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一年,“八百媳婦國遣人入貢,遂設宣慰司”。
從最早的八百宣尉司——這只是一個,不是八百個——開始,云南邊區先后設立諸多宣尉司、宣撫司、安府司、長官司、土府等。
到了此時,由原先的緬中、緬甸兩宣尉司合二為一的緬甸宣尉司正面臨木邦宣尉司、孟密安撫司、孟養宣尉司的聯手攻擊。而緬甸宣尉司的原主莽紀歲之子則率部侵入底兀剌宣尉司和大古剌宣尉司,意圖東山再起。
除此之外,還有底馬撒宣尉司、八百大甸宣尉司、老撾宣尉司。在這些大勢力之間,還有孟根土府、茶山長官司等各種小勢力。
大體上,此時云南的土司格局被稱作三宣六尉。
按大明的說法,這些土司都是大明的一部分,諸土司土官由大明賜誥印、冠帶、信符、金字紅牌。諸土司可以擁有軍隊,但只能鎮守邊疆,而且必須服從大明調遣。他們每三年,也有一次參與朝貢給賜的權力。
沐紹勛的書房內,不光是楊博,伍文定也終于得以從黔國公這個“正經老滇民”口中了解到更多復雜的情況。
“近年來諸土司動靜不小,還是因為緬甸那阿瓦朝覆滅了。昔年蒙元敗了緬甸蒲甘王朝,緬甸這才有了阿瓦、勃固兩國。原先緬甸的木邦、孟養、孟密等王邦部落,甚至包括阿瓦王朝在內的緬甸這才臣服于我大明。如今,莽瑞體東奔洞吾,這上緬甸王朝已破了,下緬甸的勃固王朝只怕也堪憂。”
“…受教了。”
被沐紹勛糾正了對外滇的認識,伍文定鄭重地行了一禮。
楊博喃喃道:“這么說來,如今倒是那緬甸的春秋過了,戰國來臨?”
“正是如此!孟養宣尉使思倫會同木邦宣尉使罕烈、孟密安撫使思真已立了莽卜信為阿瓦王,又代其請封為緬甸宣尉使,實則三土司已盡分緬甸阿瓦朝之地。那勃固王朝雖還在,然昔年四十載大戰后早已名存實亡。思倫所圖甚大,恐怕是想一統上下緬甸,再造新朝!”
伍文定若有所思地說道:“莽卜信請封,莽瑞體哭訴,朝廷一直沒有給個定論。如今看來,陛下與楊公是有通盤考量…沐公,依你之見,思倫能成事否?”
“不好說!”沐紹勛如實道,隨后又很肯定地說,“然紛爭既起,哪怕思倫無法成事,那緬甸諸邦之中恐怕遲早有人能成事。緬甸四分五裂已近兩百年,分久必合!只是緬甸這一合,云南就不再有外滇這三宣六尉了。”
他這個判斷沒錯,只是不僅他沒想到,朱厚熜也毫無印象,緬甸歷史的齒輪從這次事件開始轉動了。最終一統緬甸的,卻是那個現在不起眼的十四歲小子莽瑞體和他的兒子莽應龍。他所建立的王朝,名為東吁王朝。
伍文定皺著眉思索,過了一會才道:“朝廷只定下興文教、開邊市、通商道、改土歸流四大方略,密旨來此,便是要你我實情奏請上去。改土歸流,就是要實土更多。外滇三宣六尉,皆是大明土司!長遠來看,都在要改的范圍內。沐公爺,你不可藏拙了,這幾日我們好生商議,奏請一個處置實策上去!”
“…督臺所言不虛?陛下是要我等參透方略,拿出處置實策?”
“只有方略無有實策,自然是要信重伱我。連鎮守太監都撤了,這不是信重你我是什么?邊情繁復,陛下正是要你我相機行事。沐公爺既知那三宣六尉已到分久必合之時,此正建功立業之處!朝廷不處置莽卜信、莽瑞體之事,自是想聽聽你我怎么說!”
沐紹勛還是很慎重:“若要插手其事,必要出兵!這可不是平叛剿撫,兵馬一動,糧草不是小事!”
伍文定卻胸有成竹:“故此,陛下才讓岳公公去皇明記轉運行!沐公爺,你對云南諸土司更了解,此刻你我正可大膽謀劃。可行與否,陛下和朝廷自會評判!依我之見,這兵,是定然要出的,即便是為了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震誰?”
伍文定意味深長地微笑起來:“莫登庸!”
楊博卻提起了另一件事:“督臺,陛下命下官任昆明知縣。然將至平夷時,又有旨意令下官再與皇長子殿下一同去成都。這事如何處置?”
伍文定沉默了一會,隨后眼睛一亮:“密旨在先!惟約,仍令你去成都,那便是要帶著任務去了!不急,我等先商議好處置實策,急遞到京再密令到川,你到了成都就該知道如何辦了。云南若要出兵勸諭三宣六尉,四川轉運糧草,自要先做準備!”
“…原來如此。”
在楊博恍然大悟一般的話語中,沐紹勛心跳有些快。
這樣看來,那密令的四件事,都是環環相扣的,陛下當真有出兵勸架的意思。
只是怎么勸,陛下選擇了要重視云南文武首官的意見。
楊博建好小學、中學、大學,只怕是要把諸土官襲替前必須上“禮儀課”的事情落到實處了。
云南這個特殊地方的新法,現在才真正開始。
西南這一角的變化,如今草原上還一無所知。
跋涉數月,唐順之終于到了固原。
固原兼有涇邠隴會之地,在綏德、甘肅、寧夏、西安的中間位置,正因如此,三邊總制駐固原。
三邊之下,延綏鎮駐地榆林,寧夏鎮駐地銀川,甘肅鎮駐地張掖。
現在,固原有固原衛,下轄西安州、鎮戎、平虜三個守御千戶所。三邊總制麾下,自然不止是這一點兵力。
目前,固原一地按實額,兵力就有五萬余。延綏四萬余,寧夏六萬余,甘肅八萬余。
當然,這只是冊籍上的數字,當不得真。
“本督既來此總制三邊,心里要有數。”唐順之坐在了主位,看著三鎮文武,“三邊實際可戰之兵,部署何處,一一說明一下吧。”
明面上三邊似乎有二十余萬大軍,但唐順之估計,這里的情況比宣大更差,也不知實際上能不能有個四五成。
總督三邊部院的大堂之上,文武官員都看著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總督,但并沒有人第一時間開口。
唐順之看了看他們,雙手合攏舉過頭頂向東面行了一禮:“蒙陛下圣恩,順之以二十四歲總督三邊,諸位心存疑慮,我明白。”
他放下了手,繼續說道:“辭陛前,我向陛下剖明心跡。這三邊,我可以呆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輩子!北患不絕,我唐順之無顏回京!將來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本督既然有欽命,還請諸位勠力同心,共解君憂。”
聽起來似乎要用皇帝的信重來壓著他們說實話了,但唐順之隨后又道:“本督離京前,請了一道圣恩。”
迎著眾人的目光,唐順之緩緩開口:“本督到任前,諸位是非過錯一概不論!本督到任三年內,三邊不問敗戰之罪。”
這兩句話引發了一些小動靜,大堂里頓時有一些躁動。
唐順之又笑了笑:“三邊實情如何,夏總參也與本督說了說,諸位何必擔憂?本督來這三邊,總要讓靖邊伯名副其實。不怕諸位見笑,本督還想看看,能不能在這三邊立下不世之功,伯升侯,侯升公。若本督能有此功業,大明豈能不再添一些公侯伯?”
他站了起來,伸手解著官袍:“被年輕上官管著,確實別扭。來固原這一路上,我也想著,怎么才好讓三邊的文臣武將快些相信我不是來壞事的,是能讓諸位步步高升的。想來想去,索性先不打不相識吧。”
毛伯溫等人和這三鎮總兵、參將等都愕然看著唐順之當堂脫下了外面的官袍,露出了里面的勁裝。
“槍來!”
唐順之伸出手,包正川頓時有些興奮地把那桿長槍遞給他。
在眾人的目光中,唐順之像是試了試一樣,抖出一個漂亮有力的槍花,隨后笑著介紹道:“這是本督的標兵營參將包正川,諸位認識一下。包參將此前在俞大猷麾下,乃是鴛鴦營把總。”
那些人都看向了包正川,目光凜然。
而包正川則昂頭挺胸。
唐順之來三邊,沒要俞大猷來,但要走了包正川。
從京營到這里,包正川也算是嘉靖五年文武狀元都跟過的人了。
現在他也會捧哏了,先抱拳和他們認識了一下,然后說道:“諸位有所不知,那鴛鴦營,乃是唐督臺首創,俞將軍試練。黃崖山一戰,某領鴛鴦營,斬首近千!”
唐順之看向那些武將:“可戰之兵先不論,本督先以武熟識一下諸將。他日本督若要率諸位征戰沙場,總要教諸位相信本督知兵、能戰!來,演武場先較技,夜里再喝酒!”
來到陜西,他這個南直隸的江南人仿佛也更加豪邁起來。
此刻在這三邊,無人比他還大,但文臣武將,個個都比他的年齡大。
這樣的情況極其罕見,所以唐順之不能走尋常路。
不如先坦誠點,直接點,不用那么多官場手段。
既有非凡的文韜武略,就不必再掩飾光芒。
讓他們知道,皇帝這樣的破格任用,是有道理的。
這一天,固原城里的總督三邊部院,新任總督跟原先的夏總督完全不是一個路上。他剛剛接受了三邊文武的面見,隨后便槍挑三邊武將、親衛。
連戰連捷,來自三邊的文臣武將都感受到了武狀元俞大猷昔年所受的巨大震撼。
隨后他又穿上文官的官袍,在晚上的酒宴開始之前,嘴里說著夏言在這摸底了一年多所掌握的數字,如數家珍。
套虜、青海、俺答…邊墻外的形勢,他了解的內容比三邊墩哨軍摸回來的信息還多。
晚宴上,他站著端起了酒,大聲說道:“不用去擔心青海易主之后,三邊好不好守。我來三邊,不是來守的。博迪死在了宣府,北虜與我大明的下一場大戰,在三邊!先復套,再拿回青海、西域,最后滅了汗庭!今日,不怕將這壯志說予諸位聽,不怕北虜也知曉!陛下信得過我唐順之,列位慢慢也會信得過我唐順之!”
“督臺威武!”
不管是奉承,還是此刻有那么一點點佩服了,但是大明的第一次制科確實選出了一個很非凡的人物,現在他們有了直觀感受。
論武,他今天贏過了所有人。甭管有沒有人放水,唐順之都實打實地是文臣當中恐怕武藝最高的。
論文…他可是文狀元!
最主要的是他好年輕,他說他向陛下明了志,可以在三邊呆上一輩子。北患不絕,他就不回京。
想著他的圣眷之隆…他真要在三邊搞人的話,搞誰誰完蛋。
既往不咎,三年不問敗戰之罪嗎?
陜西三邊,屬于唐順之的時期剛剛開始。這第一階段,他得守住,得練兵,得理順糧草軍械方面的諸多雜事。
而一躍成為軍務會議總參謀的夏言還在路上。
他和唐順之交接后,從陜西入山西,經大同到宣府。除了薊州、遼東,他算是巡了一趟邊。
說實在的,雖然去過西三邊,但此前他并沒想到自己將來會成為軍方重臣。他原先的目標,是民政方向的總宰。
但想想也合理,陛下剛剛登基時,他夏言為什么得到拔擢的?
現在,他要更專門地把精力花在這方面了。
夏言還年輕,今年虛歲四十九。
懷來的總督宣大部院里,他向王守仁鄭重地行禮:“王督臺,我回京后,定會時時有書信來,還請不吝指教。”
“公瑾自謙了。”
“楊公既去,這總參謀,王督臺本是不二之選。”夏言如實說道。
王守仁搖了搖頭:“我年紀大了,去年又重病一場。公瑾正值壯年,又知邊事。陛下委重任于你,絕不會有錯。”
“督臺還要好生將養身子才好,宣大兩鎮如今全系于督臺一身。”
“多少有些薄名,只要我還沒死,宣大想來是沒有大礙的。”王守仁笑了笑,“也是奇事,去年倒像是一道檻。今年春夏,倒像比往年還康健了些。”
“此大明之幸!待我回京奏報陛下,陛下必定大安。”
“不耽擱總參了。夏總參居中樞,我必定想法子多撐幾年。就算看不到大明真有絕了北患的那天,也算于邊事有薄功,不負此生。”
夏言辭別了王守仁,這才意氣風發地吩咐:“回京!”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王守仁臉上帶著微笑,隨后又想起了剛剛辭世的楊一清、楊廷和,嘴角多了一些落寞和感慨。
還是昔年鉆研心學耗了太多精氣神,到如今,學問一事上,反倒越發覺得實踐學、辯證法深不可測了。
去年宣大無事,也是在日夜思辯那學問時,忽感身子骨越來越不好,這才重病一場。
回到了屋子里,又打開楊廷和的《實踐集》看了兩眼,他忽然灑脫地放了下來。
多活幾年是正經,此生有心學,有那《實踐學與辯證法之考》,他也算立言有所得。
文教上,讓費宏和嚴嵩去操心吧。
立功也不小了,立德…王守仁一生無愧于心。
現在只愿多活些年,再看看這大明會有什么不同。
或許,這北患真能絕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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