切莫再因此事觸怒父皇了。兒臣能夠擔此重擔,為父皇分憂,自己也是極為樂意的。”
皇長子勸解道。
“樂意什么啊?辰兒,你這可是上戰場,上前線,刀劍無眼,你知道這是多么危險的事嗎!?”
“母后,兒臣只是去楊節度使身邊做監軍,不會上戰場的。太保不也說了嗎,此役我軍勝券在握,我只需要在嵐州大營,確保節度使能夠按照父皇的諭令辦事即可,不會有危險的。”
“唉!你這個孩子,就是過于淳厚了,你父皇讓你去你就去嗎?也不知道想個法子拒絕。”
獨孤皇后見勸不動兒子,嘆了口氣。
“兒臣天資愚鈍,長久以來都未能幫上父皇什么忙,這次有這樣的好機會,母后,您就讓兒臣盡一些孝道吧。”
皇長子蹲在獨孤皇后面前,笑著握住了母親的手。
皇后把兒子扶起,也緊緊握住他的手,嚴肅地說:
“我不許你這么說。什么天資愚鈍?你是我和陛下最鐘愛的孩子,完美繼承了陛下的血脈,有龍鳳之姿,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皇長子聽著自己母親的話,他想起了“那個人”,臉上泛起了一絲無奈的苦笑。不過出于孝心,他還是乖順地點了點頭。
獨孤皇后察覺到了兒子表情的細微變化。不知為何,她突然很生氣,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
“哼!天資、天資!天資聰穎又怎么樣?就算‘奪天之智’又怎么樣!?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早就覺得,不合天理的存在就會遭到天的反噬。現在應驗了吧?我看他就是遭了老天的報應!”
“母后!母后,慎言…”
皇長子被皇后的表現嚇到了。
雖然他能理解,獨孤皇后是因為心疼自己才會如此激動。畢竟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那個弟弟的陰影之下,母親是在為自己鳴不平。
但如今正是敏感時期,關于“他”失蹤一事,許多流言都指向自己這個“最大的得利者”。所以,他這段時間的日子過得極為小心謹慎,不敢有任何一點惹人猜忌的言論與舉動。
“辰兒,你可是帝國的大皇子!是陛下的嫡長子,你有什么好怕的?你作為嫡長子的心氣呢?那個人,他就算天資再過人,但他得不了‘人心’也沒有用,你不用畏懼。”
獨孤皇后語重心長地鼓勵皇長子。
“可是…母后,據兒臣所知,‘他’在民間的威望也是極高的。”
“民間?誰跟你說那些草履賤民的事了?我說的‘人’是指宗室,還有中州的那些世家、那些大族。”
“這…孩兒不明白,父皇不是常教誨我們,九州百姓都是我們的子民嗎?”
皇長子反駁道。
聞言,獨孤皇后冷笑了一聲,她輕輕按了按皇長子的頭。
“辰兒啊,你怕不是被你那個弟弟給帶歪了。不過沒關系,以后你多跟你父皇親近親近,自然能學到他的帝王之道。”
“等你真的成了一個帝王,你就會明白,中州之外的那些百姓只是野草,哪里降一些雨露,他們就會在哪里長起來。哪邊刮一陣風,他們就會倒向哪一邊。若是哪天嫌他們長的太快了,礙了眼,把冒頭的割掉就好了。”
皇長子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母后,看著她平靜的面容,他的冷汗竟不由自主地滲了出來。
過去,“那個人”還在的時候,獨孤皇后從未跟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難道說,是因為他的光輝太過耀眼,遮蔽了這皇宮里的陰暗嗎?
還是說,如今因為他不在了,通往至高權力的大門被打開,欲望的可怕真容才顯現出來?
“兒臣…兒臣謹記母后教誨。”
看著自己心愛的兒子,獨孤皇后的語氣又變得溫和起來。
“辰兒,我知道你想獲得你父皇的認可。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可以保證,你在他心里就是最優秀的。你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你只要保護好自己,就比什么都重要。”
“母后放心,這次我會多帶點侍衛去。”
“嗯,我也跟陛下請求了,你父皇恩準你帶五百名金吾衛隨行。另外獨孤家的親兵你也帶五百過去。”
皇長子不住地點頭應允。
“都依母后,都依母后。”
“還有,陛下的‘真龍軟甲’我也替你求來。還有…”
皇長子安靜地聽著獨孤皇后的各種安排,心中不由得感慨,天底下的母親都是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