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康其實還好。
這段時日里,感到最不妙的是尹元老和李。
住在大同館的他們知道了難民隊伍入京請愿,自然也過去了一趟。
尹元老就不說了,露面之后被聽說了身份之后,就讓大明圍觀百姓欣賞了一場他鄉語言的熱烈歡迎。聽不懂,但從當時的場面來看,那些朝鮮難民罵得應該很難聽。
而李同樣十分意外。
尹元老只是不能坐視不理,也存著萬一之心。事情發生時他已經不在朝鮮,如果現在能夠出面巧言一番爭取一些支持,也許反倒是一個機會呢?
這建立在他搞清楚局勢后就對李表了忠心的基礎上。朝鮮內部這一亂起來,大明對朝鮮的不滿已經很明確。眼下坐觀其變,只怕是要尹任和尹元衡及其他人先斗個你死我活再說。
在尹元老看來,大明至今表達的態度只是:朝鮮形勢未明,不管。
他畢竟還是水平差了些,知道了難民請愿一事,竟還想不分明。若是憑借可以約束原先的小尹勢力效忠于李的存在價值,與李一起滿足大明下一步遠征根除倭患的要求,那就能化危為機。
可是在大明京城的東門外,他親耳聽到那些難民是連李懌一起、連整個王室一起罵的。
真的罵得很難聽。
是加上了新的請愿:誅殺國賊!上至王主、下至奸臣,都是害得他們落到如此田地的國賊!
現在兩個人都徹底明白了:也許朝鮮王朝的國祚就斷在了這里。
李當日被朱厚熜點破心思,現在愈發渾身冰寒。
人人都有舊思維。
這么多年,雖然大明有雄主在位已是不爭之實。但除了蒙元汗庭這個世敵之外,大明也只滅了孟定一府之地、要回了北交趾的大明三府舊地。
朝鮮代代恭順,立國已久傳承有序,豈能與之一樣?
他還做著風云突變、不是沒有機會的美夢,當時就收回了一個“不忠不孝”的評價。
現在回想起當時第一次見大明皇帝時他的“欣賞”,李只覺得不寒而栗。
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算計朝鮮的嗎?
可是這么多年里,大明真的沒有虧待朝鮮。
內政不管,邊貿不斷…
現在李想明白了:在不爭氣的朝鮮君臣面前,不管就是放縱他們安心爭斗,邊貿不斷就是帶去更多可以爭斗的利益!
他也是棋子之一。
他帶回去了大明的皇明資產局這種模式,讓他那個平庸的父王覺得還能借之平衡各方。而在他庶次子身份的枷鎖下,最終反而讓那里變成了一個爭斗的新戰場。
不僅是北面的九連城,還有南面對馬島這個從日本轉買轉賣的唯一窗口。占了上風的小尹兄弟財勢大漲,這才敢于蒙了心如此大逆不道吧?
“…殿下,如今怎么辦?”
既然“跪了”,“效忠”于他,尹元老仍舊擺著樣子。
李沒回答,顯得同樣茫然無措。
可是他知道,尹元老應該死定了。
而他的未來呢?
李是年少時就很聰明的,他知道眼下大明皇帝可能就是在等他了。
琉球那里總該是飛來橫禍吧?尚元這個正牌王儲懇請、他的姐姐血書懇請,大明仍舊拖著。
是懇請的人物不夠分量,還是懇請的內容不夠合大明皇帝心意?
新春之際,去拜年吧。
現在,他仍舊是大明冊封過的朝鮮國主之子,以這個身份去向大明皇帝拜年,那是要見的。
乾清宮的西暖閣之內,李跪得極恭順,聲音很悲愴:“罪臣代亡父叩問陛下圣安,愿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過年的,你何罪之有?”
李仍舊跪著,但直起了身子抹著眼淚:“驚聞鄙國百姓入京請愿,罪臣前去探視,方知宗室百姓早已離心多年。女真寇邊,倭賊侵境,外不能守土;權奸滿朝,政事荒廢,內不能安民。罪臣雖是區區王庶子,亦羞愧難當。遭逢此難,罪臣其時確有私心,陛下言罪臣不忠不孝,此亦罪臣之罪!”
朱厚熜眼神一凝,盯了他許久之后長長一聲嘆息:“朝鮮百姓困苦至此,朕也沒想到。朝鮮有今日,實非無因。朝鮮君臣不能守土安民,青史之上也當得起一句有罪于民之評。”
李又低下了頭:“罪臣這是第二回在大明過正旦節了。一晃近十年,大明百姓更加富足安康。而昔年陛下命人教罪臣邊貿事,罪臣囿于身份,處朝鮮王儲相爭危局,多年來竟不能為朝鮮百姓立寸功。每念及此,只悔為宗室之后。若出身民間,或仍能有所作為,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之后才道:“來給朕拜年,另外想說的是什么不妨明言吧。”
這家伙始終強調他王庶子的身份,又點明朝鮮王室早于百姓離心,再說出身民間可能有所作為的話,朱厚熜也大概猜到他想說什么了。
出身能改嗎?除非朝鮮王室就此不存在了。
他自然不會是求死,不過…話還是得他自己說才行。
李咬了咬牙,先三跪九叩行了個大禮,而后才斷然說道:“如今朝鮮奸賊橫行,外戚擅權,勛舊無能,武將割據。世子雖仍在,然罪臣素知吾弟心性。聰穎仁善固然名副其實,謀略勇決卻著實欠缺。當此之時,哪怕能借尹任力挽狂瀾,又必將背上弒母弒弟之罪名,仍不改權奸秉政之實。朝鮮永無寧日,則百姓何辜?”
朱厚熜心里笑了起來,臉上卻很凝重:“朕昔年就欣賞你,究竟是沒看錯。伱這分析,確實極有道理。”
其實李比朱厚熜也小不了幾歲,如今也是三十二歲的人了。
現在朝鮮王世子和他的親舅舅尹任綁定,文定王后的親兒子是嫡次子、仗著另一個親國舅尹元衡搞出了弒主的事,兩邊是再沒有余地了。
文定王后成功那自不必說,幼子繼位,垂簾聽政,國舅攝政,還要頂著弒主、易儲的壓力穩住朝鮮,談何容易?
尹任成功了,這方面的壓力就會小得多,畢竟他親外甥本就是多年王世子。可難道能留下禍根?這王世子又是自出生后不久就由文定王后名下養大的,雖非親母,弟弟是親弟弟吧?
而同樣,小尹兄弟已經勢大多年。大勢清洗之后,王世子又怎么可能不依賴尹任?尹任提拔的新人,自然又將更加穩固他的地位。
不論怎么樣,如果說以前還只是朝鮮朝堂之上爭權奪利,今后這些年如果沒有意外,朝野混亂一代人是絕對的了。
李不是說了嗎?他那個弟弟欠缺謀略勇決。聰穎和缺謀略就很矛盾,仁善說不好聽一點,連起來看就是懦弱。
“縱然吾弟僥幸生還,亦難解此局;小尹姐弟弒主謀反,罪臣為人子,豈能與之兩立?尹元老雖出使上國,多年來也伙同親妹、親弟把持王政,實為罪臣仇敵!今朝鮮危難,罪臣竊以為實屬多年來民心已失、王運衰竭。罪臣兄弟別無所求,惟盼陛下揮師剿逆,讓罪臣兄弟得保家廟。”
“家廟?”朱厚熜耐人尋味地確認了一下。
李一臉嚴肅:“上負陛下之托,下遺百姓禍亂,豈能厚顏仍以宗廟自居?請先斬尹元老,罪臣必力勸吾弟,獻田土名冊,甘為大明之臣。與其貪戀權位,僥幸安定內政得與上國建交,莫如陛下從速平定內亂。既不誤討倭大計,亦是朝鮮萬民之福。上國文教昌盛,賢臣滿朝。朝鮮本為中國舊土,多年來又以小中華為傲。如今局勢,能為大明在籍之民,豈非臣等之幸?”
他前面一直是自稱罪臣,說到最后,終于是去掉了罪字。
朱厚熜深深地看著他。
這確實說得夠明白了。
李區區一個庶子,自然是不能自己做主的。他排行老二,王世子排行老四。而現在那邊還在打仗,李懌那么多兒子能活下幾個尚不知曉。就算老四李峼作為文定王后姐弟倆的眼中釘能活下來,李表的態是勸他別繼位,直接獻土稱臣。
他能這么做?尹任能答應?
最好的情況,只怕是李峼人也沒了。這樣一來,嫡次子屬于生母親舅弒其父奪的位,大明不承認是名正言順的。而除此之外,就都是庶子了。庶子之中,老大福城君李嵋又已經在十年前被害死,剩下就是李居長了。
要不然朱厚熜之前怎么說他有不小的機會呢?
現如今李無非換了個念想:若他能做主,不再想做朝鮮的王,而是做大明的臣。
王室宗廟,自此只是臣子家廟。
還不是因為畏懼大明可能一舉直接掃平朝鮮?那樣的話,現在主動點仍不失作為牌坊凝聚朝鮮士林民心的功能,不會被當做誤國害民的昏庸王室的一員清理掉。
朱厚熜搖了搖頭道:“究竟是不是小尹兄弟并文定王后一同弒主奪權,尚無實證。”
李連連磕頭:“陛下,朝鮮百姓何辜?待到能查明實證,不知要經幾年戰亂!而如今輾轉消息,世子已出逃。若家父未曾遭禍,是病重而去,眼下該是吾弟正繼位之時。小尹兄弟勢大多年,吾弟必定也正身陷陷阱。還盼陛下憐臣兄弟孤苦,朝鮮百姓困頓,開恩解救。”
“…茲事體大,如今又是新春佳節,眾臣休假之中。”朱厚熜頓了頓,“這樣吧,你且先回去。過上幾日,朕會第一時間與眾臣商議此事。”
看著李失魂落魄一般告退離去,朱厚熜陷入沉思。
李的身份確實很不錯,但是…還不夠。畢竟,李只是庶次子,他對朝鮮內部的局勢影響極小。
他的表態不能說沒用,但以他過去那么弱勢的地位,很容易被人說是受到了“逼迫”。
老實說,朱厚熜不認為自己是在算計他們。如今局面,不是主要由他們自己折騰出來的嗎?
菜就是原罪。
朱厚熜如果真想商議什么事,大明重臣巴不得皇帝看重他們,能在這個時候召他們入宮議事。休假,休什么假?
幾員重臣剛剛入宮不久,正在商議李“態度”的可行與否、執行細節,卻只見孫元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陛下!”孫元行了禮,看見了嚴嵩之后又道,“嚴國務也在,正好。大同館內,朝鮮正使李持刀行兇,襲殺了副使尹元老,狀若癲狂,高呼為父親兄弟報仇雪恨!”
朱厚熜聽愣了:“…兄弟?”
李懌是已經死了,李也在午門外號哭指認尹元老是幫兇過。
但他說的這個兄弟是?
孫元有些意外:“陛下…莫非并不是接到了朝鮮王世子也被圍殺之事,這才召了諸公商議?李行兇時,大同館內眾人聽得分明,說他們一家害死了他父親,又殺死了王儲…”
“…沒有啊。”夏言開了口,“新的奏報里,沒提到朝鮮王儲被害的消息。”
已經聽了前面消息的唐順之心頭一動,看了看朱厚熜,隨后說道:“陛下…這是投名狀?”
親手殺了尹元老,自然是要與小尹一派勢不兩立了。
再開口詐稱朝鮮王儲也已經被害,那如今朝鮮可就只剩反賊了。而李峼如今可能還活著,先被他說“死”了,他也成了弟弟和大尹的仇人。
安的什么心?
“…他人在哪?”朱厚熜問孫元。
“是藩國正副使自相殘殺,臣只是先命人把他看在大同館。”
嚴嵩連連咋舌:“此子倒是果決。”
孫元繼續匯報著:“他還請臣奏請陛下,允他帶著尹元老人頭去城東難民營告罪。”
“告罪?告什么罪?”
“說是代王室為錯用奸臣誤國害民而請罪。如今逆賊謀反已成,先有福城君被害,如今國主世子也盡皆被害,逆賊必定大殺諸王子,朝鮮永無寧日。他愿與百姓們一起,請為大明臣民,只盼大明能早日揮師入朝盡殲逆賊為他報仇雪恨,讓逃難百姓能早日還鄉…”
朱厚熜意味深長地說道:“朕記得,他之前過去也被臭罵了吧?”
嚴嵩站了起來:“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李為報父仇,手刃幫兇,孝名遠播;朝鮮國主王儲盡皆遇害,他為王室諸子之長,又添聲望;自承王室禍國害民,向民請罪,可收人心;愿獻土稱臣,只為報仇不圖繼位,足表忠心。朝鮮實情如何,已不足為慮。知其在北京行止,朝鮮文武也不能服他,并無后患。”
關鍵點就在于李峼死了,根本就是李主動散播的假消息。
而這么做卻是為了把朝鮮整個“賣”給大明,朝鮮文武能那么愿意?
自成一統只用內部比爛,成為大明實土,他們拿什么去跟大明的文武群臣比才干、比信任?
李這是賣他們所有人!
至少他們會這么認為,而不知道大明將采用一種新的過渡模式。將來不管是并為實土還是源出同宗的兄弟之國,都將因形勢而定。至少在這個過渡階段內,必將全力通過貿易、內政、文教和文化交流來進一步削除認同差異。
而他的存在價值…就只是幫大明收一收朝鮮民心。畢竟是王室里難得有孝名的人,愿意為了報仇而放棄王位的真性情之人,能夠放下身段向百姓請罪、冒險與他們同住難民營的人。
一通宣揚,至少此刻在大明百姓和那些逃難的朝鮮子民心里,其實他已經是朝鮮王位的第一繼承人了。
他自己主動放棄這一切,那大明何必推脫?
朱厚熜無奈地擺了擺手讓嚴嵩坐了下來:“倒讓他牽著鼻子走了。孫元,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想告罪的事沒有。但之前行兇時,動靜極大,大同館內人也不少,自然是傳出去了。”
朱厚熜想了想,開口說道:“那就讓他去吧。那些難民本也恨李家入骨,能不能接納他的誠意,就看他去了那怎么演了。京城百姓要瞧熱鬧,你得把秩序穩住。這下子,他倒是翻手之間把自己變成了大明在朝鮮不可或缺之人。”
“如此心計,此人要防!”夏言說道。
“防他收民心所圖更大?”朱厚熜搖了搖頭,“他比朕也小不了幾歲。改變了思路好好經營,若是一二十年間朝鮮百姓不能齊聲稱頌大明治下更加幸福安康,那他所圖也就是應該的了。朕會留著他,保著他,鼓勵他,也好給將來去經營朝鮮的皇子及群臣提個醒!”
楊慎不由得看向朱厚熜。
看來,皇帝當真不是只為了開疆拓土的虛名,而是當真要將新外藩的子民也放在心上。
為人作嫁的事陛下肯定是不會干的。
“又鬧了這么一出,那就當真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傳令西寧侯、陽武侯,整軍備戰吧。海陸并進,先平了朝鮮。用修,這件事要辦漂亮。軍糧并賑濟糧,開春后新糧種、新農具,也都多備一些,運往朝鮮。”
楊慎先領了這個旨意,而后卻問道:“陛下,若平了朝鮮,則以何人為王?”
眾人聞聲心頭一凜,看向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