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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密匣直奏

  這天沒熬老頭,申時準時放值。

  但眾人的腦袋是懵的,新東西沖擊帶來的后果。

  承天門外的六科廊直房里,還沒下班的官員們只見到他們一個個皺著眉頭走出來。

  沒有互相聊天客套的,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這一大幫人行走在那里,小官吏腦海里冒出幾個字:失魂落魄。

  壞菜了!

  新任刑部尚書一到,宮里就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

  他們想得沒錯,確實是出大事了。

  大明這片天地之上運行著的那套規則之幕,現在正在背后重新醞釀著該布置成一個新的舞臺,等待這幕布揭開。

  十八位重臣加上張璧在下午又聽明白了一些:這個新的舞臺,不是要把全部士紳階層都打倒。但聰明的就該看得出來,他們仍然有最大的優勢適應新的規則,改變成為一個新的群體。

  不明情勢的才會化為灰燼,騰出更多的空間,去達到陛下說的那一點:給更多人出路,百姓要能看到希望。

  這仍舊不能解決百年后重新會凝固起來的根本問題,所以陛下最后又指了指御書房里的那塊匾。

  那是利益的驅使,以利益為線索。

  驅使勛戚,驅使能看透形勢的士紳,驅使多出很多希望的子民。

  朱厚熜知道他們還不能完全看透。

  也不能讓他們完全看透。

  正如他們以為自己要在廣東急著試行新法,但他只是用廣東先做一個例子,讓更多聰明人看清形勢,把新法先推到第一階段。

  所以朱厚熜讓他們先多想,而他自己也繼續多學。

  那個皇家萬法館,他們又怎么知道準備把知識“學雜”的皇帝籌劃著一所將來的大學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第一步要將百姓從徭役里解放出來,釋放更多農業上的生產力,飽食之。所以國策會議定下來的三年國策里,有水患水利摸底。

  第二步只能靠大明內部最大的市場:官府采辦來刺激,奠定手工業轉變為工業、小商業轉變為繁榮市場的基礎。

  第三步才是應對這個金錢需求量越來越大的內部市場,改革貨幣,徹底奠定統一的財稅體系。

  而這個過程里,他還有另一個戰場:從用儒學的皮開始,到引入真正的科學思想,最后改變教育與上升渠道方式。

  誰說變法規定了只能變一次?

  任重而道遠,目前的大學前身里只有三個中老年藝術家、詩人。

  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三人排排站在朱厚熜面前。

  “如果暫不知這皇家萬法館供奉是什么職位,不妨理解為御書房行走,又或者另一處翰林院中的學士。”朱厚熜笑呵呵地看著他們,“都是奉朕之命辦事。你們三人都科途坎坷,也別再不停應考了。才名卓著,朕都賜同進士出身。只是你們都不在朝廷任官,你們只擔任皇家供奉,由朕皇莊的子粒銀支俸祿。”

  三人先是喜出望外,然后聽到不在朝廷任官,又都很疑惑。

  文徵明忐忑問道:“陛下,不知這皇家供奉,平日是何差遣?”

  “現在正有一樁差遣,但伱們剛剛抵京,且先歇數日。”朱厚熜又很有趣地看文徵明,“朕聽說江南都在傳談,文家有女,你莫不如做個國丈?”

  “…小女姿容粗陋,難登大雅之堂。”

  三人里最帥的竟是文徵明,怪不得寧王曾經想招他為婿。

  “因為傳得廣,朕聽說地方上已經準備將你的千金列入秀女名冊了。”朱厚熜又說了個讓他眼前一黑的消息。

  他是二月份隨接到消息的李充嗣他們一起進京的,還不知道這件事。

  雖然今年不禁婚嫁,但他還來不及為女兒議親就受召入京了。

  “且隨天意吧。”

  文徵明看著他,你不就是天?

  “…陛下,既是數日后便有差遣,臣等蒙陛下同進士出身,當盡心竭力先做準備。”祝允明開了口。

  朱厚熜想了想就說道:“若說準備,便是先好好放松,游覽西苑,吟詩作畫,活躍才思。這差遣,也是讓你們南下廣東,游山玩水遍覽風物,以詩文畫作留下見聞。放心,一路自有隨行錦衣校尉及內臣安排,定然舒適,舟車勞頓盡量避免。”

  三大才子:???

  三大才子下廣東充當人形照相機,物盡其用。

  皇家萬法館里,刻書局也在籌辦。

  都是花錢的事,所幸登基以來抄出來的錢暫時還夠用。

  而魏彬那邊從正月安排下去之后,京內京外勛爵們最終的消息也都回來了。

  除了剩下的皇店、官店干股折價并入皇明記,或多或少也拿了些銀錢來入股。

  朱厚熜無所謂他們有沒有瞞著哪些生意,框架搭起來了,以后的分化、國法都在那里。

  這個時間,仍舊在學習的老年班之中,有一個人要休學了。

  乾清宮中,王守仁滿臉哀容。

  朱厚熜輕嘆一口氣:“宣你進京,竟讓你誤了與父親的最后一面。龍山先生以南京吏部尚書之職致仕,一生勞苦功高。去年有人請奏封你為新建伯,這個伯爵,追贈令尊吧,另蔭一后輩為錦衣衛副千戶。”

  “…臣謝陛下恩典。”王守仁哽咽著跪拜。

  “此去丁憂,好好講學吧。”朱厚熜凝視著他,“先生學問,朕還在研習。天理難窮,良知卻是天下人人應當追求的。朕知道先生有心宣講學問,但先生本領不止于學問。家中子侄輩若有于兵法有天分者,先生悉心教導。將來建功立業,這新建伯,是可以傳下去的。”

  王守仁心頭一震,抬頭看著皇帝,然后再次叩頭謝恩。

  這句先生在私下里喊出來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想著自己剛到京就被他點上經筵,想著他通過讓自己辯論經義將自己選入御書房,然后又代替楊一清參預機務。

  讓自己停留在文官序列里離一部尚書只有一步之遙了,如今卻仍然把一個世襲伯爵的可能留給了王家。

  朱厚熜讓他起身之后就嘆道:“學問之事牽連太廣,但朕相信天下讀書人會慢慢改變觀念。王卿此去,朕還有一物相贈。”

  王守仁這下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陛下也覺得理學已經不再合時宜,但心學想要登堂入室,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今天追贈父親新建伯、蔭一后輩為錦衣衛副千戶的恩榮傳出,人人皆知王守仁在陛下心目當中的分量。

  還有什么東西相贈?

  王守仁只看見黃錦捧過來一個盤子,上面有一個盒子。盒子上有一把鎖,旁邊是兩把鑰匙。再旁邊,還有一個小印盒。

  他心中劇震,想起當時隨梁儲南下的那枚閑章。

  朱厚熜對他說道:“此印由祝允明手書知行合一四字,朕將此印賜予你。此匣銅鎖,唯此銅鑰兩把。朕留一把,你留一把。那《大明財稅制度草案》,回鄉之后見聞,觀邸報諸事有何見聞,乃至于日常瑣事,你皆可憑此匣直呈入宮。”

  “陛下…這…”

  王守仁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套東西。

  這不是銀章奏事,但很明顯是更加親近的。

  有了梁儲的珠玉在前,誰不知道這一枚銀章將來又可能發揮別的用處?

  而王守仁雖然需要離開朝堂三年,但如果有了這個直呈御前的渠道,誰又能小覷他?

  朱厚熜笑道:“你參預國策,諸多大事何等重要、機密?其余國策之臣可隨時面圣,獨你家中突傳喪訊,故行此法。此后國策之臣若榮休或遇到類似情形,一如此例。你只是開先河第一人罷了,眾臣不會有非議。”

  王守仁來辭陛,連謝三恩。

  “剛知天命,好好調養身體,將來的日子還很長。”

  乾清宮門口,他看著王守仁拿著匣子、鑰匙和印章離開了,最后才悠悠嘆了一口氣,眉頭皺起來一些。

  說起來這個頭是楊廷和開的。他當首輔的時候都毅然回鄉守制三年,這才讓梁儲當了三年首輔。

  堂堂首輔都丁憂守制維護禮法,后來大家自然不能留下把柄。

  但是國策會議上剛剛表完態“君臣一心”,突然就離開了一個。

  朝堂中樞怎么就這么不穩定呢?

  這樣御書房伴讀學士少了一個,而誰暫代楊一清參預國策會議又成為新的問題。

  皇帝提出的新法方向之大膽,表過態的參策們還真不敢在外面輕易走漏風聲。

  你可以是保守變法,甚至是被迫變法,但參策們“一心”要砍士大夫的利益,這著實有點讓他們心慌。

  如果沒有議出妥善方案和步驟,只怕剛一走漏風聲就會有無數人嘗試揭他們老底把他們趕走:這是規則范圍內的玩法,總要先想辦法掙扎一下。

  皇帝看到阻力太大,說不定就調和一下了呢?

  蔣冕在書房里繼續看著那本冊子,皺眉思索。

  允許他們帶回來細細研究,但泄密的可怕后果,人人都知道。

  所以蔣冕回家之后,都是閉門自己研究。

  外面有人敲門,他把冊子先放進了抽屜,才走到門口打開門:“何事?”

  “老爺,廣東來信。”

  蔣冕把信拿到了手上,走出書房在廊下看著,看完才凝眉思索了一會。

  “你先回信過去,讓他們不用擔心,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把信寫好之后,再來拿我寫好的信,送往南京。”

  說罷他就回了房,攤開紙。

  他寫信的對象是他的哥哥蔣昇,如今補了南京戶部尚書。

  蔣昇補南京戶部尚書不是蔣冕的功勞,而是他資歷本來就夠了。

  成化二十三年,蔣冕、蔣昇兩兄弟同時考中進士,這是很轟動的事件,畢竟是親兄弟。

  而在李充嗣進京前,蔣昇就已經歷任廣東南海知縣、南京監察御史、南京戶部右侍郎。

  如今,兩兄弟一個是閣老,一個是南京戶部尚書,這是難以想象的事,如今所受的非議非常大。

  蔣冕在給蔣昇寫的信里,直白地說出了他最好請辭的話,最好跟任職廣東南海知縣時結下的關系處理好尾巴,最后致仕回老家廣西后主持好家里諸事。

  沒有提到更多,他相信蔣昇能懂。

  蔣冕早年一直生不出兒子,他的長子就是從蔣昇名下過繼而來。

  廣東那邊有些人通過各種各樣的關系醞釀著一些事,如今形勢已經變了。

  手里會有一些關鍵的信息,等蔣昇回鄉路過時拜訪一下張孚敬和梁儲,應該會另結一樁善緣。

  他很快就寫好了這封信,交給自己的管家之后又說道:“你再去顧府,邀顧九和過府一敘。”

  王守仁回鄉丁憂,有許多事也得用一下力了。

  顧鼎臣與嚴嵩是同科,都是楊廷和的學生。

  如今楊廷和既然走不了了,那么關系最好還是修復一下——讓他的兒子有面臨民變的風險,楊廷和應該也猜著是誰在背后使力吧?

  六個閣臣里,楊廷和與石珤、毛紀都是走得更近的。費宏與楊廷和雖然有些過節,但畢竟不可能全然倒向皇帝。他離開朝堂太久,還需要重新積累。

  王瓊那些人除了多支持孫交一點,蔣冕自然是一個更值得爭取的人。

  這些關系不難理清,所以再舉薦一個楊廷和的學生進御書房吧。

  首席畢竟是嚴嵩,蔣冕很懂嚴嵩。

  而且顧鼎臣一直呆在翰林院,他不知兵,又沒法子坐到國策會議的椅子上。

  這個暫代楊一清參預國策會議的人…蔣冕想著什么樣的方式其實是最符合皇帝需要的。

  想起陛下“安撫”勛戚那日乾清宮傳來的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蔣冕一邊重新拿出了冊子。

  將來這樣大的干戈,京營對皇帝來說可太重要了。

  只有一個崔元,恐怕是不夠的。

  但以什么名義?

  廣東那些人為什么敢膽子那么大,說不定陛下很清楚。錦衣衛嶺南行走還一直在那邊,那天那句“演戲”…刑部大堂上留下的好印象只怕被磨滅了不少。

  蔣冕苦笑一下,開始端端正正地寫起一封新的奏疏。

  《請協理京營戎政參預國策會議疏》。

  嚴嵩也在使勁,但他使力的方向更加具體。

  “這次你躲過一劫,實在是幸事!我教你的這種賬法,一定要精研!廣東市舶司很關鍵,不要顧忌皇明記海貿行是陛下和勛戚的產業,陛下是要立規矩的。給勛戚立規矩,給朝廷立規矩!”

  在他家會客小花廳坐著的是一個雙眉粗重、面相威肅的中年人,他連連點頭:“恩師提點,我必謹記。只是這市舶司提舉如今如此重要,我真能升任?”

  嚴嵩笑了笑:“這你放心。從五品,吏部部推即可。文蔚,你任華亭知縣時清廉務實,吏部是有記錄的。去年我得授御書房首席,你從華亭知縣升任戶部主事,倒是冥冥中躲過了那東南殺官之禍。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已經是正六品了,這次定是你。”

  廣東新法下一步的重點就在這市舶司,楊廷和他們是不得已先表態的,最積極的還得是王瓊他們。

  推薦一下他嚴嵩的學生,為什么不呢?何況聶豹中進士才六年,屬于新人。此外,在華亭任知縣時廉潔奉公,官聲又好。

  嚴嵩也相信聶豹的才能和膽氣:聽說八年前他還自己拿著鐵杖跟流寇對打過。

  三日后的御書房內,老年學習班例行學習研討一個時辰后,嚴嵩就拿了幾封奏疏與張璧一起到朱厚熜面前。

  “大學士蔣冕請以協理京營戎政參預國策會議,此事需陛下圣裁,是否準內閣票擬上國策會議共商。”

  朱厚熜點了點頭:“準。”

  “兵部尚書王憲請召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撫延綏姚鏌回京,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協理京營戎政。”

  朱厚熜看了看他,嘴角露出微笑:“準。”

  “吏部部推,戶部主事聶豹升任廣東市舶司提舉,內閣票擬以為可。”

  “準。”

  “御書房伴讀學士之缺,廷推以左春坊左諭德、翰林院侍讀顧鼎臣為正,以刑部郎中翟鑾為陪,請陛下圣裁。”

  “都是你的同科吧?”

  嚴嵩很坦然地回答:“是。”

  朱厚熜笑著說道:“顧鼎臣吧。翟鑾去年隨張子麟南下辦事有功,就繼續到地方歷練一下吧,去廣東做按察副使,提督學政。”

  “遵旨。”

  正五品升到了四品,大不一樣了。

  而這廣東提學,今后幾年里那是相當關鍵啊:地方讀書人,功名可都在提學手上。若是有不法事被革了功名,嘖嘖嘖…

  朱厚熜感受著新變化。

  中老年學習班雖然仍沒有議出什么結果,但是表態之后,都懂事了不少。

  這大概就是自我說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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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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