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圣親王調息真氣的空檔,對明正殿遭到破壞而略有心疼的梁喻院首小心翼翼地向圣親王建議著。
“殿下…恕老朽直言,殿下其實不必如此急于求成殲滅這幫逆賊。他們雖然手段詭異,但目前看來,除了這毒霧,尚未有什么能威脅到我等的攻擊。依老朽看,我們只需靜觀其變,以逸待勞。不用多時,我院其他教授發現明正殿的異狀,必會點燃學院大門處用于聯絡州郡官府的烽火。屆時有了官軍前來援助圍剿,危局自解。”
聽完梁院首頗有道理的一席話,蕭岑、蕭嵐與其余眾人都是忍不住地贊同點頭,只有圣親王面露苦笑,眼神中帶著一些悲憫地看向梁喻院首。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早點把真相告訴梁喻院首,畢竟他是在場最有資格知道的人。
“不會有援兵了。”
圣親王輕嘆一口氣。
“呃…殿下何出此言?”
梁喻院首一臉驚詫。
“梁院首,你且凝神聽孤細說,無論本王接下來告訴你什么,都不要亂了心神。”
梁喻院首木然地點了點頭。
“方才,孤欲自大殿穹頂突破而去,你是不是以為孤意欲遁走,不與賊人纏斗?”
聽到圣親王的話,梁喻院首茫然地又點了點頭,心想,難道你剛剛的眼神不是在告訴我,你打算先走一步,把刺客引到外面嗎?敢情兩人看似心有靈犀的眼神交流,其實會錯了意嗎?
“其實不然,本王是欲前往解救貴院的眾人。但無奈,孤兩次嘗試均未能成功,只嘆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依孤猜測,此時此刻,恐怕天碑學院內,已無活口。”
圣親王的話如晴天霹靂,狠狠地擊中了梁喻院首,他渾身發顫,一雙薄唇微微開闔,似乎在說著“不可能”、“怎么會”這樣的詞,但因為情緒過于激動,導致頸部肌肉似乎麻痹了,并不能配合發出任何聲音。
見梁院首此狀,圣親王又嘆了口氣,繼續補充道。
“殿門前的這幫刺客,來歷非同一般,他們能準確獲知本王的行程,且有三個靈武境強者參與刺殺本王,他們背后的勢力,一定是來自世外一個或多個強大組織。那么,他們所謀之事,絕非只是本王的性命這么簡單。既然在下一盤大棋,顯然刺殺本王并不是他們的最終勝負手。因此,他們今天一定會把在場所有見識過他們手段的人,和現場會留下線索的蛛絲馬跡都清除,好讓他們能夠隱藏身份,以便暗中繼續謀局。他們剛現身時,是三十六人,如今留在此處與孤纏斗的只有二十六人,院首以為,消失的那十名刺客,此時會身在何處?”
“啪”的一聲,梁喻院首心里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斷裂了,他的心向著極寒的深淵墜去。
他整個人如同一灘爛泥一般快速地向地上癱軟下去。蕭嵐慌忙接替梁喻院首的位置去維持已經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崩潰的防毒氣罩,蕭岑則適時從背后托住了這位面如土色的長者。
梁喻院首花白的頭發似乎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全白,原本紅潤飽滿的臉龐也迅速地枯敗下去,兩行濁淚從他失去了光澤的雙眼中靜靜淌出。這一切,都是體內生機在快速流失的跡象。
他沒有呼天搶地,也沒有捶胸頓足,只是無聲無息地癱坐在地,倚靠在蕭岑的小腿上,他的身形越發佝僂衰老,仿佛一根下一刻就會熄滅的殘燭。
蕭岑、蕭嵐與一眾金吾衛都不忍心去看梁喻院首,在場的人都明白圣親王殿下的推斷,十有八九是正確的,此刻,整座天碑學院除了圣親王身邊這些人,估計其他所有人都被這群刺客滅口了。
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最幸運的是除院首外已經昏迷了的學院眾人,他們不用去面對這樣一個悲慘凄絕的現實。
蕭岑終于是沒忍住地咒罵了一句。
“這幫殺千刀的賊子,定要將他們碎尸萬段!”
圣親王默默無言,對于天碑學院如今的結局,他的情緒很是復雜。
原本從內心深處,圣親王認為天碑學院是個迂腐陳舊、弊病叢生的地方,他們掌控了天底下最重要的資源,自私地據守三千年的傳承卻從不施恩于天下,甚至以天衍錄為籌碼向俗世皇朝換取榮華富貴。
這樣短視自利的一群人,卻標榜“君子之道”,講五德,甚至以“仁”為先。誠然,學院中大多數人的個人品德確實不錯,但是這些終究是小仁小德,在圣親王看來,天碑學院到了必須要改革的時候,甚至極端一點,推倒重來也無不可。
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表面上礙于皇室與天碑學院的交情,他并未在明面上提出干涉學院的想法,只是以“研學交流”的方式更深入學習天衍錄,最好能掌握學院的核心機密“古譯法”與天碑林,但即便不能如愿,圣親王也有自信留在天碑學院依靠自己的手段來現實目的。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如今天碑學院會因為自己的造訪而迎來滅頂之災,他想要的推倒也絕不是毀滅這座上下近五百口人的學院。不幸中的萬幸,是自己身邊剩下的這十數人,可謂天碑學院的核心成員,只要能保全他們,或許將來天碑學院還有重建再興的機會。
除了對天碑學院無辜眾人的愧疚與哀悼,圣親王內心更多的是對整個九州局勢的憂慮,對自己父皇——昭武皇帝楚承陽此刻安危的擔心。剛剛他貿然地釋放源術殺手锏,也是因為關心則亂的沖動魯莽,自我反省之后,圣親王已經制定好了下一步的作戰計劃。
一番思緒了結,圣親王也差不多完成了調息,就在他準備再度出手擊殺刺客時,他發現門口那幫黑衣人當中有人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古樸的圓盤物件。
這個圓盤散發的源氣波動,讓圣親王汗毛倒豎,仿佛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威脅感。他立刻施展出“源術·縱地金光”,化身一道金色閃電急速襲向敵人,想要擊殺這名拿出圓盤的黑衣人。
然后眼看他就要一劍斃命這名黑衣人時,他的前方陡然出現了一層灼熱的源氣屏障,這種強烈的威脅感,正與那黑衣人手中的圓盤氣息同出一源。
但圣親王已施展“縱地金光”,整個人與手中劍合為一體化作了一道金虹,如離弦之箭難以回頭,只能硬著頭皮直直地撞上了面前的源氣屏障。
剎那間,一道金光與一面赤紅的氣墻發生激烈的碰撞,這種強烈的源氣交鋒讓整個大殿內的陣法都開始顯現,一整面圓柱形赤紅氣墻將圣親王眾人籠罩在大殿之中,仿佛一個火焰囚籠。
氣墻的頂部若隱若現地顯現出一只古樸的朱鳥形象輪廓,很顯然,這是某種源術陣法,用于困縛陣中的敵人。
圣親王的寶劍在那個手持圓盤的黑衣人咽喉僅有一寸處停了下來,劍尖的部分因為極高的摩擦熱量已經呈現出赤紅融化的跡象。整個法陣的源氣屏障也因為圣親王的這一劍刺擊而呈現出極為夸張的拉伸變形。
圣親王身上的金光漸漸消散,露出他驚艷絕美的面容,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怒與不甘,但無論多么地接近,已經后繼無力的他,確實是無法斬殺眼前的敵人。他只能作罷,快速地閃身退回到了蕭岑與蕭嵐所在的防毒氣罩中。
另一邊,手持八卦盤的健碩黑衣人腦門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剛剛那直指自己咽喉的利劍鋒芒帶來的恐怖似乎還未消退,他癱坐于地一動不敢動。旁邊的另外兩位靈武境同伴也是心有余悸,渾身脫力地癱坐在一旁,抓緊時間調息。
“千鈞一發,幸好是趕上了。”
為首的黑衣老者感慨道。
“是啊,集合我們三人之力才勉強開啟這‘朱雀九離陣’,差點把我們直接送走了。布陣容易啟陣難,鎮閣絕學的手段真是非同小可。”
另外一名靈武境黑衣人也悻悻地附和到。
黑衣老者看著已經退出數百步遠的圣親王,喃喃道。
“希望朱雀九離陣真的能解決掉‘他’,難怪閣主說對付‘他’留再多后手也不為過。當初閣主跟我們說那個‘預言’時,我還認為是危言聳聽,如今看來,若放任‘他’的成長,預言成真也不是不可能。”
“幸好我們提前布置了‘天羅絲’,不然還真的留不住他。待我調息半刻,即可以朱雀九離陣融合天羅絲,發動‘朱雀九變’,到時候就和原定計劃一致了。早完事早收工。”
身形健碩的黑衣人說罷,將八卦盤懸于胸前,開始凝神聚煉天地間的火系源氣,似乎在為發動某種強力源術做準備。
退回眾人身邊的圣親王,默默注視著敵人的行動,他的憂慮之色更加深重了。他手中的寶劍最前端,還因為剛剛灼熱屏障的炙烤而微微發紅。他持劍的右手也布滿了灼傷,銀色的龍袍袖口已經因為高溫而完全炭化,有相當一部分已經化作了飛灰。
“殿下…屬下來替您上藥。”
蕭岑見狀心疼地想要過來給圣親王上藥,自他追隨圣親王以來,還是頭一次看見圣親王變成如此狼狽的樣子。
“不必,此傷非尋常火焰所致,乃是極為精純的火系源氣灼傷,尋常傷藥無能為力。”
圣親王擺了擺手,頗有些無奈地環顧了一圈這個籠罩眾人的法陣。如今那若隱若現的赤紅源氣屏障已經清晰可見,整個明正殿都被包裹在內。
“此陣法,乃是極為精妙的火系源術構筑,專克孤主修的金系源術,看來這幫賊人果真是把孤研究透了…孤剛剛全力一擊也未能破開陣法結界,這天底下,恐怕只有孤的師傅洞玄真人才有望破此陣。”
圣親王轉過頭看了看蕭岑、蕭嵐兄弟,又依次看了看剩余的金吾衛與失魂落魄的梁喻院首與在金吾衛照料下漸漸醒轉的學院眾人,他的眼神中恢復了清明,臉上也沒有了憂慮與戾氣,重新換上了那令人如沐春風的溫柔微笑。
“蕭嵐,你休息一會吧,護罩由孤來維持。”
說完,圣親王將自己的寶劍一拋,寶劍似通靈一般懸停至防毒氣罩的正中。蕭嵐頓時感覺原本壓在身上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整個人渾身都輕松了。由圣親王的佩劍接手的氣罩,不僅更加凝實了,其籠罩的半徑范圍也從二十五步擴張到了五十步。
做完這個動作,圣親王來到眾人的正前方,然后鄭重地深深朝大家鞠了一躬,行了個大禮,這一禮卻引得除了梁喻院首外的眾人全部都跪了下去。
“殿下!殿下這是何故,折煞我等!”
跪倒的眾人紛紛以頭叩地,不敢抬起。
“都起來吧。諸位,今日之事,是孤連累了諸位,理應向諸位致歉。”
“殿下!殿下您這番話,是要讓我等羞愧而死嗎?這些年跟在殿下身邊,親眼見您為了護佑天下蒼生,夙興夜寐,奔走九州,從未停歇!天底下但凡有百姓遭難了,您都會親力親為去救助他們,常常為了國事民生廢寢忘食。以殿下您的身份,根本無需為了任何人付出如此之多!但您還是義無反顧,更從來不求任何的回報!我不管在別人心目中,您是個什么樣的存在,但是在屬下心中,您就是天底下至善之人!別說有人想要害您了,哪怕是有人說您一句壞話,就算他是天皇老子,我也要跟他拼了!這輩子屬下無能,是個沒用的廢物,就算豁出命去也保護不了您!但我愿意用下輩子、下下輩子,往后生生世世的性命,來換您這一世的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蕭岑情緒激動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說出了這番話,淚水在他泛紅的雙眼中打轉。蕭嵐和金吾衛們,一幫鐵骨錚錚的武夫漢子,也全都雙眼通紅地看著圣親王,一起大聲喊道。
“我等也愿意!”
他們的聲音振聾發聵,回響在整個大殿之中。
學院眾人也全都抬起頭注視著圣親王,有些情緒敏感的人已經開始小聲抽泣,就連已經失了魂的梁喻院首,此刻也對這番話有所感應,漸漸地回過神來,恢復了生機。
蕭岑等人的一番話,自然也傳到了殿門口處黑衣眾人的耳中,每個黑衣人都默默低著頭傾聽著。人群之中靜的可怕,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動作,甚至連呼吸聲都沒有。
過了一會,后排一位身形嬌小的黑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一聲嘆,似乎像是代表了他們共同的情緒一般,一種不易察覺的陰郁氛圍在這群殺手之間蔓延。
“確實無分對錯,都是命運使然…”
為首的黑衣老者抬頭看著大殿穹頂那個洞,然后用蒼老沙啞的聲音幽幽說著。
圣親王聽完蕭岑等人的話,也愣了愣,他沒想到自己身邊這個往日不茍言笑的蕭家子弟,居然還有如此真性情的一面。
但圣親王越是感動,心里就越發愧疚。眼前這一個個鮮活的伙伴,都是多么好的人啊,都是懷著理想與憧憬追隨自己的棟梁之材,如今卻僅僅因為跟隨自己,就陷入了生死未卜的絕境。
圣親王把他們一個個扶起,這一次,他沒有使用流態真氣,而是親手一個個扶起。走到梁喻院首面前,他特意雙手上下交疊握住了院首蒼老的雙手,如同二人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一個親王與一個院首的握手,而是一個青年將生命的溫度傳遞給了一位老者。
隨后,圣親王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到眾人最前面,銀絲翔云披風一甩,用振奮人心的聲音說道。
“今日,我楚沐云,定會護你們周全,帶你們回家!”
“吼!吼!誓死追隨殿下!”
圣親王身后,爆發出震天響的歡呼與怒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