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
方銳并未掩飾,周身繚繞縷縷清光,乘鶴落下。
也就在這前一刻——
噗嗤!
白森森的刀,映照出如血的殘陽,砍落而下,旋即,比夕陽更刺目的猩紅濺射而出。
村莊中的火光輝映下,滾滾血氣升騰,落入一方血鼎。
“殺良冒功?!”
方銳看著地面一顆顆老弱婦孺的人頭,年齡大者白發蒼蒼,年齡小者還不如穿越之初的方靈,又看了看那千余披堅執銳的甲士,深深皺眉。
“涼州黑蛟軍營正夏侯獻,奉令剿匪,你這道…漢子是誰?從何而來?為何又戴著面具遮遮掩掩?”
夏侯獻人高馬大,一身玄黑甲胄,本來想稱呼方銳道人的,可看到對方五大三粗更勝自己,頓時改口。
當然,他并非什么好脾氣,若非見方銳出場不凡,不似好惹的樣子,連這點廢話都不會。
身后。
原本分散開的千余甲兵,肅然無聲集合,組成軍陣。
“剿匪?那怎么,剿到村莊來了?”
方銳冷笑問道。
“個種緣由,涉及機密,自有上令。怎么,你這漢子要多管閑事?”
夏侯獻說著,不等方銳回答,已是果斷動用兵道秘法搶先出手。
——對方看似不好惹,可他對自家軍陣,更加信任,有自信排除變數,完成滅口。
“殺!”
殺伐之氣升騰,凝聚為一柄丈許黑矛,一閃掠向方銳。
‘令行禁止?兵家秘法?果然是精兵,可…那就更該死了。’
方銳臉色愈冷。
這奉令剿匪的黑蛟軍,不去剿匪,只來村莊屠戮,顯然是不想吃苦,畏懼損傷。
至于那道軍氣凝聚的長矛?
根本不用他本尊出手,就被呼嘯趕至的三百劫妖黑鷹,凝聚軍氣護盾擋下。
“獸類成軍?莫非妖法耶?你是…靈師?!”
夏侯獻看到三百劫妖黑鷹,瞳孔猛地一縮,從懷中取出金牌剿賊大令。
‘靈師各般法術,最被氣運、軍陣所克,不管你是上古靈師余孽,還是朝廷靈師,今日都給我留下吧!’
他心中冷笑著,手中剿賊金令驀然一揮。
“昂!”
常人不可見的氣運金龍升騰,吞吐軍氣化作一條三丈黑龍,對著三百劫妖黑鷹咆哮,聲波化作一道道半透明波紋,橫掃而來。
可方銳的劫妖黑鷹,乃是神通‘聚獸調禽’點化,哪會被氣運、軍陣克制?
此刻,自然穩如泰山。
“哼!”
方銳驀然一聲冷哼,如雷霆般炸響。
在夏侯獻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虛空一道青色雷霆劈落,將氣運、軍氣顯化的三丈黑龍炸碎,剿賊金令遭遇反噬,頃刻崩裂。
“給我死來!”
方銳又是探手一抓,虛空中一道天青大手印浮現,對著夏侯獻攝下。
“啊!”
夏侯獻怒目圓瞪,激發軍陣,與身后千軍凝為一體,可仍舊被那大手震碎軍陣,擒拿拎出。
至此,他仍在掙扎大呼:“大膽,我乃涼州州軍,朝廷天兵,你如此肆意妄為,就不怕禍及家人乎?”
“如果你能逆轉生死,復活她們,我謝謝你!”
方銳冷笑一聲,雙目青芒閃爍,映照入夏侯獻眼睛,以迷魂之法,檢索信息。
“嗯?這只黑蛟軍是奉令剿匪不假,目標為祁連六寨的賊匪,不過,又不是殺良冒功這么簡單,還肩負著…呵呵!”
“這支軍隊,無一個不該死之人,當殺!”
在夏侯獻被從軍陣中強行抓走,黑蛟軍副官即刻替補,整軍有序撤退。
“想逃?!”
方銳拂袖一揮,靈元化作颶風席卷,破碎軍陣,隨后三百劫妖黑鷹長啼,沖殺而下。
“啊!”
“這是精怪!”
“不要過來,走開啊!”
所謂的精兵,在這群至少都是入品的劫妖黑影的爪下,不堪一擊,如豬狗一般,被血腥屠戮。
“這可是千百人啊,你你你…怎么下得去手?!”夏侯獻看著自己的手下,千余袍澤被屠,睚眥欲裂。
“你們要做的事情,你自己不清楚么?殺人?我只看到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
方銳淡漠俯瞰,如高高在上的神靈:“知道我為什么留有分寸,沒對你破壞性搜魂,將你直接變成傻子么?”
“為何?”夏侯獻下意識問道,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呵呵!”
方銳卻未回答,只是靈元大手一捏,讓夏侯獻肉身如西瓜般炸碎,神魂在縷縷青光維持下,一時尚存。
旋即。
他伸手一招,那口黑蛟軍搜集血食的血鼎中,滾滾怨氣噴薄而出,化作一道道猙獰如厲鬼的面孔,對著夏侯獻的神魂一哄而上。
“還我命來!”
“死死死!”
“死啊!”
夏侯獻的神魂,直接被噬咬分食,此般之痛苦,絕對比五馬分尸,還要酷烈得多。
“我錯了…殺了我、殺了我…有人會為我報仇…我詛咒你不得善終…啊,你不是人…你是魔頭…”
“謙虛了不是,比起你們,我還差遠了啊!”
任憑夏侯獻認罪、求饒、威脅、詛咒,方銳皆是無動于衷,神情淡漠,注視著他的神魂在猙獰慘叫中,徹底魂飛魄散。
片刻后,三百劫妖黑鷹肆虐,對這千余黑蛟軍屠戮完成。
方銳將它們留在外面,自身進入村子。
所見,一片熊熊火光中,無數村民蒼白的尸體橫七豎八,青壯、老弱、婦孺皆有,刺目的鮮血流淌。
“無一活口…嗯?!”
方銳漫步著,忽而來到一處院子,揮手一招,靈光涌動,茅草堆之中現出一個小女孩兒。
這是個身穿麻衣、不過六七歲的女孩兒,瘦瘦小小,頭發枯黃,看到方銳后,害怕地向后瑟縮。
“莫怕,我不是壞人。”
方銳上前,牽著小女孩的手,進入屋子,潦倒的桌椅間,躺著一個男人、一個老嫗的尸體。
“爹!奶奶!”那小女孩兒叫道。
自無回應。
“他們死了。”
“唉!”
方銳嘆息了聲,手中掐訣,兩人尸體飛出屋外被泥土掩埋,又留下一些物資,轉身離開。
“叔叔!”
小女孩兒伸出手,似乎是想挽留,可沒有得到回應,只有,外面無邊的黑暗如潮水般淹沒而來。
“唳!”
方銳盤坐在紫羽鶴背上,心中莫名地一陣煩躁,好似有什么東西堵著。
他忽地捫心自問。
“我不知道,我走后,那個女孩兒大可能生存不下去么?知道!”
“我本心中,想不想管那個女孩兒?想!”
“那為什么沒管?我怕自身牽連到她…不,是我怕對方拖累了我,影響我的大逍遙、大自在。”
“可對我而言,這明明就是隨手為之,安排一戶人家事情。”
方銳一怔:“我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冷漠了?”
“今日,我能為了減少些許麻煩,淡漠生命,違背本心;那將來有朝一日,為了道果,會不會舍棄有關于人的一切,忘了娘、三姐姐…”
他思及此處,面色悚然而變。
當初,方薛氏、三娘子、方靈、囡囡離去時,那種痛是刻骨銘心的;后來,想起之時,依舊會隱隱作痛;再后來,淡了一些,想起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有朝一日,我會不會忘卻娘、三姐姐、靈兒、囡囡?我正在向著淡漠、非人的一面轉變?!”
“還有,我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
方銳反思:“遇情不累,不是無情,我似乎陷入了某種偏執,在刻意向著它靠攏,反而將自己置于了某種藩籬。”
“這般下去,即使有朝一日,我成了道主,站在了諸天萬界之上,那還是自己么?”
“方銳啊方銳,你此刻,你還敢說自己不忘初心么?”
方銳拍拍腦袋:“錯了,我錯了啊!”
“古之大德心境,或與世同移,遇情不累;或既可高遠,又可近人…”
“那是他們的心境,不是我的!”
方銳喃喃著,眼神漸漸清明:“不刻意必去做,走自己的路就是了。于我而言,能力之內,本心所向,去做就是。”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返;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走,紫羽鶴,咱們回去。”
返回之時,那小女孩兒已不在堂屋,方銳在里間一個昏暗的房間找到了她。
這時。
小女孩兒蜷縮在床的一腳,抱著腿,低著頭捂著眼睛,讓本就瘦小的她看起來更小了,懷中還抱著一件女子的粗麻衣服。
或許是聽到動靜,她張開指縫看過來,聲音中帶著驚喜:“叔叔?!”
“是我。”
方銳笑了笑,對這丫頭施展了一個安撫心神的小法術,頓時讓她感覺如同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輕輕哼唧了聲,感覺更加親近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辛雪兒。”
“雪兒么?這個名字很好聽。”
“我娘說,我出生的時候,下了好大的雪,才叫雪兒…”
“這樣啊。剛才我走了,你怕不怕?”
“我…”
辛雪兒想了下,用力點頭,又搖頭:“害怕的,可娘說過,捂住眼睛,看不到,就什么都不怕了。”
“能和我說說你娘嗎?”
方銳注意到,辛雪兒提到娘親的次數很多,反而沒提過之前看到的死去的爹、奶奶。
“我娘啊!”
辛雪兒小臉上,露出回憶之色:“爹總是罵娘笨,娘就笑…奶奶總罵我賠錢貨,好兇,打得好痛,娘抱住我,給我說,閉上眼,看不到,就什么都不怕了。”
“今歲沒了收成,我不能吃飯,娘吃的最少,還偷偷給我…娘去外面做工換糧,有次,人家給個烤黑薯,揣在懷里回來,還是熱的,好甜…后來,娘病了,沒有錢,就走了…娘走前,對我說,雪兒,你要好好的啊…”
你要好好的啊!
這句話,也是他的母親,曾說過的啊!
方銳揚起臉,閉目,在這一刻竟是潸然淚下。
明明方薛氏當初走時,他都沒有落淚的,可此刻不知為何就是忍不住。
是的,許多時候,當時明明心中很痛,卻哭不出來,事后某一刻想起,卻是哭得稀里糊涂。
“叔叔,你怎么了?”
“沒事。”
方銳搖搖頭:“謝謝你,點醒了我,讓我記起一些事情,找回一些東西。我欠你一個人情,你有什么想做的嗎?”
“叔叔能不能娘活過來啊?”
“不能。”
方銳沉默了下,才道:“我也想,可做不到啊,換一個吧!”
“那我能跟著叔叔嗎?”辛雪兒怯怯問道。
“不必的,我可以給你找一個好人家,那般會比跟著我好一些。”
“我想跟著叔叔。”
“跟著我,會有些危險,也可能會受到牽連,還要嗎?”
“要。”
“那我就陪你一程,到你可以獨自生存…在這個過程中,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
方銳伸出手。
辛雪兒將小手握了過來,從床上跳下,懷中還緊緊抱著她娘的那件舊衣服,十分乖巧,如一只小貓咪。
“叔叔,一程,是一段時間的意思嗎?”
“是。”
“為什么是一程?”
“因為,沒誰能陪著你永遠走下去,無論爹、娘,還是伴侶,人總會長大、變老…要學會告別,學會忍受孤獨…”
“哦!”
辛雪兒點頭:“叔叔,我還是不大懂…”
一大一小牽著手出門,夕陽下最后一縷光投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噼啪!
篝火燃燒。
或許是辛雪兒生怕自己沒用,方銳不要她;也或許是,以前在家中做活兒太多,習慣性搶著燒火。
方銳察覺到小丫頭的一些心思,任由她去做。
“以前在家,也是你做飯嗎?”
“是的,我站在板凳上做飯。以后,我給叔叔做飯,我很有用的…也吃得少。”
這么一看,倒像是辛雪兒在照顧他了,這是個很懂事的小丫頭。
“你來烤吧!”
方銳從靈戒中取出面餅,靈戒隔絕空氣,倒也不怕變質。
說來,他這些日子一個人時,都是餐風飲露,吞吐靈氣,不怎么用吃飯了。
不一會兒后。
“叔叔,給,烤好了!”
“怎么全給我?”
“家里,以前吃飯,都是爹、奶奶、娘,最后是我啊!后來,收成不好,我就不能吃了。”
“這樣啊!”
方銳沉默了下,遞過去一張面餅。
這整張面餅,都是我的嗎?辛雪兒不確信地問道,好似手中,拿著什么十分了不得的東西。
“嗯,吃吧!”
“我吃一半,不,一小半就夠了…我吃的少。”
“吃。”
“哦哦,好吧,好吃,好香。”辛雪兒小口吃著,開心地眼睛彎彎,如同月牙。
等方銳吃完,辛雪兒手中那張餅子,還剩下大半。
“吃不下了嗎?”
“不是,我想留著明天吃。”
“吃完吧,明天有明天的食物,明天吃肉。”
“吃肉?我家過年都吃不到哩!以前,我家也有一塊臘肉,奶奶說,要給我將來的弟弟吃…”
“后來呢?”
“后來,肉壞了。”
方銳再度沉默。
“叔叔,你的家人呢?”
“她們…死了。”
方銳平靜的語氣背后,有著難言的沉重。
他手中靈光一閃,取出一幅畫軸,徐徐展開,在今夜的星光下,畫中女子巧笑嫣然。
咕咚!
方銳解下葫蘆,灌了口酒,滋味甚苦,心中某塊地方,隱隱作痛。
那種痛,沉甸甸的,卻讓人無比踏實,能讓人清楚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彼時。
穹霄之下,明月皎皎,點點星光點綴,籠罩曠野,好似與千百年前一模一樣。
可似此星辰,終非昨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