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至,亦回返”。
徐林抬頭仰望著這座依山而建,橫亙于兩座險峰之間的雄偉關城。
很難想象,那幾乎聳入云層的高墻,在三十年前竟然也曾被攻破過。
當年的“雁回關血戰”,慷慨壯烈,蕩氣回腸,既是昭武皇帝一生最耀眼的傳奇,也是他帝國宏圖霸業的起點。
“徐…細狗,一會你就跟緊我,什么也別說,問你什么你就點頭,其他的交給我。”
張三與徐林排在進關待查驗的人群中,張三又把這個說了無數次的事小聲叮囑了一遍。
在從福元郡到雁回關的路上,二人已經演練過很多次了,從拿到照戶牌開始,到進入京都為止,徐林都是“福元郡張家村的張細狗”。
“好的,張兄,我保證什么也不說。”
徐林表情淡然,但其實他心里緊張的不行。
作為一個從小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讀書人,徐林別說違法犯罪的經歷了,他連聽說違法行為的機會都不多。
所以他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的第一次違法,就是“偽造照戶牌”這種重罪。
因為地形的緣故,中州的一州十郡之地,其土地富庶程度遠超其他八州。再加上九龍山脈的環繞與四座雄關鐵塹的保護,中州可謂是真正的“天府之州”,人間天堂。
既然是天堂,那就必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進入的。歷朝歷代的帝國,在建立統治政權之后,都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課題,就是“誰可以居住在中州”。這也是各個世家大族與皇室在利益分配的談判桌上討論的重點話題。
所以,為了避免過多的人口涌入中州,確保貴族們能夠盡可能地多占有中州的土地資源,大楚律法里對戶籍的管理十分嚴格。
偽造、倒賣中州的照戶牌,被抓之后,會被處以腰斬的極刑。偽造、倒賣其他八州的照戶牌,也是剜眼或斷手的重刑。
不過,相對于中州照戶牌的每牌必查、嚴查,其他八州的照戶牌在通行時盤查就隨意的多,這也是張三敢于鋌而走險的底氣所在。
眼看著關口越來越近,徐林捏著照戶牌的手里已經全都是汗水了。
“你們,出示照戶牌與通關文書。”
一個身材彪悍、穿著鱗片鐵甲,腰間挎刀的軍士攔住了張三與徐林。這是例行檢查。
“好的,軍爺,您請看。”
張三滿臉堆笑地將自己與徐林的照戶牌以及在福元郡城辦理的通關文書呈遞給軍士。
“張三、張細狗,福元郡張家村…去往京都,行商…歸期三十日…”
軍士看了看他們的通關文書,又核對了一下兩人的照戶牌,沒什么問題。
“過。”
“好咧!謝軍爺!”
一切順利。張三恭敬地收回東西,把照戶牌交給徐林,然后牽著小毛驢就繼續往前走。
這整個過程中,張三都沒有一絲緊張,平靜如常,不愧是老江湖。
徐林也是長舒了一口氣,心里萬分慶幸自己平安過關。他滿是虛汗的手,在自己屁股上使勁擦了擦。
就在徐林與張三剛剛走出長長的城墻門洞時,一個聲音突然喝住了他們。
“站住。”
喝止聲從身后傳來,張三與徐林一怔,停下了腳步。
這突然的一聲“站住”,嚇得徐林的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他此刻甚至有了拔腿就跑的念頭。
還是張三經驗豐富,他立刻換上笑臉轉身,一個身穿漆黑如墨的鋼甲,腰間挎著黑色長刀的甲士映入眼簾。
與先前的盤查軍士不同,眼前這個黑甲軍士,是帝國精銳部隊之一——護國玄甲。當年雁回關血戰,就是五萬這樣的部隊,在城墻已破的情況下,擋住了北域叛王的七十萬聯軍整整一個月。
出現在張三與徐林面前的玄甲軍,一共有四個。
他們裝束相同,覆蓋全身的鱗片烏鋼甲,斜挎于腰間的長刀,半遮蔽式的烏鋼面罩,全副武裝之下,肅殺之氣森然。
“敢問這位軍爺,找小的們有何事啊?”
張三在前方應答,徐林則低著頭牽著小毛驢站在張三身后。
“你們是福元郡張家村的?”
“沒錯,小的們二人都是。”
“你們要去京都?”
“正是,小的們趁春祭去京都趕點貨品。”
前排的護國玄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朝身后三人點了點頭,然后手一揮。
“帶走。”
“啊!?軍爺!軍爺!這是為何啊!?”
張三大驚失色,徐林則完全懵在原地。
三位黑甲壯漢不由分說,直接兩人擒人,一人拉驢,就要把徐林他們往城墻邊的巷子里拖。
張三不停地掙扎著,高喊冤枉,希望能夠引起門口的執勤軍士和周圍百姓的注意。
“軍爺!幾位軍爺,我們都是良民啊!我們什么事也沒犯啊,你們不能平白無故說抓人就抓人啊!”
張三使盡渾身解數,直接躺倒在地,死活不肯起來,嘴里大喊大叫。
張三作為一個老江湖,他已經明顯感覺到了這幾位護國玄甲并沒有依法辦事,而是在濫用職權。所以他想著只要把事情鬧大,讓足夠多的圍觀群眾注意到這邊,引起騷亂,讓郡守的治安軍士介入,他就有機會脫身。
不過,他的撒潑打滾似乎激怒了這幾個黑衣甲士,他們看著越來越多漸漸圍上來的人群,那名被張三掙脫了的護國玄甲竟然直接拔出了烏鋼長刀,對準張三就捅了下去。
“啊——”
張三尖叫一聲,眼看著那恐怖的鋒銳刀尖就要扎進自己的身體,那刀鋒卻在離自己胸口還有半寸的地方止住了。
渾身發抖的張三順著刀尖向上看去,一只細白的手捏住了黑背鋼刀,救他的人,正是徐林。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徐林終于是忍不了了。
雖然張三一直告誡他不要多說話,但人命關天,而且,這群人實在欺人太甚!
就在那名護國玄甲拔刀的同時,徐林掙開了控制自己的軍士,一個箭步便來到了張三跟前,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空手接白刃,救了張三一命。
“你們太過分了!我們明明沒有觸犯律法!就、就、就算有犯法,你們未經審理,擅自當街殺人,你們眼里還有國法嗎?”
徐林將鋼刀一甩,把張三扶了起來,在圍觀群眾的目光中,他與四名氣勢洶洶的黑甲軍士對峙著。
雖然以一敵四,但他的氣勢一點不輸。
這就是天碑學院學子與人理論時的底氣。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關前守衛已經檢驗過,我們二人均是合法通關的良民,你們憑什么胡亂抓人,甚至還要殺人!你們身為帝國軍人,代表朝廷形象,更應遵紀守法,懲惡揚善,如此知法犯法,簡直毀了多年來玄甲軍的威名盛譽!你們就不怕上官降罪,不怕陛下知道?”
徐林一番慷慨陳詞,引得周圍圍觀群眾也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城門口的治安軍士也終于注意到了這邊,派了兩個人往這邊來。
四名護國玄甲環顧了一下眼前的情形,互相眼神交流了一番,然后一開始喊住徐林他們的為首甲士說:
“倒是伶牙俐齒。你是張家村的村民?”
“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張家村張細狗是也!”
“張細狗?”
這名護國玄甲皺了皺眉頭,回頭與自己身后的同伴眼神交流了一下,對方搖了搖頭。
他臉轉回來,又看向仍在發抖的張三,問。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軍爺的話,小的,小的名叫張三。”
“張三”這個名字一出,四位護國玄甲就好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樣,眼中放光,二話不說,整齊劃一地同時抽出了自己的長刀。
徐林和張三,以及一眾圍觀群眾,甚至連來維持秩序的兩名治安軍士都傻了眼。
這是要干嘛!?
如果說之前一人抽刀,還有可能是憤怒之下的一時沖動。那這次四個人同時抽刀,就是有組織、有目的地要殺人了。
“喂喂喂,張兄,你到底是在外面犯了什么大事啊?你該不會,是帝國通緝的江洋大盜吧!”
徐林看著四個兇神惡煞的黑甲軍士步步向自己逼近,那四把閃著寒光的長刀,讓他脖頸發涼。
周圍的圍觀群眾也被這陣勢嚇的散了大半,那兩名治安軍士則早就跑沒了影。要知道,護國玄甲在雁回關內的地位極高,他們就算是真的當街殺了兩個村民,郡守也很難治他們的罪。
“怎么可能!?我可是真正奉紀守法的良民!再說了,哪個江洋大盜會給官軍報上自己的真名啊!?”
張三嚇得徹底躲在了徐林身后,他拉著徐林一步步后退,眼看已經重新退回了城墻門洞里。
“那現在怎么辦啊?”
徐林也緊張的不行,畢竟,對面四個是帝國的軍士,自己只是個身份作假的“村民”,如果跟他們起沖突,別說回京都了,可能在這里就要當場去世。
“我怎么知道啊?狗日的,怎么突然出現了這么一幫瘟神。”
就在二人步步后退,一籌莫展之時,對面四名護國玄甲卻先一步果斷發起了攻擊。
他們一人沖鋒向前,高高躍起,對著張三揮刀下劈;另一人貼地而來,直斬徐林下盤;剩余兩人一左一右,持刀夾攻徐林。
他們的動作之迅速,力道之剛猛,殺意之果決,遠超普通軍士的實力。
電光火石之間,徐林的心中,一個強烈的聲音對他大喊——
“跑!”
徐林一瞬也沒耽誤,幾乎是下意識地拽起張三,拔腿就往城門外跑。
徐林爆發出全身的力量,像一只被狼群追逐的野豬,激起一陣煙塵,一眨眼就跑出了雁回關外。
四個黑衣甲士的攻擊全部落空,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立刻也以極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城門口只剩下一臉懵的各路圍觀群眾,以及張三那頭被留在原地,還在“啊嗚——啊嗚——”叫個不停的小毛驢。
在城門口不遠處的路邊建筑里,有一間茶樓,茶樓的三層,有一個雅間,雅間的窗戶此刻正開著,里面的人剛好可以看到城門口發生的一切。
此刻,雅間里一位身穿軟甲戎裝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前,他把手中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飲盡。持杯子的手同時將茶杯與一兩銀子甩出,這兩樣東西穩穩地落在桌上。
然后他隔空取來自己的佩劍,下一刻,他輕蹬窗沿,向著城門方向飄飛而去。
在茶樓不遠的地方,有一座用來紀念當年雁回關血戰中陣亡將士的高塔,塔高九層,尋常人的目力都看不見塔尖上的雕飾。
在九層塔的塔尖上,一個青年直直地站立著,他裹著頭巾,看不清相貌,但一身赤色軟甲卻十分醒目。
寒冷的北風不斷吹拂著他的頭巾,偶爾一陣風力大些,便露出他頭巾下的幾縷紅色頭發。
他的目光銳利,一直盯著遠處的城門口,若有所思。
突然,一陣強風吹來,他隨著風消失在了塔尖。
在整個雁回關的最高處,兩座絕峰間的城墻之上,這里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就連飛鳥也難以在此逗留。
但現在,開闊寬廣的城墻上沿,卻站著一個人。他一襲白袍,衣袂飄飄,他腰間配著一把劍,他的背上還背了一個古樸的劍匣。因為這個劍匣,他周身散發著玄妙的氣息。
薄云在他的腳下慢慢飄過,他注視著那看不清任何東西的地面,注視著城關下猶如螞蟻般移動的人群。
然后,他察覺到了什么,瞬身化作一道金光,遁入了流云之間。
徐林拉著張三向著郊外跑了約摸一柱香的時間,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反正身后的雁回關是看不見了。
雁回關外是一片寬廣的草地平原,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很多地方都露出了斑斑黃土。
徐林把翻著白眼的張三放在草地上,然后他也直接癱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
張三現在是出氣多進氣少,一口一口給自己人工倒氣,這一路上他玩了命地抓住徐林,而且奔跑時的強烈氣流也讓他無法呼吸。
徐林也已經是精疲力盡,雖然現在他的身體素質已經遠超常人,但拎著一個大活人一路狂奔一柱香的時間,這種體力消耗,也實在是他難以承受的。
而且那種奇妙的暖流,這次也沒有隨著他的呼吸出現,他的呼吸在奔跑中只有越來越亂、越來越粗重,直到喘不上氣為止。
徐林的心里在默默祈禱,那幾個殺星可千萬別追上來啊!
可徐林這烏鴉嘴,就是怕什么來什么。不過,也難怪,在這樣視野開闊的地方停下來,只要追擊者不是瞎子,那都必然要被追上。
四個黑甲軍士停在徐林面前時,完全脫力的二人也沒了逃跑的念頭,就連跟人求饒的話都說不完整。
四個玄甲軍也有一點疲累,喘著粗氣商量著:
“這小子有點邪門,光憑腿腳能跑這么遠,這下估計不好留活口了。”
“我本來就說直接殺了算了,反正那位‘大人’要求的只是他們不能活著到京都。”
“也是,死的活的都一樣,雖說活的多一點賞錢,也不過是為了滿足那位大人的‘愛好’而已。”
四個黑甲軍士打定主意,也不啰嗦,抽出長刀就往徐林張三這邊來。
“饒、饒命,有話、話好商量。”
張三還不死心地繼續求饒。
走在最前方的玄甲軍冷笑一聲。
“哼!你死在這里,應該感謝我,等你真的到了那位‘大人’手上,你就會萬分后悔此刻沒有死在這了。”
說完,他照著張三的脖子一刀劈下。
“乒——”
一聲金屬脆響,烏鋼長刀應聲落到了一旁。
剛剛準備斬了張三的玄甲軍憤恨地捂住手腕,直視前方,他居然被這飛來的一劍震傷了。
另外三名黑甲軍士也迅速走到他身邊,長刀向前戒備,他們的視線全部聚焦在了那名突然出現的中年劍客身上。
劍客掃視了他們一眼,緩聲道。
“幾位兄弟,你們這種做法,不合規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