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哈的陛見,不像他以為的就像過去一樣,在大明的眾臣面前于大殿之上恭敬朝拜、遠遠地看漢人的皇帝兩眼。
在某種程度上,朵顏部在大明這里還算是一個羈縻衛,他的父親有都督職位、有大明官服、是大明之臣。
如今大明剛剛在宣府陣斬了博迪,濟農袞必里克也沒在大同討到好處,打哈謹記著父親的叮囑:大明兵部尚書遣人來密議時,說的可是比以前朝貢給賜更好的開市貿易,要稱頌大明的天子,表現出臣服姿態。
他陛見的地方,竟是國務殿,在那最巍峨的大殿之后。
大明天子也離他很近,更是在他要下跪參拜之前就先說道:“止住。正德十年朵顏侵掠馬蘭峪,你就來過一次。當時皇兄允了那次朝貢,結果先有朵顏再次入寇,大明參將魏祥全軍戰死;后有去歲博迪率諸部寇邊,你父親又率大軍助其進逼古北口。今日,革朵顏三衛,罷朵顏三衛左右都督等職。你是朵顏部使臣,不必以明臣之禮見駕。”
打哈只不識新的簡字,卻能聽懂大明官話。
聞言他呆立當場,這是什么意思?
“…尊貴的皇帝陛下,臣…”
朱厚熜搖了搖頭:“朕只是提醒伱,你朵顏部,乃至泰寧、富余部,既然過去一直不曾安心臣服于大明,從今日起也是以外臣身份來大明。開市貿易,照舊商談。這次談好了,朕的旨意會送去你父親那里。談不好,也會送去那里。既然并非大明之臣,便談不上朝貢給賜。”
剛一見面就被打亂了節奏,打哈甚至不知道該怎么行禮。
說實在的,他愿意為了部族,行足臣子禮儀、把漢人的皇帝哄得開開心心的。
可是現在大明天子明顯還記著朵顏部的仇,卻又同意與他們開市貿易。
打哈同樣沒資格也不敢在這里說朵顏部仍舊臣服于大明,萬一大明對他們提條件呢?
嚴嵩在一旁開了口:“大明是希望朵顏、泰寧、福余三部能與大明放下刀槍的,既然封官授職之下仍屢犯大明邊境,除官奪職也是應有之罰。王督臺既已許了你們開市,就盼貴使以和為貴,仔細斟酌朵顏三部將來在大明與蒙元汗庭之間的處境了。既是開市,便要互市互利,這便是陛下的意思。”
打哈知道王守仁已經以新建侯之位,離開了大明朝堂的中樞,去了宣府。
現在聽這意思,怎么像是惹得大明皇帝不高興似的?畢竟朵顏三部確實屢屢侵犯大明,他卻要收買朵顏部…
朱厚熜靜靜地坐在御座上,等打哈以“外臣之禮”參見了他,這才說道:“去年,博迪也曾先遣人出使,要做朕的兄長,向大明大肆索貢。后來,他就興兵犯禁,最終死在了大明。這次你到大明來,隨后便遣人回去轉告花當一句:朕再給他個機會,好好琢磨跟著大明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
“…外臣聽清楚了。”
“此次互市,你恐怕也做不了主。嚴嵩,你和劉龍去會同館,先把大明的意思向他說清楚,讓他修書回朵顏部,等花當做決定吧。”
“臣領旨。”
朱厚熜站了起來:“起駕,回養心殿。傳令王守仁,又快入秋了,宣大那邊要準備好。”
打哈的心情很凝重:王守仁是穩住了古北口之后又創造了合圍博迪戰機的人,因而才得了首功獲封新建侯。現在宣大要準備什么?
不管宣大準備什么,如今核心駐牧地已經在宣府東北面不遠的大寧地區的朵顏部,都會感受到壓力。
這次的陛見如此簡單,打哈只是來當面聽大明天子對朵顏三部態度的。
等嚴嵩和他一起出了宮時,劉龍已經等在了那里。
“這是禮部右侍郎劉龍,這次與你朵顏、泰寧、福余三部開市的商談,由劉侍郎來主要負責。當然,本官今日會先向你再詳細說說大明的意思,先去會同館吧。”
商談的地點就定在了會同館,打哈回到這里時,離中午還有很久。
劉龍只是默默地陪在一旁,嚴嵩既然還在這里,那就是嚴嵩來說話。但劉龍也已經得過皇帝的召見,在他親家崔元的陪同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面要一步步談好。
崔元告訴他,今非昔比,這次要好好表現、立個功勞了。
會同館中專門安排了一個會客的偏殿,現在也布置好了。中間放著一張長桌,禮部安排了兩人坐在兩頭做記錄,嚴嵩則左到了左側的中間。
“請。”他笑著示意打哈,還有蹭著朵顏部一起來京的另外兩部的人。
就在剛才,他們都已經聽打哈轉述完了大明皇帝的意思。現在嚴嵩雖然笑容可掬,他們卻感覺局勢不明、驚懼交加。
“請容本官先給諸位說說草原局勢,諸位聽聽是不是這個理。”
嚴嵩隨后嚴肅地開了口,博迪死后汗庭權力的爭奪,左右翼形勢的變化,朵顏三部所處位置的尷尬,被他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俺答獲封汗號,新汗打來孫將如何為左翼帶來利益、使他們都臣服、懾服右翼?要么犯我大明,劫掠人丁財貨;要么清剿草原,讓左翼有更多的駐牧地。”
“犯我大明,不說打來孫如今有沒有那個能耐和膽子,就算有,他要么繼續倚重右翼,攻宣大。要么再買通你們三部,從大寧、薊北、遼東來攻。”
“本官以為,他是不敢再倚重右翼的。若要買通你們,那這開市也不必談了。所以朵顏三部第一個要向大明說清態度的,是還要不要像去年一樣幫蒙元。只有不幫,才有互市。”
劉龍靜靜地聽完,這就是陛下說的,先把朵顏三部表面上做墻頭草的便利空間斬干凈。大明不再接受他們的假意臣服,先讓他們過去可以倚仗的朝貢變成與他們立場直接綁定的東西。
接下來,就該他們思考利弊了。
嚴嵩只給了他們消化這些的一點點時間,隨后又笑了起來說道:“既然是互市,自然是既讓你們三部得利,大明也要得利。這一回,在哪開市,怎么互市,交易哪些貨物,交易多少,這些后面可以細談。但是大方向上,大明要得到的大利,既是你們三部從此真心的臣服,也是讓你們免于受蒙元左翼攻擊,讓蒙元汗庭把主要精力放在右翼身上。”
這話打哈坐不住了,他凜然問道:“汗庭為何會攻擊我們?”
嚴嵩輕笑一聲:“在打來孫長大之前,還有多久?這么長的時間,能征善戰的俺答將在草原上建立何等威望?我大明已經連年大捷,今后不管是俺答還是打來孫,他們都難以再從大明身上占到什么便宜。既然如此,除了在草原上四處征討,還能怎樣?俺答要征討,只怕汗庭都得暫避其鋒,讓出一些西部的牧場。他們若要找新牧場,能找向哪里?還不就是從大寧一直到遼北的肥美之地。”
打哈沉默不語,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大明禮部尚書所說的目前草原形勢,是真實的;后面的變化方向,也是大有可能的。
嚴嵩止住了口,和劉龍互望了一眼,然后緩緩喝茶。
這些分析,確實是可能的方向之一。但大明的重臣們,本身也并不是很確信這一點。雖然先有嘉靖五年朔州大捷,再有嘉靖六年陣仗博迪之威,但俺答經此一戰卻是壯大了不少的。誰敢說,俺答將來就一定不能再從大明身上討到好處了呢?
但皇帝后來的話讓他們認可了:就算俺答后來還能偶爾從大明身上討到好,俺答終究是韃靼一部的領主。他安身立命之處,在草原。他同樣有著黃金家族的血脈,有達延汗之志,更不缺勇謀。所以,俺答必會以土默特部和右翼為基礎,在草原上擴張,這一定會逼得左翼和汗庭另尋他路,甚至東遷。
朱厚熜說的話本就是事實。現在博迪死得更早了一些,細節上雖然有變化,但俺答面臨的機會只會更好。汗庭只怕更早東遷,朵顏三部只怕也會更早被察哈爾、喀爾喀、科爾沁等部吞并。
“嚴大人這是危言聳聽了…”打哈思索了一會,也只能先打個哈哈。
“是不是危言聳聽,貴使大可去信令尊。”嚴嵩只是微笑了一下,“朵顏三衛畢竟曾與大明有過和睦的時日,陛下也不忍你們獨力面對汗庭左右兩翼的攻伐。這次陛下恩準開市,就是最后再試試看了,看你們有沒有那個遠見,看到朵顏三部背靠大明、在大明治下才會活得更好。”
嚴嵩指了指桌上的一疊紙,劉龍站了起來,走過去拿起來遞到打哈那邊。
“首先,只做買賣。大明可以賣到你們三部的,貨物能有哪些,要的價格換成相應數量的貨物是多少,就在這里了。你們三部能因此壯大多少、富裕多少、如何在左右兩翼之間逢源避禍,看你們的取舍。陛下氣吞四海,并不懼你們壯大之后反而又成大明之敵。”
打哈趕緊開始看,這回不是簡字,他識得不少。
匆匆看下去,打哈的心情并不好:明碼標價,諸多大明貨物,包括絲綢布匹、鹽、茶在內,換成草原上有的東西,這比例比以前朝貢給賜能得到的利益差太多了,雖然也并非沒得賺。
而后,他看見了幾樣東西:鐵鍋、鐵鋤…
心神劇震之下,打哈抬頭看向嚴嵩:“鐵器也在互市之列?”
“在。”嚴嵩很干脆地說道,“本官不是說了嗎?陛下是要看你們有沒有那遠見,知道永為大明忠臣實乃利大于弊,陛下也不懼你們壯大之后成大明之敵,甚至不懼你們再轉賣鐵器到汗庭左右兩翼壯大他們。當然,只要你們能按價格也拿出相應的貨物。”
打哈心里回憶著他們列出的朵顏三部可以拿出的貨物:馬匹、毛皮、牛羊、草藥、糧食、煤石、鐵石…
糧食?
糧食的價格,好像是更高的…只要朵顏三部能拿出米麥,能換到更多東西…
但朵顏三部哪有那么多會種莊稼的人?
他們怎么面對這么一個大方向、后面怎么討價還價,嚴嵩就不管了。
他的工作已經結束,因此微笑著問:“貴使可還有疑惑之處?本官公務繁忙,趁本官還在這里,你們快些問明,然后回報各部,讓你們的父親們拿主意吧。哦對了,還有一點。”
嚴嵩臉色一板:“若談好了互市,三部隨后再又寇邊,那就會立時停了,再不開市。陛下有言讓貴使轉告花當,本官也有一句話:花當年紀已經很大了,他不妨替兒孫想一想,將來好不好抵擋汗庭與我大明的兩面夾擊!”
打哈臉色一變,沉默不語。
養心殿里,張侖跪在地上,也是臉色數變。
“會犯錯很正常,對你們來說,這些企業也是新東西。”朱厚熜淡淡地開口,“這實踐學、辯證法,你們有的沒那個才能,有的沒那個耐心,總之是都沒用心琢磨一二,朕就再教教你。”
“…臣恭聽圣諭。”
“這次沒做好,就好好想一想,下次該怎么做,避免這次的錯誤。下次也許還會犯錯,那就繼續想。慢慢地,總會走到正確的路上。”朱厚熜說道,“愿意琢磨,是好事。想著掙錢,也是好事。但是既然這次有一些人走得太偏了,你在資產局任這總干事,你覺得該怎么糾正過來?”
“臣…臣必助余駙馬清查賬目,有錯的罰,有罪的辦!”
朱厚熜搖了搖頭:“這是細枝末節。”
張侖這下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惶恐地抬頭看著皇帝。
“你是總干事,不是總油條。這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邊行個方便不好推脫,一眾勛臣倒真以為朕是用這么些企業幫他們斂財了。”朱厚熜指了指腦袋,“是思想的問題。你說,朕愿意在他們爵位俸祿之外又給一份企業里任職的官品俸祿,還比在朝廷里辦差的同品官員更高一點,是為了什么?”
“…臣記起來了,是陛下說的,擔負著推動技術進步、穩固要害產業、繁榮大明商業的重任。”
“技術進步在哪?好工匠都被藏到幫自家賺錢的作坊里去了。要害產業穩固了嗎?去年韃子寇邊,國戰當前,朕還要派唐順之去籌糧!大明商業是怎么繁榮的?就勛臣之家大賺特賺、企業交了那么一些稅之后仍舊虧損、民間商人都被你們盤剝?”
“…臣有罪!”
朱厚熜問他:“那么該怎么糾正過來?”
“臣…臣…”張侖心情是亂的,他就算不亂也想不清楚。清查懲辦只是細枝末節,那首要之事是什么?
朱厚熜看了看余承業。
“…臣建議,請英國公把各家總裁、各家企業中在險要位置任職的勛臣之家都召入京,再用心體悟圣訓,明陛下設諸企業之宗旨。”
“余駙馬說得對!”張侖連聲贊同,“臣這就叫他們來開會,開體悟!”
余承業又說:“臣則與黃公公所遣熟悉賬法之內臣,清查一下各家賬目。做假之處,宜該斧正;避逃之稅,宜該追繳;犯律之人,以該懲辦。”
朱厚熜嘆了一口氣:“去年初開會的時候,今年初開會的時候,朕就說過了,叫你們把眼光向前面看,結果還是有這么多人把眼光往銀錢上看。但凡朕說的那些有所成,便是有功,世襲不降等甚至爵級更進一步,都由這些決定。結果呢?鄭魁倒是升了縣爵,你們就沒幾個想著在這些方面立功。”
“…臣愧對陛下信重!”張侖現在只能瘋狂表態,“臣一定洗心革面…”
“那就要做到,別說朕沒再給你機會。”朱厚熜盯著他,“那么多的勛戚之后,那么多走各種門路進來的人,風氣不正,你們永遠做不到朕希望的那樣。這一輪大清查,該辦的辦、該讓賢的讓賢。哪些人能把朕交待的那些事辦好,就用哪些人。”
“臣一定做到!”張侖好歹松了一口氣,陛下并不準備直接辦他,而是要他去辦其他那些做得更過的人。
“朕非不允許各家再另開公司賺些錢,但只要堂堂正正,難道便賺得少?不把油水榨得干干凈凈,就不叫發財?完全不想著子孫可以不降等,就想著趁現在還有爵位大撈特撈,有一丁點遠見嗎?”
“你張侖蒙朕信重坐在這位置,既然不能再像郭勛一樣去上陣拼殺了,難道準備百年之后見到河間王、定興郡王,只能說一句你家后面只有侯位了?再這樣下去,侯位變伯位,張忠烈公臉還要不要?”
張侖眼淚都彪出來了:“臣愧對列祖列宗…”
“工匠都能因功升到縣爵,朕難道只是一心削你們的爵?給你們機會,一個個不中用,朕不削你們,天下人都要戳你們這幫不肖子孫的脊梁骨!”
張侖彎腰跪在地上哭,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被罵得好慘。
“三年了。再有三年,資產局底下這么多企業若還沒改觀,你就讓賢。”朱厚熜冷冷說道,“回去好好教訓一頓你那兒子張溶,不敢上馬立功,倒喜歡踩著個自行車摔到會同館門口,讓朵顏使團看了好大一個笑話!”
“臣領旨!臣回去后,必定好好教訓他…”
“退下吧。”
朱厚熜揮了揮手,又留下了余承業。
“清查賬目之外,讓陸炳調各省特勤隊的人手,暗查一件事。”
朱厚熜眼中閃著寒芒:“查一查清丈田土、官田發賣的過程里,勛戚和宗室借糧儲號與合伙富商之名,又買了多少田,雇了多少人。轉運行轉來轉去,是怎么在各個受災地方發財的。”
余承業領了旨,隨后猶豫了一下才問:“陛下,若遼東開市,想要這許多企業不因之資敵、發財,臣是否還要遣人于各地尋訪賢才,延請到各家企業任職遼東?”
朱厚熜贊賞地看了看他。
這就是區別,有進士出身的余承業,段位高出那些勛臣廢物點心太多,他已經想到這事與北境大戰略有關。
“今時不同往日,你大可舉薦賢才,由商道建功。”
(本章完)