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臘月將盡,嵐州終于是下了第一場雪。
從昨夜開始,天空就紛紛揚揚地飄起了白絮。
以前每逢下雪,徐林都喜歡寫寫詩詞,抒情詠懷。但今天,他看著晶瑩的漫天飛花,卻只覺得寒冷。
徐林靜靜地看著眼前壘好的十幾座新墳,又看了看在張老伯和汪大娘墳前燒著紙錢的張三,他想起了遠在京都的家人…
炊煙難待因路遠,少小常言來日多。
青衣舊線無人續,老大長憾與誰說。
“走吧。”
這是徐林兩天來說的第一句話。
該做的都做了,該交代的都交代過了。
借助南宮熙的御風術,張家村的情況已經上報給了最近的縣衙,未來,官府會重新分配張家村的土地,或是遷入新的人口來此。
這里可能會變成“劉家村”、“趙家村”,又或許還是“張家村”,但再也變不回徐林心中的那個“張家村”了。
三人臨走前又湊出了二十兩銀子留給張三,當然,徐林和南宮熙幾乎是身無分文的。
徐林沒有錢,南宮熙不需要錢,所以最后的二十兩銀子,幾乎是由來自水月洞天的“金云飛”一個人出的。
雖然張家村的人都不在了,但張三的人生還要繼續,他還要帶著對張家村人的回憶活下去。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或許這才是唯一能告慰那些在天之靈的方法吧。
徐林跟隨著南宮熙與金鵬快步疾馳,在即將進入山林之前,他還是沒忍住,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
那一片田地,一排草屋,恍惚中一張張淳樸的笑臉,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天,大家一起在村口送他…
別了,大膽兄。
別了,張老伯、汪大娘。
別了,張家村。
入夜,嵐州的雪停了。
山林中的一堆篝火旁,徐林三人無言地坐著。
徐林癡癡地看著篝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宮熙起身把水袋遞到他手上。
徐林接過,沒有喝,只是拿著。
金鵬見狀,實在忍不住,終于開口。
“徐兄,不是你的錯,不必如此自責。”
徐林抬頭,看了看他。
“不,就是我的錯。”
“我就是那個‘鬧鬼傳聞’里的‘鬼’,那些人是被我引到了張家村。”
這個所謂的鬧鬼事件,正是因為他在夢境中的不愿蘇醒,才導致自己的身體在山林里鬧出動靜。
后來自己突然醒來,跟隨張大膽回了張家村,鬧鬼的傳聞便停在了張家村附近,才導致兇手追到了那里。
所以,徐林一直覺得,就是自己害死了那些村民。
“不。錯的不是你。”
南宮熙突然開口。
徐林看向他。
“錯的是那個殺人惡徒。這個世間,有善就有惡,有明就有暗。我輩中人,仗劍行俠,為的就是懲惡揚善,去暗存明。你不該因他人之惡懲罰自己,而應該去消除惡,保護善。”
南宮熙的一席話,如春日的清泉,沁入了徐林的內心。
他仰望著南宮熙,火光將他的一襲白衣照的溫暖,讓徐林有了想要流淚的沖動。
這種感覺,徐林似曾相識,好像在哪經歷過。
對了…是圣親王殿下。
第一次見到圣親王殿下時,徐林就是這種感覺。
“我…我…”
這幾天以來,積壓的疲憊、痛苦、悲傷、遺憾、憤怒,一齊涌上心頭。
徐林語無倫次,南宮熙靠近徐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林猛地一把抱住南宮熙,開始小聲哭泣,然后逐漸發展成撕心裂肺的放聲大哭,哭得涕泗橫流。
南宮熙先是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抽身,卻驚奇地發現,徐林的雙臂像鐵鉗一樣將他牢牢栓住了,他嘗試了兩次,都無法掙脫。
他急忙看向金鵬,示意他過來幫忙,沒想到這個紅頭發大個子,居然把頭側向了一邊,當作沒看見。
就這樣,南宮熙不情不愿也無可奈何地任由徐林在他身上哭泣。
很快,他的一席白袍上,就全是徐林的眼淚和鼻涕了。
中州,京都郊外,臨淵閣總舵。
地下的一間大型石室里,閣主陸銘破天荒地召集了臨淵閣所有的星使與影衛。
他的面前擺著三個木匣。
他的臉色仍然很差,時不時咳嗽一聲。
他穿著象征三品官員的朝服卻并沒有穿他自己的軟甲戎裝,這說明,此刻的他,是要代表朝廷說話。
陸銘的身前站著三個人,三人均穿著相同款式的武者勁裝,只是顏色不同。
一紅一綠一紫。
紅、綠均是青年男性,而紫色卻是一位帶著面紗的女性。
這三人的面前,是黑壓壓一片單膝跪地的黑衣人。
他們大部分都隱在了黑暗之中,僅僅是有火光照亮的部分,看上去就估摸有數百人。
陸銘看了看他們,心中情緒甚是復雜。
他嘆了口氣,剛準備開口說話,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
平復下來之后,他對面前的紅衣武者說:
“赤星,你替我跟大家說吧。”
“是。閣主。”
然后陸銘指著面前的三個木匣,抬了抬手,示意打開。
紅、綠、紫三個武者同時將木匣蓋子打開。
三顆已經略微有些腐爛的人頭出現在眾人面前。
黑衣人群里發出一陣雜亂的輕呼聲,但很快又平靜了下去。
等雜音徹底平息。
紅衣武者開始面向眾人大聲說:
“我閣‘橙星’、‘黃星’二位星使,為調查圣親王殿下失蹤一案,在與世外四圣議會交涉時,慘遭對方殺害,不幸殉職。‘青星’、‘藍星’二位星使在嵐州調查同案時,亦遭不明勢力襲擊,‘青星’殉職,‘藍星’下落不明。現據有關情報,世外四圣閣極有可能為圣親王殿下失蹤事件幕后黑手。閣主決定,全閣進入緊急狀態,九州全境分舵,即日起所有人員全部隱入地下,無閣主令,不可擅自行動。待閣主向陛下請示之后,再行公布后續計劃。”
紅衣武者話音剛落,現場一片嘩然,這些消息過于令人震驚,導致這種喧嘩不僅無法平息下來,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陸銘見狀,微微揚起了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靜。
很快,眾人看到了閣主的示意,漸漸平靜下來。
“我理解大家的感受,確實此事過于駭然,我也不想相信這是真的。”
陸銘咳了兩聲,接著說。
“但,四圣閣已經殺害我們兩名星使,嵐州的傷亡也可能與他們有關…欺辱已至門前,屠刀已然加身,由不得我們不信。”
“我也知道,臨淵閣與四圣閣之間的實力差距有如云泥,貿然與他們開戰無異于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陸銘認真審視了底下的黑衣人一圈,他們蒙著面,看不出表情。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各位加入臨淵閣的那日,應該都聽過這句話。這次危機,我們行走的那層薄冰已經被人擊碎,無論我們是進是退,都不得不面對那無底的深淵。”
“各位同僚,連我在內,誰也不敢保證,將來我們是否還能活著相見。”
“所以,我不會要求大家去送死。大家都有父母親人,我們與世外之人不同,我們更重視人情,這是我們的弱點…也曾經成為我們的優勢。今天,出于‘情’字,我給大家一個選擇的機會。”
陸銘說著,從懷里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名冊,舉在眾人面前。
“這是臨淵閣記錄所有星使、影衛、雜役身份的名冊。”
說完,他突然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他的手掌微一發力,那厚厚的書卷竟如同粉塵一般開始飄散,徹底碎裂成了紙屑。
黑衣人們集體震驚,從他們睜大的眼睛中能感受到那種不可置信。紅綠紫三位武者見狀也是大驚失色,紛紛跪倒在地。
“現在,臨淵閣不再知道各位的身份了。”
“我給大家一次選擇的機會,若是想要脫離臨淵閣的,即可自行離去,我陸銘對天道起誓,絕不阻攔,絕不追究。”
陸銘話鋒一頓,音量陡然提升,接下來的話語中,先前那種虛弱感蕩然無存,只有一個昂首頂立天地間的強者氣勢。
“但臨淵閣不會散!哪怕將來臨淵閣只剩下我陸銘一人,我也會擋在世外勢力與大楚帝國之間!”
陸銘的話說完,全場一片寂靜。
那些火光照亮不到的地方是否有人離去不得而知,但能看見光亮的地方,沒有一個人移動。
這樣的沉寂保持了一段時間,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遠處的黑暗里傳來。
“愿與閣主同生死。”
這聲音不大,卻像劃破黑夜的驚雷,讓所有人心神為之一振。最前方的三名武者聽到,身體微微動了,也跟著大聲說:
“愿與閣主同生死!”
很快,在場幾乎所有的黑衣人都開始復述這句話。
最后,這些雜亂的聲音也變得整齊,變得振奮人心。
“我等愿與閣主同生死!”
陸銘看著這些人,從他們的臉上一個個掃過,他從眾人的眼神中看到了決絕。陸銘的眼中也泛出淚光,他朝所有人深鞠一躬,隨后大聲道:
“好!我代表臨淵閣,代表陛下,代表大楚的億萬百姓,感謝諸位的忠義!我陸銘也愿與諸位同生死,共進退!黑暗已至,我們或許做不了執火之人,但我們至少可以成為火炬,為帝國照亮前路!”
“我身為炬!誓死效忠!”
在場眾人又是一陣齊呼,他們已經做好了與世外四圣閣開戰的覺悟。
此間事了,陸銘讓所有的影衛都散了。赤星與綠星兩位星使也離開了。
他唯獨留下了“紫星”,并把她帶進了自己的靜室。
石室里,陸銘憔悴的臉忽明忽暗,他經過剛剛一番演說,似乎病情又加重了些許。
紫星單膝跪地,她知道閣主有話要說。
“‘紫星’,我接下來要說的話,本不應該這么早告訴你。但如今,事態危急,我也不得不說了。”
“閣主請講。”
“你雖然在七位星使中資歷最淺,但卻是我最放心也最看重的一位,同時你也是陛下的重點考察對象。”
“我…陛下考察我?”
紫星使聽見陸銘這番話,確實有點錯愕,面紗之上,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你能成為星使,除了你天資聰穎,行事果決之外,你的家世也是我與陛下考量的重要因素。”
聽到這個,紫星沉默了。
“你們劉家已經連續五代為臨淵閣效力,可謂滿門忠烈。遠處不說,你的兄長、你的母親,都是為閣里殉職。你的父親,原本已經光榮退休,卻又主動擔起責任,去天碑學院執行任務。”
陸銘說著,不知想到了什么,語氣中略有一些唏噓。
“沒想到他這次,會遭遇這樣的事…說起來,他與我同期入閣,也算我一個老戰友了,你也算是我故人之女。”
紫星腦中閃過了那幾張已經有點陌生的親人臉龐,父親、母親、兄長…
“若不出意外,新皇登基,你應該就是我的繼任者。只可惜,現在連我也不敢保證,臨淵閣能不能度過此次危機,后面的事更無從談起了。”
“閣主…紫星入閣之日起,已有覺悟,在為國效力面前,生死可置之度外。我的父母、兄長,他們也自然是明白這一點,并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紫星不懂,如今您跟我說這些是何意?”
陸銘看了看她,輕嘆口氣。
“我想為劉家留一點血脈,也為臨淵閣留一點希望。”
紫星有點驚愕,她握劍的手下意識地微微用力。
“我想安排你,去你的師傅那里,去鴻蒙山莊避一避。”
陸銘終于說出了他的打算。
紫星大驚,立刻雙膝跪地叩首。
“閣主!您這是要將我從臨淵閣除名嗎!?”
“當然不是,你怎么會這樣想。”
“那為何,大敵當前,國難當頭,其他同僚舍生忘死,卻要紫星躲起來茍且偷生!?”
陸銘聞言,也沉默了。
“紫星自知實力低微,但即便是螢火之光,我也想為臨淵閣,為國家出一份力,若不然,我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對祖宗、血親!?”
陸銘還是沒有答話。
見陸銘沉默,紫星直接一頭磕在地上,大喊道:
“閣主若執意讓我獨自偷生,我必自絕于此!”
“這…你!哎…”
陸銘無奈地搖了搖頭。
“也罷,也罷…就由你吧。不過,近期不可有任何擅自行動,一切要待我向陛下請示之后再行決定。”
“是!屬下遵命!”
“你且去吧。”
紫星剛準備走,陸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她。
“我想起你父親曾經跟我說的一件事,如今他不在,我轉述予你,或許會有一點用處。”
“閣主請講。”
“你父親曾跟我說起過,當年他在青州執行任務時,遇到了一個小縣令,此人機敏異常,是唯一一個能識破他身份的人。你父親還說,日后若是遇到危局或是難題,可以去找他相助。”
“青州?敢問閣主,屬下應去青州何處尋找此人呢?”
“倒不必如此麻煩。恰巧這個縣令前些年被太師府征召入京都,現為太師府幕僚,他的名字,叫徐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