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帝國昭武二十九年,臘月初八。
中州,京都,太傅府。
太傅姜浩,字博涵,翰林院大學士,鎮國公,食邑九萬戶。
太傅之職,位列“三公”,在歷朝歷代都是相對清閑的。日常只需要輔佐皇帝處理處理朝廷文書及相關政務,作為皇帝的智囊存在。
本應安享榮華的他,卻曾經是這個帝國“第一忙人”。
只因本朝昭武皇帝雖在開疆拓土、征伐四海方面頗有雄才,卻在處理繁瑣國政這一塊提不起什么興致。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明面上皇帝勤政,實際上只要有姜太傅在,皇帝對政事就基本處于甩手不管的狀態,全部交給他。于是,姜太傅從某種意義上成了這個國家真正的“當家人”。
昭武帝早期的連年用兵,雖將帝國的版圖擴張了幾千里,卻也將先帝積攢下的民力國本消耗殆盡。當姜太傅三十歲從父親那里繼承“鎮國公”爵位與太傅之職時,大楚帝國正處于“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崩潰邊緣,苛稅、饑荒、冗兵、邊境騷亂、吏政腐敗,無數致命的弊病將這張表面輝煌璀璨的帝國宏圖擊的千瘡百孔。
但不到十年時間,姜太傅硬生生把這個龐大的帝國從垂死的邊緣救了回來。
沒有人知道他是基于什么樣的信念,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經歷了多少的艱辛,才能做到這一點。
而他也因此為帝國耗盡了心力,未及不惑之年便滿頭華發。
人們常常贊頌于圣親王殿下攝政后的勵精圖治,驚奇于他那些從天衍錄里研究出的神奇創造,感動于他施恩九州的仁德事跡。卻似乎忘了,若不是姜太傅的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為皇朝強行續命,圣親王殿下可能連理政的機會都沒有。
除了姜太傅自己的意志,這堪稱奇跡的政績自然也離不開皇帝的絕對信任,以及部分賢臣能吏的配合。
并且,在這些因素的背后,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姜太傅是中州姜家的當代家主。
中州姜氏,一個經歷了數次皇朝更迭仍然屹立不倒的傳奇世家。
尋常的世家大族,在伴隨皇朝發展的過程中,或攀附皇室,或操弄權術,或圍田圈地,或囤積錢糧,以保持自己時刻立于帝國統治階級的上層。
然而這些東西,當帝國真正土崩瓦解時,大多會變成過眼云煙。別說靠它們來保持家族的興盛不衰了,有的時候,亂世中的巨大財富反而會給一個世家大族帶來滅頂之災。
但姜家與這些尋常家族完全不同。如果非要說姜家有什么囤積的財富,那便是“人”。
姜家自成為世家以來,一直以擅長“育人”、“識人”、“助人”著稱,姜家人不僅在行動上培養、發掘、資助人才,更是真正發自內心地尊重人才,重視人的價值。
其家訓中,便有“普天之下,莫貴于人”的理念。
千百年下來,受過姜家教導、扶持、救助等各種恩惠的人,遍布士林、江湖、市井,九州的各個階層、各個州縣、各個行業但凡有點見識的,提到中州姜家,無不肅然起敬。
無論在哪個皇朝,姜家的人脈都像一棵參天大樹的根須,植入了帝國最深層的土壤。若想要將姜家從這個世上抹掉,就等于要把整個九州的土地全部連根拔起。
皇朝興,姜家自扶之。帝國崩,姜家亦泰然。
以本朝開國皇帝楚高祖為例,他平民出身,從小在受姜家資助的官學里旁聽授課;少年時,又在受過姜家救助的師父那里學習武藝;青年時進中州闖蕩,行俠仗義,結交的幾乎全是受過姜家恩惠的豪杰,他自己也以“姜家門人”自居,并以此為豪;起兵后,打下帝國江山的核心元老“開楚十杰”中,更是有七人是姜家的門生,或以姜家門生自居。
于是,自四百余年前大楚開國以來,姜家家主一直毫無懸念地占據著“太傅”一職。并且歷朝歷代的皇帝也從不忌憚、猜忌姜家人的赫赫威名。
一方面,是姜家家風之正,世間無出其右者。歷代姜家人都品行高潔,他們不囤田產、不斂金銀、不攀權貴,但心懷天下,以國家興盛、百姓安康為己任。
另一方面,姜家向皇權效忠的方式,便是替皇帝培養接班人。自楚高祖始,每一代的太子都會交由“姜太傅”教導,每一代的“姜太傅”便至少是兩至三朝的帝師。到后來,朝堂上甚至形成了這樣的默契。
哪位皇子能夠從小得到太傅的教導,他未來必定是成為儲君的人選。
這也是楚高祖一改前朝的繼承舊制,使用“立賢不立長”制度的底氣所在。有了姜家人的教導,繼任帝王不說一定能成為雄主賢君,也至少不會是個昏庸之輩。
在姜家存在的歷史中,先前所有滅亡的朝代,要么是在有姜家輔佐的情況下連續三代人主動作死,要么是壓根不重視姜家的能力,更有甚者有想鏟除姜家的帝王。當然,這一類的特殊情況自然也是迅速就成了歷史的塵埃,成了后世引以為戒的反面典型。
唯一能與姜家的影響力抗衡的,便是同樣桃李滿天下的“天碑學院”。但兩者側重點又不盡相同,天碑學院的根基側重于朝堂、士林,而姜家卻有更多的民間、江湖人脈。
俗話說,不怕一家獨大,就怕強強聯手。姜家與天碑學院同樣以教育起家,理念相同,志趣相投,又怎會不水乳交融。
每一代的姜家子弟,都會主動去天碑學院求學、深造,而天碑學院也會對姜家人傾囊相授,甚至遇見有天資的姜家子弟,都會著力培養其成為教授、執事,甚至是院首。
更有傳言,說姜家的先祖就是三千年前天碑學院創院圣人座下“十二門徒”之一的姜誠。而天碑學院的供奉牌位上也確有此人,但姜家人卻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一傳聞,他們的族譜上對于家族創始人的記載也只有一個含糊的“先祖”稱謂。
今天是臘八節,晌午未至,處理完政務的姜太傅便休沐回家與家人團聚了。
近一個月來,圣親王殿下不在朝,姜太傅又恢復到了六年前的那種拼命三郎狀態。其實在圣親王攝政的期間,姜太傅就一直想多幫其分擔政務,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得意門生操心太多,過于勞累。
連個納妃延嗣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說來也是有趣,一個不懂得心疼自己的人,卻特別懂得心疼別人。
姜太傅自己雖然娶了帝國有名的美人秋陽公主為妻,卻也是在三十五歲的高齡才讓公主誕下一子,并且至今也只有這一獨子。
其原因,自然是每日忙于政事,無暇他顧了。
姜太傅與家人一同用過午膳,便喚了兒子一同坐于茶室,吩咐下人沏了一壺名貴的揚州貢茶,享受難得的親子時光。
他的獨子,姜海,字懷瀾,此刻正略帶緊張地坐在姜太傅的下手。
姜海時不時瞟一眼正在細細品茗的父親,滿頭白發的姜太傅,英俊中透著被詩書常年浸潤的知性氣質,花白的劍眉又為書卷氣增添了些許威嚴,長年累月的辛勞在他的臉上留下了道道深紋,卻沒有帶走那份胸懷四海的豪氣。
“懷瀾,最近功課如何,天衍錄的上三卷可有一卷精通?”
父親終于還是問到了這個問題。
“回父親,孩兒已熟讀天、地兩卷,人卷亦在努力工讀中,明年應該可以熟讀全部的上三卷。”
姜海熟練地將心中演練已久的回復答了出來。
“熟讀可不算精通。”
姜太傅淡淡地說道。
“是,孩兒日后定然加倍努力,早日做到精通。”
“武藝如何了?”
姜太傅繼續詢問著。
“孩兒自跟隨蕭叔叔習劍以來,寒暑不輟,每日修行兩個時辰。孩兒雖資質愚鈍,卻也有幸達成精武境圓滿,已摸到進晉真武境的門檻。”
姜海談到武藝,語氣里還是有點自豪的。
他今年二十三歲,已經是精武境圓滿境界,這一實力,不說京都里的世家公子們,就是在整個九州武林,也算得上是翹楚了。
姜太傅聽完,平淡地將茶杯蓋上,放回桌上。
“懷瀾,你今年有二十三歲了吧?”
“回父親,正是。”
“你可知,二十三歲時,圣親王殿下在做什么?”
果然…又來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
每一次都是圣親王殿下。
姜海的內心,無奈地苦笑著。自他記事以來,他就沒有擺脫過這個僅比自己年長一歲,也曾在父親這里受教五年的殿下所帶來的陰影。
這個陰影,就與頭頂的那片天空一樣無邊無際,無處可逃。
但凡自己取得一點進步,取得一點突破,明明在同齡人那里算得上驚世駭俗的成績,卻只能在父親這里換來一句“你可知圣親王殿下…”
是啊,與殿下相比,我不過是驕陽旁的燭火,金玉下的塵泥,龍鳳邊的燕雀。
在這個并不時常出現的父親眼里,我,什么也不是。
“孩兒…孩兒,日后定會加倍努力,追趕殿下的步伐!”
“哎…”
姜太傅淡淡嘆了一口氣。
這一聲嘆息,讓姜海的心沉入冰窟,他甚至寒冷得有點手腳發顫。
“懷瀾啊,為父予你說個故事吧。”
“孩兒洗耳恭聽。”
說故事?這對姜海而言,倒是新鮮。
“為父年少時,曾在天碑學院求學,與當代院首梁喻一同拜在前代院首先生門下。我與梁齊言還是同寢好友。”
“那時候,我與齊言天資相近,年紀相仿,于是少年好勝的心性促使我們事事攀比。尤其在學業上,每次小考,若我的天卷成績好于他,那么下次他的人卷成績必然好于我。”
“長此以往,我們變得功利,反而忘了治學的本心。”
“后來,有一日,恩師帶我們游學,途經一處河畔矮林,我們發出的動靜,驚起一片飛鳥,有鴻雁、有鸕鶿、有野鴨,還有些林子里不知名的鳴鳥。恩師看著百鳥齊飛的景象,對我們說了一句‘天高任鳥飛’。”
“從那以后,我與齊言再未在學業上較過勁,他做他的經緯學問,我學我的治世方略,彼此都循了本心,才有了今日的‘梁院首’與‘姜太傅’。懷瀾,你可知我的恩師那句話是何意?”
姜海微微思索,試探著回答道。
“父親您的意思是說,要像飛鳥一樣志存高遠,向著天空無盡的高處飛去,不要受困于眼前的執念嗎?”
“呵呵呵呵…非也非也。”
姜海撓了撓頭,答。
“那…孩兒不知。”
“‘天高任鳥飛’,天之高遠,可任所有的鳥自由飛翔。既可以容得下龍鳳翔于云端,也可以容得下鷹隼擊于長空,更可以容得下燕雀嬉于林間。并不是只有那目力不可及的飄渺之處,才是天。”
姜海聽著父親的話,感覺心中的寒冰開始融化,它們變成了后背與腋下的冷汗,沾濕了衣物。
“懷瀾啊,這句話對你又何嘗不適用呢?你生于這片九州天地,應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位置、自己該做的事。為父督導你的功課,關心你的長進,只因你是姜懷瀾,我姜博涵唯一的兒子,是我中州姜家未來的家主。我從沒有想過讓你成為誰,或是去追趕誰,我時常提起殿下,只是希望你能有一個好的學習榜樣,讓你知道自己與龍鳳之間的差距,莫因身邊人的阿諛吹捧而失了志向。”
“你要為自己的目標去努力,而不是為了別人的期待活著。”
姜太傅說完,又拿起茶喝了一口。
姜海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伏身回道。
“父親,孩兒…孩兒懂了!孩兒定不辜負姜家之名!”
“嗯、嗯。起來吧,茶快涼了,喝茶吧,這茶不錯。”
接下來的時光,父子間的氛圍輕松了許多,二人聊了聊京都的趣聞,時有歡笑,其樂融融。
可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作為九州第一“忙人”的姜太傅,很快就有人找了過來。
太傅府的邢管家,步履匆匆地來到了茶室外,輕聲稟告主人。
“稟太傅,有信至。”
“不看。”
姜太傅想也沒想就直接回絕,難得的閑暇時光,陪陪兒子,他可不想被某個不識趣的拜帖或公文打擾。
“太傅,是羽信。”
“嗯?”
姜太傅皺了皺眉頭,心生不悅。羽信,是姜家特有的一種書信傳遞方式,只有與姜家關系、淵源極深的心腹門人、勢力才可以使用羽信與姜家互通信息。羽信通過三種顏色來區別信息的緊要程度,分別是白羽、黃羽、赤羽,顏色越深,代表事情越緊急嚴重。
“何羽?”
“是…赤羽。”
“赤羽!?”
姜太傅一驚,周身的慈祥氣息頓時消散。此刻,親子時光結束了,他不再是那個想親近孩子的父親,而是九州帝國的當家人——姜太傅。
“呈。”
邢管家快步將用特殊之法粘貼赤羽的信件交到了姜太傅手中,進來的過程中,還特意瞟了姜海一眼。
姜太傅注意到了管家的動作,揮了揮手,示意無妨,讓他退下。
邢管家恭敬地退出屋外。
太傅將信拆開,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持信開始閱讀。
姜海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看著父親。
姜太傅的目光在信上跟隨字跡移動,他的臉色越來越奇怪,眉頭越皺越兇。
他左手的茶杯在托碟上開始發出輕輕脆響,那是當人端茶的手發抖時才有的聲音。
很快,在姜海詫異的目光中,姜太傅持杯的手與持信的手開始一起抖動。
“叮叮叮”的瓷器撞擊聲很快消失,變成了茶杯翻滾到身上,又摔落到地面的碎裂聲。
“父親!”
姜海大驚失色,慘叫一聲,疾步上去扶住已經身體癱軟從椅子上往下滑落的姜太傅。
邢管家一個閃身便來到姜海身邊。
姜太傅在兒子懷里手腳不住地抽搐,雙眼翻白,面部抖動。
“不好,是大厥!”
邢管家一邊掐著姜太傅的人中,一邊面色凝重地判斷到。
“大厥!?怎么會大厥!?”
“公子,快傳太醫!”
“好、好!”
姜海將抽搐的父親交給邢管家,然后沖到茶室門口,聲嘶力竭地高喊:
“來人!速傳太醫院王太醫!其他太醫在職的也一并喊來!”
轉念一想,他又補充了一句。
“速去,把沈神醫也請來!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