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京都,皇城,昭武宮。
這是昭武皇帝上尊號后為自己特別新建的寢宮。昭武宮前有九十九層玉石臺階,確保任何覲見之人登臺之前都看不見宮殿的大門,以示天子的高貴與威儀。
昭武宮的裝飾豪華非常,宮外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拱,室內外梁枋上飾以鎏金彩畫。即使是最小的門窗,也有鑲嵌的菱花格紋與雕刻的五爪云龍圖案。宮殿外是玉石月臺,宮殿內由金磚鋪地,處處彰顯著昭武皇帝不凡的地位與這強盛帝國的富庶。
此刻昭武宮中最大的書房內,昭武皇帝正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扶著額頭。他的身后,一位身穿朱紅鳳裳的豐腴女子正在替他按摩肩頸。
女子面容姣好,皮膚白皙,但并不是那種傾國傾城的驚艷,反而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溫柔。她即使是在替人按摩,纖纖玉手上的姿勢也是那么的優雅端莊。
她就是獨孤皇后,當朝太保獨孤信的女兒,中州獨孤家的掌上明珠。
皇帝身邊還恭敬地立著兩人,稍遠的一人是先前在沈念醫齋出現過的劉公公劉允,近前的一人,是身穿金色四爪龍袍的青年。
青年相貌堂堂,英氣十足的眉眼與昭武皇帝竟有九分相似,不僅如此,他臉上的短須經過精心的修剪,也與皇帝幾乎完全一致,甚至給人一種刻意模仿的感覺。
他就是昭武帝與獨孤皇后所生的長子,帝國的大皇子,楚沐辰(字桓璟)。
昭武皇帝緩緩坐直身體,伸手握住獨孤皇后的玉手,示意她不必辛苦。
皇后很識趣地退到一邊。
房間里的氣氛壓抑沉默,大皇子一臉愁容,皇后面色略帶憂慮,劉公公則完全低著腦袋,不知是何表情。
相比之下,倒是昭武皇帝顯得平靜許多。
“劉允,怡貴妃的情況如何了?”
皇帝打破了沉寂。
劉公公趨步上前,恭敬地回復道。
“稟陛下,經太醫院與沈大夫一同努力,貴妃娘娘的情況已經穩定,只需靜養,輔以滋補湯藥即可恢復。”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
“明玥呢?”
“稟陛下,公主殿下倒是一切如常,至少…至少老奴看不出什么異樣,昨日老奴從玉華宮出來時,公主殿下正在照料貴妃娘娘。”
“哦?這孩子,倒是有幾分氣魄。”
皇帝聽完劉允的話,臉色微變,眼里亮了幾分。不過很快他便苦笑著搖了搖頭。
“穎兒,你與桓璟先回去吧,朕還有事要處理。”
獨孤穎,是皇后許嫁前的名,由父母所取。本來在九州的風俗中,女子出嫁后便不再稱名,表示自己已經是夫家的人了。但昭武皇帝與獨孤皇后從小相識,青梅竹馬,感情真摯。皇帝繼位后,迎娶了獨孤皇后,雖有各種賜字、封號、尊稱,但皇帝還是任性地習慣叫這個少年時便知曉的名。
“是,臣妾告退。”
“諾,兒臣告退。”
獨孤皇后與大皇子一前一后退出屋外,就在大皇子轉身準備邁出門檻之時,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
“桓璟。”
大皇子愣了一下,立刻停住腳步轉了回來。而孤獨皇后聽見這聲叫喚,只是腳步略有一點遲疑,但還是徑直離開了皇帝的視線。
“兒臣在。”
大皇子恭敬地上前停在了皇帝不遠處。
“近期恐朝堂內外不安寧,你要多注意。”
皇帝頓了頓,似乎是怕大皇子沒聽懂,又補充道。
“若要外出,定要告知于朕。”
此言一出,大皇子立刻跪倒在地,高聲叩謝。
“謝父皇關心!父皇請放心,無您的旨意,兒臣絕不邁出皇城一步。”
“嗯。下去吧。”
“兒臣告退。”
大皇子離開了,只不過第二次離開時,他是全程退著走出了皇帝的書房。
昨天那個“消息”傳來時,皇后、怡貴妃、明玥公主與其他幾位嬪妃、公主正陪伴在皇帝身邊討論晚上家宴的具體事宜。
當嵐州臨天郡布政使的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跟前,他還以為又是哪個不長眼的異族造反了。
卻沒想到,自己不經意間的一個“念”字,引發了一道晴天霹靂,擊穿了在場所有人的心防。
“臘月初一,圣親王殿下一行合天碑學院上下共七百余人,一夜之間全部失蹤,下落不明!據全力搜查,天碑山方圓二百里內未尋到任何蹤跡!”
聽到這個消息,皇帝震撼,嬪妃驚呼,作為圣親王楚沐云生母的怡貴妃則是當場昏厥。
這個消息的震驚程度太大,并且內容匪夷所思,出奇的離譜。但嵐州布政使的八百里加急又不可能兒戲,所以即便是昭武皇帝如此強悍的意志,他也是一宿沒睡才稍稍緩了過來。
太多疑惑,太多不可置信了。
“太傅如何了?”
皇帝又問。
“稟陛下,姜太傅因急火攻心引發卒中,經醫治,已無性命之憂,但不知何時能蘇醒。據悉,太傅的二弟及妹妹已經從汝陽老家趕到京都了。”
“太傅是何時犯的病?”
皇帝突然問了個略顯奇怪的問題。
劉允微愣,但很快又如實回答。
“回稟陛下,姜太傅是昨日午后病倒的。”
“呵。倒是比朕還早了一個時辰。”
劉允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
“今天中護軍是誰當值?”
“稟陛下,是凌猛。”
“好。走吧,去臨淵閣。”
“諾。”
劉允一頓小碎步,跑到書房門口,對著外面用尖細的聲音高喊道:
“起駕!臨淵閣!”
臨淵閣,直屬皇帝管轄的特殊情報衙門。“臨淵”二字,取自“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意在告誡閣中之人,自己所行之事務必要極為小心謹慎。
臨淵閣制度創立于千年之前的皇朝,一開始,僅僅只是皇帝專門用來招攬江湖人士,打聽情報,溝通世外修行界的耳目。
后歷經多次皇朝更替,這個機構都被保留了下來,逐漸發展成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無論哪個朝代的皇帝,都確實需要這樣一個直屬自己的情報組織。另一方面,臨淵閣在平衡俗世帝國與世外修行界之間起到了重要的緩沖作用,是一個確保皇權統治穩定的砝碼。
皇權的器重與自身實力的提升,讓臨淵閣的存在感不斷增強,其插手的事務范圍也在不斷擴大。從過去單純的打探情報、傳遞消息,到后來的參與偵破案件、緝拿罪犯,直至本朝,臨淵閣甚至開始參與了軍政大事。
有坊間傳聞說,昭武初年皇帝平叛的勝利以及“雁回關血戰”的傳奇,臨淵閣都立下了重大功勞。在昭武皇帝手里,臨淵閣隱隱有了與“三公九卿”抗衡的資本。
既然是衙門,臨淵閣也自然有上下等級、職能之分。臨淵閣中最重要的是“閣主”,品級僅在“九卿”之下,官居三品。歷代閣主由皇帝在長期的考察中親自選拔,除了要強大的武功實力外,每一代“閣主”的忠心也是毋庸置疑的,他們也因此擁有可以直接面見皇帝的特權。
閣主之下,設七名“星使”,這個設置,有點效仿世外七福地的意思,但星使們的實力卻與七福地中人有些天差地別。能夠被選拔為星使的門檻是真武境入門,這在俗世江湖已算得上是強者了,畢竟當今九州除去圣親王這個天樞山弟子,已知的也不過三位靈武境。星使是閣主的得力干將,是主要的任務執行人,同時也是臨淵閣基層力量的主要統領。
星使之下,便是影衛。影衛并沒有強制修為要求,根據每個人的特長而定。比如,如果你特別擅長易容、打聽情報,那么即便你只是粗通拳腳,也有可能被選拔為影衛。影衛一般是單獨行動,但必要時,會聽從星使的調配安排統一執行任務。
影衛之下,是留守在京都總舵與各州郡分舵的雜役們,他們沒有什么選拔要求和具體職責,屬于最底層的辦事人員,如果非要說的話,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飼養信鴿與驛馬。
值得一提的是,龐大的臨淵閣衙門在朝廷少宰司登記在冊的卻只有官居三品的“閣主”一人。其余無論星使、影衛,都是屬于沒有官方身份的“臨時工”,他們的選拔、俸祿與監察都由臨淵閣自理。
畢竟臨淵閣從事的是機密工作,人員組織架構的隱匿性高,所以這些情報人員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整個九州擁有臨淵閣人員名冊的,恐怕只有閣主與皇帝二人。
京都東郊有這樣一處古樸典雅的莊園,它隱于一片茂盛的竹林中,以它為中心的五里范圍內,沒有任何鄰居,只有一條剪徑小道與外界相通。
莊園內外,平常也看不見有人生活的痕跡,空空如也,仿佛是某個達官貴人閑置的資產。
但今天,這座空無一人的莊園外,卻密密麻麻地圍了兩圈金甲衛士,守護著進入莊園內的九五之尊。
在莊園內部,一個隱秘的入口打開了通往地下的石制臺階。
內官劉允,從昭武皇帝還是皇子時就跟隨在側,陪侍三十五年,卻也是第一次來到這里。
按耐不住的好奇心與小心謹慎的保命本能在反復拉扯,讓他低頭看路的眼神左右飄忽。
想看又不敢看。
好在這種掙扎很快結束了,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這里就是臨淵閣的總舵,好一片別有洞天。在這座不起眼的莊園地下,竟有如此繁復的地下建筑,以他們目前所在的廣場為中心,四條通道分別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延伸,通道的盡頭目力不能及,每條通道中又分叉出數不清的巷道。如果不是有人帶領,任憑你有再好的方位感也要在此迷路。
在昭武帝前方開路的,是今天當值的金吾衛中護軍凌猛,他身高八尺,體魄雄壯,一身定制的金色鎧甲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威武。在這樣一個地下空間里,他的頭盔甚至差點就要刮擦到頂部的石壁。
廣場上除了昭武皇帝一行人,臨淵閣的各種影衛與雜役早已跪拜在地,等昭武皇帝落穩腳跟,所有人齊聲山呼。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武帝擺了擺手,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這時,一位身著赤色勁裝,劍客模樣的青年上前單膝跪地參拜。
“參見陛下。”
“嗯。帶朕去見‘他’。”
“諾。”
紅衣劍客起身引領,凌猛緊隨其后,昭武帝與劉允則在一眾金吾衛的護航下跟隨前進。
昭武帝要去見當代的臨淵閣閣主——陸銘。
作為昭武帝登基之后親自選拔的心腹,陸銘與昭武帝年紀相仿。在昭武帝成為太子后,先帝就有意讓接班人開始物色自己的下一任“閣主”。最終,在昭武帝自己的考察和前代閣主的推薦之下,他選擇了年輕的陸銘執掌臨淵閣。而他的選擇也沒有令他失望,在近三十年的效力過程中,陸銘手下的臨淵閣屢立奇功,一步步助他成為了君臨九州、威加四海的昭武大帝。
然而,在這一次圣親王與天碑學院的離奇事故上,在最最不應該出問題的事情上,他卻令昭武帝失望了。
本來,昨天皇帝收到驚天噩耗的第一時間,就派人通傳陸銘覲見了。結果等到的反饋,居然是“閣主身染惡疾,臥床不起,無法面圣”,氣的昭武帝差點沒下旨將陸銘斬首。
作為一個耳目遍布天下的專業情報組織,朕的兒子失蹤了,你不僅沒有任何事先預警,事后也不能及早通知我,現在找你了解情況你居然生病!?
生病是吧?好,那朕親自來見你總可以了吧!
皇帝臉上的怒氣,已經非常明顯了,這種情緒甚至影響到了他身邊人。
巷道里行走的一隊人中,除了劉允,這些金甲衛士,一個個都殺氣騰騰。
不一會兒,最前方引路的紅衣劍客在一間靜室面前停了下來。靜室前還有一名身穿綠衣,裝束與紅衣劍客相似之人,另外燈火昏暗的陰影里,還藏著兩名蒙面黑衣護衛。
他們看到昭武帝一行,紛紛下跪參拜。
昭武帝沒空理他們,直接命令道:
“開門。”
“這…今日閣主剛剛吩咐我們,他病情加重,需要閉關療養,謝絕一切造訪。”
“放肆!”
昭武帝還沒有說話,前方的凌猛直接一聲斷喝,這句喝罵中注入了真武境強者的真氣,威勢磅礴,整間靜室的大門竟被震得輕微有些晃動,落下了些許塵灰。劉允站在昭武帝身后,明明離著還挺遠,卻被震得耳膜生疼。
但那兩名作為喝罵直接目標的劍客卻沒有絲毫影響,一紅一綠,兩人只是靜靜地跪著,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朕只說一次,開門。”
昭武帝發話了。
“陛下!陛下恕罪,閣主他舊疾復發,實在是重病纏身!絕非有意忤逆陛下!”
綠衣劍客雙手前伸,匍匐跪地,言詞謙卑懇切,但他的身體卻依舊擋在昭武帝與那間靜室之間。
凌猛回頭請示皇帝的意思,昭武帝輕輕嘆了口氣。
“斬。”
噌——凌猛的利刃出鞘,那是一把玄鋼制成的單刃長刀,雖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作為御林圣甲的制式武器,也是九州最頂級的兵刃之一。
觸犯天子之威,必要人頭落地。
綠衣劍客自知死罪,不敢掙扎,只是把頭垂的更低了,已經完全貼到了地面。
凌猛一步向他靠近,這時,綠衣劍客身旁的紅衣同伴卻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鬼使神差地將手移向了自己的劍柄。
然而就是這個不易察覺的微小動作,徹底激怒了昭武皇帝。
一聲充滿威儀的厲喝從這位真龍天子口中發出,如龍吟九霄,震懾六合。
“金吾衛何在!?”
“在!!”
昭武帝身后十余名金甲衛士一同拔刀,雄壯的甲士一個個健步來到昭武帝前方,他們一個個都是御林圣甲里精挑細選出來的高手,至少也是精武境巔峰境界,甚至有不少已經晉入了真武境。
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眼看這兩個擋路的奴才就要被剁成肉醬,那扇靜室的門終于開了。
兩扇門扉緩緩向內開啟,一個披著黑色裘袍的中年人佝僂著身軀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只穿著白色里衣,應該是匆忙之間沒來得及更衣。
他花白的頭發顯出與年紀不符的滄桑,他的臉龐在墻壁燈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顫顫巍巍地走出靜室,門口兩名青年劍客跪著給他騰挪出位置,從始至終不曾抬頭。
金甲衛士們的刀并沒有歸鞘。
中年人幾乎是跌跪到了地上,可沒有任何人敢去攙扶他,他就這么半歪著趴在地上,隨著幾聲微弱的咳嗽過后,開始緩緩說話。
“臣…陸銘…拜見陛下。臨淵閣頂撞陛下…乃臣之過…臣自知死罪難逃…咳咳、但…還請陛下…念在臨淵閣…昔日…咳咳咳、昔日勞苦的份上…放過他們…罪責…臣愿一人領受…全憑陛下發落…”
這番話說完,陸銘的頭重重地扣了下去,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昭武帝靜靜看著,又嘆了一口氣。
凌猛等人心領神會,金吾衛們收刀歸鞘,退至兩側,將正中的空間留給了陸銘與昭武帝。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說點朕想聽的。”
昭武皇帝率先開口。
“殿下之事…臣確有失職之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然,事發突然…且有世外勢力介入…臣已遣‘橙’、‘黃’二使…前去…咳咳、前去與四圣議會交涉…并遣‘青’、‘藍’二使入…嵐州調查…相信…不日必有眉目。”
“不日?不日是何日?”
“回稟陛下…罪臣估計,三月之內…能有結果…”
“三個月!?朕的兒子,大楚的圣親王失蹤了!天碑學院的人都沒了!大變活人!憑空消失了!你讓朕等三個月?”
昭武帝越說越氣,他指著地上的幾個人罵到。
“一群廢物!朕要你們何用!?讓朕等三個月,你讓群臣怎么看朕,讓天下人怎么看朕?堂堂大楚皇室被人欺辱到了頭上,你還讓朕等三個月!?”
“陛下…非臣等不效死…只因此事實在詭譎…牽扯甚巨…且臣以為…以圣親王殿下之能…必無性命之憂…咳咳,臣…斗膽…請陛下寬心…”
“一個月。明年上元節前,不能給朕一個結果,臨淵閣雜役以上所有人等,一律斬首,以示懲戒。”
“陛下!咳咳咳咳——”
陸銘一激動,一口血吐在了地上,昏厥了過去,后面想說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一紅一綠兩名青年劍客再也顧不得其他,急忙爬到陸銘身邊去攙扶他。
“你好好養病吧。”
昭武帝留下最后一句話,拂了拂龍袍的袖子,在一眾金吾衛的簇擁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