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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誰來帶路?

  “唐應德!他焉能如此!”

  奏疏既然已經能夠遞到張家口,自然也送到了京城。

  冬月里的國策殿,朱載墌坐在為他準備的一張椅子上,睜大了眼睛看他的楊老師發怒。

  盡管楊慎只是個財稅部尚書,但現在國策殿里都理解他的爆炸。

  從去年到今年,仗什么時候停過?

  “這下好了,除了遼東沒動,薊州、和京營留守了一些,其余七鎮和薊州、京營主力,甚至海師,全都在打,全都是出征實土外!”楊慎的頭上確實已經開始有了不少白頭發,他看著張孚敬,憋悶到不行,“御駕和北征大軍還要在開平一帶過這個冬,如今哪里談得上能穩妥支應剿滅套虜的糧餉軍資?”

  壓力實在太大了。

  夏言也很理解他,可夏言必須說道:“唐應德的判斷沒錯,此千古良機!北虜一向居無定所、來去如風。如今,好不容易趕上北虜內斗,土默特與汗庭必決戰于察哈爾一帶,鄂爾多斯部意欲保存實力坐收漁利,永謝布萬戶孤立無援已遭掃除。誰也沒料到俺答會如此果斷,以致局勢變化至此。縱然準備尚未周全,卻也不得不畢其功于一役了。”

  不論是站在軍務會議總參謀的立場,還是為大明考慮,夏言都得說這番話。

  他看著楊慎:“大戰已起,有什么樣的苦,我等都得先咽下。御駕離京前,可是把后勤重任與大明軍政內務盡托你我了。用修,太子殿下當面,還是先定下心來,好好商議糧草諸事吧。”

  張孚敬也點了點頭:“此戰勝負,已不在前線將卒如何殊死搏殺,而在于糧草如何及時轉運。當此之際,內外軍心、民心都不能亂。一絕北虜之患,于大明而言是何等大事?上下當勠力同心,共赴國憂!第一事,河套及行駕大軍所在,糧草耽擱不得。新糧在征,舊糧宜先起運。”

  總理國務大臣表了態,楊慎只能無奈地匯報情況。

  國庫已經統一,甭管數字準不準確,他這里至少有一個大明的賬本。糧儲號的存糧,轉運行、河運局、海運局的運力,他也知道。

  現在要做好的,是全盤的統籌安排。

  事情在一件一件地議,太子朱載墌既然已有監國名義,理應旁聽。

  孫茗在后宮里,既擔憂兒子的表現,又擔心遠在塞外的丈夫的安危,還要擔心孫交的病情。

  已經過了八十,孫交熬過這個冬天的概率越來越小。

  明報行那邊,自從俞大猷先行出兵,每一期都會刊印戰事的最新進展。

  現在,皇帝已經出了邊墻,開平已經再歸大明,北虜六萬戶之一的永謝布已經基本被掃盡驅逐,土默特更是去年就被打怕、北逃反叛汗庭了,河套那邊盡收黃河以南之地已成定局。

  對大明百姓而言,必須要有這樣的內宣,讓他們明白大明如今是在勝,是為了絕北患。唯有如此,戰爭帶給財政的巨大壓力、御駕離京之后的一些特殊管制措施,才能夠得到理解和支持。

  “不臨時加賦,就只能花錢采買。既要有錢,還要有人肯賣!”國策殿里還在商議,楊慎說道,“我直白講吧,南京、淮揚、江寧、浙江、江西、湖廣,此時真真切切是國本所在了!若無法從江南籌到足夠的糧食,前線必定難以為繼!”

  國策殿里安靜了一下。

  如果還有人懷念從前,那么此刻就是最后的機會了。

  皇帝不在京城,甚至不在大明實土之內。北虜瘋狂求活的勁頭,不會忌憚大明天子在不在對面敵陣中。如果真的讓前線斷了軍需,大明會不會先勝后敗?皇帝能不能回來?

  而現在,僅僅把應繳的糧賦都繳上去,那是不夠用的。哪怕糧儲號此前有規模不小的存糧,今年也有新糧可以盡數支應,但如此規模的國戰,消耗的速度何其快?

  要保證糧餉軍需萬無一失,必須還有別的來源。賣也好,捐也好,這自然只好講究個自愿,并無法強求。除非干脆狠一點,臨時加賦,一視同仁。

  那卻不是皇帝臨行前交待的宗旨。

  皇帝明旨不可因戰加賦,重擔就需要他們來挑。

  “先解決錢的問題!”張孚敬再次做出決斷,“崔總裁,復套國債此前只在山西、陜西一帶發賣,眼下卻該擴大了。我的意思,此戰關乎江山社稷,宗室、勛戚,都該盡綿薄之力。文武百官,自然也該量力承買一二。成國公那邊,諸企業也是一樣。民間,更可許以厚息,先度過難關再說。”

  崔元搖了搖頭:“錢不是問題。今年各省府設支行,已經不知有多少錢莊來探口風。只要允他們也改組成民間銀行,陛下此前教的準備金就能收上數以千萬兩。”

  “萬萬不可!”張孚敬斷然拒絕,“若因此壞了錢法大局,便是飲鴆止渴、舍本逐末了。今夜我便擬文,著明報行刊印號外,講明要旨。此非加賦,乃共解國憂。既盡匹夫之責,復得大捷之利。朝廷借錢,定然歸還。北患根除,大明何愁不能富國?”

  “…是我唐突了。”崔元更擔心皇帝能不能安全回來,所以他下意識地提出了更粗暴的解決辦法。

  “湊一湊,錢是能湊出來的。”楊慎說著,“第一批起運舊糧,第二批從速起運今年新糧,第三批更關鍵。陛下是去開平與將卒們一同過冬、讓他們保存士氣的。但若明年開了春,糧草無以為繼,談何驅逐汗庭、擊潰北虜?怎么買到足夠的糧食,還讓諸省不致糧價動蕩?”

  張孚敬眉頭厲色一顯:“誰人敢在這個時候動心思,抄家滅族!有本官在,他們不妨賭一賭好了!陛下凱旋回京之前,本總輔來殺!若殺得生了亂子,本總輔一力承擔!不論如何,只要此戰得勝,陛下凱旋,魑魅魍魎哪個還能遁形?”

  “推脫無糧,買了國債,交了糧賦,再又捐了一些,總輔又如何去殺?”楊慎不以為然,“其要,始終在于不僅買到足夠的糧食,還要讓兩京一十六省百姓相信余糧足夠,不至于讓他們過了不這個冬,過不了明年!”

  “一勸,二誘,三巡,四查!”張孚敬發揮他的強悍本色,“前兩批糧都要著落,那便還有時間。三個月,不明大義主動而為的,還不聽勸、不逐名利響應的,那就去巡,去查!諸位當知曉,新法自試行起已十年!你我高居廟堂者,皆新法死臣!當此之時,若還有為小家計而忘國憂者,皆陛下之敵,你我之敵,天下百姓之敵!”

  張孚敬鏗鏘地說完,然后看向了回京接替郭勛暫掌留守京營的仇鸞:“咸寧侯,伱與魏國公怎么說?”

  年輕的仇鸞一直不曾有立功機會,以后的機會自然也越來越少,所以現在便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了:“北京三大營、南京振武營,皆聽陛下旨意行事!”

  楊慎眼一黑,這難道是內外兩開花?

  只有張孚敬毫不猶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大明年產糧食實有多少,大明銀錢總數實有多少,天下官紳心里都有數。不是買不買得到、百姓信不信的問題,是能不能做到、敢不敢去做的問題!此戰,陛下若能決勝于塞北,也是新法決勝于大明。從此,再無人敢心存僥幸!如此不世之君,如此一心之干臣,何事不能為?”

  朱厚熜從微末之中讓張孚敬一飛沖天,現在,是他報答君恩的時候。

  新法在人心層面上的決勝之局,也與之聯系在一起。

  這并沒有錯,若朱厚熜真的成功了,成就了無可比擬的功業,那不是新法、新學的功勞,又是什么的功勞?

  如果成了,就定然是千古一帝,大明之內再無可能撼動他的內憂外患,甚至至少遺澤數代。

  而如此特殊的多線開戰、均為國戰規模的情形下,還能穩得住國內、保得住糧餉的,那自然也是不世之功、千古良臣。

  年幼的朱載墌怔怔地旁觀著這一場國策會議,懵懂地感受著他父親建立起來的威望。

  許多年后,他才能漸漸領悟其中的意義。對他來說,那是一種望塵莫及的高度。

  現在,引發這一切的人卻被痛罵著。

  “你是亂臣賊子,也會是草原的千古罪人!你們這些叛徒,怯薛軍的后人,忘記了要效忠于成吉思汗最尊貴血脈的誓言了嗎?”

  同樣年幼的打來哈只是恐怖得臉色發白,咒罵他的另有其人,那是察哈爾萬戶的長者,汗庭最忠誠的大臣。

  旁邊沒有營帳,這是一片雪原上的戰場。

  戰死的馬匹和草原勇士到處都是,追擊過來的俺答麾下還剩兩千多騎。不僅有他原來的部下,還有已經歸順他的一些察哈爾萬戶鄂托克頭目。

  這不是結束,只是開始,甚至還沒正式開始。

  俺答翻身下馬,走到了他們面前平靜地伸出了手:“印璽。”

  這兩個多月來,從第一站擊潰了呼斯樂賽罕一部開始,他一直在瘋狂地進攻。

  突然的、沒有事先宣告的、舉族的反叛,不僅察哈爾萬戶的反應不足,喀爾喀萬戶也來援不及。何況,就算他們想來援,還有已經仇恨很深的兀良哈萬戶牽制著。

  其實只是一個萬戶對一個萬戶。

  或者說,一個多萬戶對大半個萬戶。

  聽到俺答的話,汗庭的老臣嗤笑著:“憑你這個叛賊、罪人,也配得到汗庭之主的印璽?你難道還沒遇到從南面逃過來的永謝布族人嗎?因為你,達延汗劃定的六萬戶已經消失了一個,消失在漢人手里!”

  俺答抽出金刀,順手割開了他的喉嚨,伸手向另一人,依舊平靜地說:“印璽。”

  那人只是傲然揚起了頭。

  俺答如他所愿,干脆再伸手到打來孫面前,沒有開口,只是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這個侄子。

  年幼的打來孫渾身發抖地看著他的堂叔,哆哆嗦嗦地開口:“我…我沒有…”

  于是俺答直接把刀鋒劃了過去,似乎前面這個人不是同樣擁有黃金家族血脈的成吉思汗嫡系后人、他的親族、名正言順的汗庭之主。

  “…你這個魔鬼…魔鬼…”

  俺答毫不猶豫的動作和他臉上始終如一的平靜讓其他汗庭逃臣心態崩潰。

  一個臣子,反叛之后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殘酷到底,絲毫不在意他的名望,絲毫不顧后面能不能收服其他部族嗎?

  俺答的心像這里的風和雪一樣冷,他早已不再執著什么。

  他只知道,眼下和大明是生死之際。這樣的時局里,他不能有絲毫猶豫,不能有絲毫顧忌。

  永謝布已經消失了,他自然知道。

  但還活著的,只想活下去。就算他們恨俺答,也會希望有人能帶領他們活下去。

  只有強悍的頭領,才能在這種時候帶領他們活下去。

  而已經見識過大明力量的永謝布殘部,更容易被俺答說服。

  “長生天在上,我問心無愧。”俺答最后看向他們,“打來孫已死,你們降了我,我仍視你們為族人。你們不降我,那就回到長生天的懷抱,等著將來審判我吧。有印璽,有歸順的你們,我會輕松一點。沒有,也只是難一點。而我,不論多難,都會繼續下去。除了我,沒人能帶領長生天的子民在漢人帶來的這一場浩劫中存活下去。”

  他說得依舊平靜,有著絕對的信念。

  當他表達出舍我其誰的意思的時候,也是那么自然而然。

  現在,確實是他擊敗了號稱最強的中央萬戶。但是宣府一戰只過去了不到五年,察哈爾萬戶其實還沒有恢復過來,而其中還有一部分人竟然愚蠢地感激著俺答當年的救命之恩,并不認同察哈爾萬戶一些老者的說辭。

  博迪已經死了,博迪無法現身訓斥他們:那就是俺答故意的,他本可以在攻破虞臺嶺后按原計劃行動的!

  成王敗寇,現在俺答確實可以這樣說了。

  草原諸部在達延汗之后,在已經實際分裂的這幾十年里,原先是博迪大概實際擁有兩個萬戶的力量,右翼雖然與之相當,兄弟二人卻各懷心思。

  如今,袞必里克被俺答丟下應對大明,永謝布已經煙消云散,俺答擁有了一個半。如果兀良哈與他站在一起,他大概能很快擁有近三個。

  打來孫倒在雪地里,喉間的血繼續融化著旁邊的雪,勾畫著妖異的一灘紋路。

  “你讓汗庭四分五裂,你憑什么說你是問心無愧?”

  俺答皺了皺眉,隨后冷漠地說道:“既然已經哭著質問了,就是不想死了。既然準備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自己找到答案,自己看到答案。我再問一句,印璽帶走了,還是藏起來了?”

  時間緊迫,他不準備多浪費。

  永謝布的消失或者袞必里克即將面臨的大軍,在俺答的判斷之內。

  現在他已經收到消息,是兩種情況同時出現了。

  這對俺答來說是好事。

  大明再強,也不可能強到在同一個冬天既消滅袞必里克,又深入塞北千里來攻擊他。

  選擇春夏之交舉族遷徙,就是為了在冬天之前結束與汗庭的戰事。

  這里沒有城池,明軍如果愚蠢到這個時間仍然前來,俺答也不怕。

  但是,他也只有一個冬天的時間了。

  真正殘酷的戰爭,是在雪化了之后。

  一整年都在遷徙、廝殺中結束,就算他能夠收服察哈爾、喀爾喀和兀良哈以及永謝布殘部,沒有任何休養生息,他又該怎么在明年勢必到來的明軍北征中獲勝?

  不需要明年就獲勝。

  率軍回身向汗庭所在,俺答吩咐著:“滿受禿,你帶著歸順的察哈爾三部,去野人女真和建州女真的地方。我要他們的奴仆,箭鏃,馬匹、牛羊。其他人,帶著勇士們去往各部扎下過冬的營帳,傳遞汗庭之主土謝圖徹辰大汗的旨意,讓他們派長者來汗帳。為什么要做這一切,怎樣才能活下去,我將告訴他們為什么我值得依賴、應當依賴!不愿歸順的,就先擊潰。記住,想活下去的,始終會想活下去。”

  冬天的風雪會蓋住泥濘、凍住河流,苦寒之地的諸多部族都備滿了盡可能多的物資過冬,俺答先把一部分目光移向離察哈爾不算遠的野人女真和建州女真的地盤。

  大明施加苦難于蒙古,汗庭先施加苦難于女真。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而隨著俺答的命令,馬芳不得停歇。

  數戰之中,他也立功不少,成為了可信賴的一支騎兵小隊的頭目。

  現在,他要去收服更多的小部族,甚至于要去幫助收服整個喀爾喀。

  馬芳很興奮,這意味著,他可能摸清楚整個左翼大小部族過冬的營帳所在。

  雪還在下,天更加冷,草原上的廝殺仍不會停。

  整個大明的北方,如今最平靜的反而只有原先的北平行都司一帶。

  現在,朱厚熜的御駕正從張家口北面緩緩向東北方向移動,目的地是舊開平衛的駐所開平,也是曾經大元的上都。

  察哈爾其實已經不遠,開平其實就已經相當于是目前的最北線。

  而察哈爾的駐牧地,就位于北面和西北面這片日后被稱為錫林郭勒的大草原。

  喀爾喀的駐牧地范圍,則是將來的外蒙古核心一帶。至于兀良哈,他們都靠近貝加爾湖了。

  離得如此之近,朱厚熜卻行進得輕松。

  他知道俺答不會失了智地往南攻,大明也不會在冬日里繼續北進。

  但錫林郭勒大草原不會跑,豐州灘與河套也不會跑。

  如果北虜當真舍棄這些最靠南的、最好的草原,那大明又有什么損失?

  可俺答是能放棄了豐州灘的人,他自然也大有可能放棄錫林郭勒大草原。

  先過過苦日子,等待將來的時機嘛。

  坐在車中的朱厚熜想著這些,還是有些惆悵:朵顏部已經縮在承德一帶太久了,他們可沒法帶路。

  俺答既然做這樣的選擇,顯然是不會再輕易與大明硬碰硬了。

  面對茫茫漠北上會跑來跑去的敵人,有什么好法子能找到他們?

  冠軍侯功蓋千秋,一是因為以戰養戰的閃電騎兵,一是因為帶路仆從啊。

  大明現在最強的戰力不是騎兵,大明龜縮太久,也缺少熟知草原的帶路仆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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